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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得耀眼的时间(连载)
    [B]白得耀眼的时间[/B]
    作者:陈启文

    [B]第一章[/B]
    风一动也不动地伏了一夜,到了早晨忽然又猛劲地刮起来。
    叶伶芳在金鹗路和南湖大道的交叉路口下了中巴,被狂风推得一个趔趄,她慌忙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又随着那棵涂了一层石灰的树干摇晃了几下,才慢慢站住。
    对面,就是市委高大的门楼,一大片人坐在那里。他们来得真早。他们好像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夜了。进门处,早已有门卫牵出一条绳子,拦着,临街的这一边则站着一排交警,无形中就把这一块地皮儿从城市中孤立出来了。这样的静坐叶伶芳也参加过一两次,每人屁股下垫一张报纸,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市委书记的轿车奇迹般地开过来,然后一齐围上去,车牌号当然是早就打听仔细了的,绝对不会弄错,也还真的拦住过,但里面坐的不是秘书就是办公室主任之类,有什么用呢?叶伶芳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即使被几个亲密的同事拉着去了,坚持不了一会儿,就会想个办法像猫儿样悄悄溜掉。
    此刻,她没有仔细看,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自己厂里的。她也不想被熟人认出来,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连鼻子也遮住了,转身踏着一片片簌簌作响的落叶缓步走上了金鹗西路。风在这时是对着她吹的,前面,也有许多人像她一样把腰深深地弯着,走也走不动的样子。不知是谁的帽子被风吹了起来,是老人戴的那种搭耳帽,帽耳在空中伸展开,像一只猫头鹰似的飞得很远,也不知最后落到哪里去了。很悬。一个人逆风而行时确实有一种很悬的感觉。
    叶伶芳很小心地、仿佛是试探一般地在走,很难找到放稳一只脚的重心。劳务市场位于金鹗西路的尽头。过去不远,就是一座荒山,不太高,在漫山半枯半黄的野草丛中,夹杂着一小片一小片稀疏而阴沉的松树林,一些被风吹断了的树干,露出像骨头一样的惨白色。风在这里减弱了许多,被山,被这山上的草木遮挡了一大半。隐隐的,有一股血腥味飘过来,叶伶芳嗅到了。一个多月前,罗宝成就是在这里被处决的。从大清国起,这片山岭就一直是处决犯人的刑场。枪毙罗宝成那天,叶伶芳起得很早,抢占了一个有利的地形,把整个处决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的也几乎全是叶伶芳厂里的人。人人都起了个大早,兴奋得等不到天亮,还有半夜就跑来了。也并非想要看看昔日威风凛凛的厂长在生命的
    最后一刻是怎个熊样,更多的人是想用自己的眼睛验证一下,这家伙是否真的被枪毙了。
    罗宝成被押了过来,他还真是一条汉子,脖颈窝里插着标,直挺挺地站在敞篷卡车的车斗里,微笑着,一点也不像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反而以一种凌驾一切的目光,把那些围观的人一一扫视了一遍。叶伶芳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他看见了,竟然有一丝慌乱。她记起罗宝成早就说过的一句话:“你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两个法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身材魁梧的罗宝成架下车来,又让他跪下。他不跪,还那么从容地抬起脚尖踢开了那里的一颗石子。他知道自己会躺在这里,难道怕那颗石子会把自己的身体硌疼吗?这样的人除了钱,除了女人,难道还有信仰吗?年轻的法警显然被一个死刑犯的傲慢激怒了,狠狠地朝他的膝弯踢去,在轰击一般的连续踢踹下,罗宝成轰然一声跪下了,像山塌下来一般。一枪。枪声没有叶伶芳预料得那样响,但她还是吃了一惊。罗宝成往前一栽,两条腿像鸭子似的扑腾了很久,他终于管不住自己了,在临死的那一刻丑态百出。罗宝成笨重的尸体被拖走之后,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他最后躺下的那一小片土地,只有很少几点血迹,但他扑腾之际用手抓出的两个小土洼却格外刺眼,浓浓地翻起一股在地下掩埋了多年的气味。
    过不了多久这片荒山就会被推平了,已有几台推土机在山脚下推着。这条路也会打通,一直延伸到城市边缘的那个大湖。又会有许多新的高楼沿着新开辟的街道一栋挨着一栋地建起来。叶伶芳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在推开劳务市场两扇明亮的玻璃大门之前,她也确实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她不能神色疲惫地没有一点儿信心地走进去。她看见了自己映在玻璃里的身影,一个说不上美丽但还有几分仪态的女人,脸很白,又被风吹出了一些红晕,米黄色的长呢风衣也不显得俗气,红色的围巾,很温馨又有一点凄艳的那种红。她笑了一下,看自己怎样笑才显得好看一些。又理顺被风吹乱了的几丝头发,把捂在衣服里的围巾两端放了出来。
    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她闪了进去,轻快,而又显得飘逸。
    在冬天,劳务市场是封闭式的,很大的一个厅,里面放着暖气。这也是全市的劳动者们最能感到温暖的一个地方了,尽管这种温暖里隐含着太多的苦涩、无奈和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急迫感,但每个人都在微笑。人很多,在冬日干燥的气候中两个挨得太近的人突然会放出火花,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静电,一不小心就会电得你一跳。这样也好。避免了那种拥挤不堪的场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也保持着一种庄重的优雅姿态,一个一个地走过那些招聘者的桌前,俯下身去,笑得不能再好,尽量把自己最美的最讨人喜欢的那一部分展示出来。
    叶伶芳已走过几张桌子了。每个招聘者的态度都很好,他们都是这个时代里的成功人士,每看见一个失败者走过来,先把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很仔细,仿佛想要看清你是怎样失败的,又在桌子上敲一下,敲得很轻,却让你马上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然后,以一种恩典般的姿态问道:“你有什么特长吗?”
    面对这样的询问叶伶芳感到呼吸困难。
    特长?我……
    招聘者微微颔首,意思是他已明白,这个人没有什么特长,这个人还够不上专业人才的标准。当然,他不会马上拒绝这个人,一般的情况下,他还会问第二句:
    那,你会干什么呢?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呢?
    “结婚之前我在办公室工作。”
    “写材料呢?还是做打字员?”
    “打字。”叶伶芳诚实地回答。
    哦。招聘者摇了摇头,表示他们不需要打字员,又有点好奇地问,结婚之后呢?
    “还在办公室,管理档案。”
    又是一声哦,拖得很长,那意思说你可以走了。这还是态度比较好的,有的人是不会问你第二句的。离开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刚才的经历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同样是僵在脸上的微笑,同样的提问,同样是一声拉得很长的——哦——,而你却必须用整个身体点头,叶伶芳有点支持不住了,像一条在浑水中游了很久的鱼,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
    她走到大门外,靠着墙在寒风中站了七八分钟,吹得清鼻涕流个不停,这才觉得心口没有那样堵得慌了,似乎有很多脏东西都流出去了。她转过身,还要进去试一试运气,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看着她。
    你?叶伶芳马上认出了他,她有点激动,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下来,说,“唐小川,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啊。”
    “我也是。”唐小川笑道,“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呢。”
    “我有那样大的变化吗?”
    唐小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是在感叹世事沧桑,还是表示他现在看见的叶伶芳和以前那个叶伶芳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他走过来了,并且抬起一只手,伸向她的肩头。叶伶芳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别那么紧张嘛!”唐小川只是在她肩头摘下了一片黄叶。“你没有注意吧,这片叶子一直粘在你的衣服上,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了。”
    “你一直在看着我?”叶伶芳忽然很委屈地一扭身子,把脸朝向另一边,心里也泛起一种隐秘的羞耻感,眼圈红了。“你都看见了,我在出卖自己,却找不到一个买主……”
    “你的脾气倒是一点也没变呀,叶伶芳,你还是那样骄傲。”
    “骄傲?你说谁呢,说我吗?”
    唐小川似乎不想跟她抬杠。他微微向她倾过身子,用一种很真诚的声调说:“也许我可以给你帮一点忙……”
    你说什么?叶伶芳打断了他的话,又捋了捋头发,“你好像弄错了时间和地点吧?唐小川!”
    这是一种提醒,却未免有点儿残酷。
    随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不觉间,唐小川已把手中的那一片黄叶捻得不见了。
    他没有看见叶伶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用手巾揩了揩那副模糊了的眼镜片,重新戴上。他需要有一种清醒的目光来面对这个分别了十年的女人。
    他看见的那个背影,其实是另一个女人。
    【未完,待续】
    [em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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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唐小川和叶伶芳,是在云梦路的一间钢琴酒吧里认识的。那时,这座城市的娱乐场所还很少,仅有的几家,一般人都不敢涉足。大学刚刚毕业的唐小川,在一家报社里当编辑,一门心思想考研究生。他的这种志向,以及孤僻的、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性格,都注定了他不会成为一个罗曼蒂克式的英雄。但他还是被拉了进来。把他拉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后来被枪毙的罗宝成。他俩是大学同学。只不过,唐小川是应届考取的,罗宝成复读了四届才考取,所以,罗宝成比他大几岁,读的都是中文系,毕业后一个进了报社,另一个进了工厂,给厂长当秘书。
      罗宝成那时就很会玩了,玩得很活,人又长得英俊潇洒,穿上一身名牌西服后,特有型,特派。在家里洗了澡,也要把头发包着去发廊里洗。车也会开了,常常把一辆豪华轿车开到唐小川住的楼下,举起手臂,抬起头,突然叫喊一声,喊的是唐小川的名字。在他的声音消失之前,能明显地感觉到两条笔直的腿支撑着躯干,同双肩相交成直角形。这个形象的完成,是由于他向上发出的声音。如果唐小川假装没有听见,他就会爬上楼来,敲门,一直不停地敲,直到那门打开为止。
      “你也别太用功了,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他总是这样对唐小川说,语重心长地。这话也确实能击中要害,唐小川当然不想死得那么早,每次身上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罗宝成的话,想,自己是不是快要完了。
      去就去吧。他合上书。准备起身时又郑重其事地发表了一个声明,“那种太下作的地方我是不去的。”
      我是那种人吗?罗宝成说,我们去Piano Bar!
      汽车开到了云梦路,唐小川看见霓虹灯闪烁出的四个大字,在夜色中变幻着不同的颜色。
      蓝色狂想?
      “怎么样,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呢。”罗宝成挺自豪的。
      同KTV 包房和那些散发出阵阵淫荡气息的发廊相比,这间钢琴酒吧的确算得高尚而有情调的地方。走进去时,连跳舞的旋转灯也没有打开,只开着一盏盏柔和的壁灯,厅不算太大,但充满宁静而神秘的气氛。
      “怎么样,很有情调吧?”罗宝成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又拣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桌子铺着银白色的闪光针织物,法兰绒的软垫椅坐上去也很舒服。一位小姐走过来,问他们要用点儿什么。罗宝成像一个有钱人那样用两个指头夹起烫金的帖子,又用目光去征询唐小川的意见:喝咖啡吧,牛奶咖啡?
      唐小川点了点头。
      罗宝成又要了两份甜面包,小姐走后,他很内行地告诉唐小川,是地道的美国堪萨斯州风味。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
      罗宝成又把脑袋探过来一点儿,低声说:“这里的小姐也很有情调呢,你看……”
      其实唐小川一进门就看见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她坐在离钢琴最近的那张桌旁,独自一人,看上去挺秀气的,尤其迷人的是那一头披肩发。她低着头,膝头上是一本摊开的书。也许只是做做样子吧,他想。
      咖啡端上来了。罗宝成看见唐小川还在打量那个看书的女孩,用匙子在杯口上敲了敲。“心有点花了吧?”
      唐小川脸一红,连忙低下头,用匙子把咖啡搅拌了几下。奶油在咖啡上薄薄地浮起一层,他轻轻地吹拂着。他没看见罗宝成是什么时候离座而去的,只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位小姐,都穿着黑皮短裙。其中的一位,还故意把一只脚伸到唐小川跟前,腿微微地抖动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罗宝成对她说:“把这位先生陪好,听见了没有?”
      唐小川倏地看了罗宝成一眼。怎么回事呢?这家伙连他的意见也不征求一下,就这样把一个小姐塞过来了。他很生气。但罗宝成却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心态,就眉开眼笑地搂着另一位小姐走进了一道装饰得很漂亮的圆形拱门。唐小川也终于知道了,在这个高尚而有情调的地方,还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小房间。他坐不住了,想走。那位小姐,罗宝成赏赐给他的那位小姐,突然变得主动起来,把一只手伸进他的手心里,她显然是想让他握住她。他没好气地把她的手拂开了。她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咬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小费,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她还以为唐小川是舍不得花钱呢。
      唐小川明白她的意思,这不是侮辱他的人格吗?血在脑子里一阵沸腾,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不是害臊,是气的。他伸直一只仿佛有点怕冷的手指头,随便一指,又低低地吼了一声:“滚!”
      小姐很有修养地站起身来,挎起她的小坤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一下,很邪。
      唐小川把咖啡端起来,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小姐一走,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又去看那个低着头看书的女孩。他当然知道她也是一个坐台小姐,但在心里更愿意把她当作一个女孩。他喜欢她文静而又带一点儿梦幻色彩的神情,这神情是无法假装的。女孩和他相向而坐,他和她之间隔着七八张桌子,但他还是能越过一大片男男女女的肩膀看见她。女孩似乎也有点儿觉察了,却没有主动来找他。换了别的小姐,一个眼神就把她们勾来了,但她始终没有走过来,在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女孩总是羞涩地一笑,笑时嘴角悄然向上抿着,脸上浮现出两只微微有些不安的小酒涡。这笑容让唐小川觉得有点儿伤感,又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种深深的让他怜惜的东西。装出来的吗?装到这种深度也就和真的差不多了。终于,他走过去了,仿佛是为了证实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隐含着一点儿默不作声的探询。眼睛不大,但十分清澈,还没有男人在其间逗留徘徊的身影。也只有这样,她才会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你。这种正视,坦然之中又含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或许还有一点儿野性。脸色红晕,是从生命深处焕发出来的,是血的光泽,而不是为了遮蔽秋日凋败的风光画出来的那种色彩。那被柔和的灯光照亮了的额头,略微有些热度,当你的指尖轻轻在上面触摸时,或者把你的双唇贴上去时,你才会发现这是一个使你感到温暖但却不会燃烧的温度。
      这个形象,是唐小川日后反反复复地回忆的一个形象。他显然借助了一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生的想象力最终才变得如此鲜明。这种貌似回忆实际上是重构的一个形象离真正的叶伶芳究竟有多远,暂且不说,连唐小川自己也深感惊奇的是,在连续不断的回忆中很少出现乳房、臀部这些女人身上最动人的最有优越感的东西,由此可以推测他最初走近叶伶芳时心理的纯净,几乎没有色情的因素。深深地吸引他的,好像是另外一种东西。他记得自己是想请她跳一支舞的,钢琴手正在弹奏格什温神采飞扬的《蓝色狂想曲》,舞灯也在旋转,一对对男女在灯光里扭来扭去,罗宝成和那位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两个人似乎余兴未尽,又搂成一团下了舞池,一边跳还一边接吻。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唐小川突然没有了跳舞的兴趣。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也可能是罗宝成说他的,太放不开了。
      你看他们像是在跳舞吗?唐小川问。
      可是,现在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想跳舞呢?
      她笑了笑,又坐下来了。唐小川没有请她跳舞,她显然有点儿失望。在翻开那本书之前,朝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她的手似乎冻僵了。那也是冬天。江南的冬天总是显得十分阴冷。窗外的风声中,夹杂着冰凌清脆的破裂声。她的左手边有一幅细纱窗帘,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波动。这对唐小川的视觉有一点儿影响,觉得她在微微摇晃。正是这样的一种姿态,让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抱住了她,先抱住她的半个肩头,然后把她整个地抱在怀里。这不是因为对肉体的欲望,而是因为寒冷,一个美丽而冰冷的身体,是应该这样被温暖地搂着的。
      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她抱起,没想到她会这样重。
      你好重啊。他喘着粗气说。
      她没好气地笑了一下,又低声命令他:“快松手,你再不放开,我就不理你了。”
      慢慢地,他把手松开了。松开了之后,才发现她的身体非常温暖,而感到寒冷的却是自己。
      好像快要下雪了。他掀开窗帘的一条缝,朝外面看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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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叶伶芳有点儿匆忙,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这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
        脚底有点打滑。被风吹了整整一天的街道,像是冻得发白了,又似乎结了一层薄冰。两边的树木,被吹尽了叶子之后显得更加稀疏,一眼望过去,闪闪烁烁的一片银白色的光芒,可能是冰溜子。在降雪之前,会有一段较长时间的冰冻天气。
        走进厂区。曾经是多么壮阔多么富有生气的一个大厂,现在也仿佛冻僵了一般地趴在渐渐浓厚的夜色里。看不出它是怎么垮掉的,厂房还在,高大的烟囱继续挺立,惟有那日夜响彻不停的机器声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换班之际准时拉响的汽笛。垮掉的其实是一种声音,和与这声音相伴的某种生活节奏。从厂部办公大楼前经过时,叶伶芳的脚步放慢了,朝三楼靠西侧的一间房子看了一眼。有一扇窗户竟然没有关,也没有透出来的亮光。显然,那是一扇忘了关上的窗户。在这个不可思议的瘫痪世界中,只有它还在风中摇晃。啪嗒,啪嗒,它打在墙上,一次次地打在墙上。叶伶芳把手伸进口袋里,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摸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钥匙在宣布她失业的那一天就交掉了。失业,这两个被遮遮掩掩了多少年的字眼,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来了。她有幸成为建国以后的第一批失业工人,心里反而比
        那些下岗者显得踏实。这种奇怪的踏实感,是因为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的处境,你完了,至少是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终结了,而不像那扇在风中摇晃的窗户,始终处于一种紧张而不可预测的状态。失业的心情是平静的,虽然是一种很沉重的平静。
        多少次,叶伶芳就坐在那扇窗前,用一种含有敬意的目光看着一个个奔向各自岗位的身影。一条腿提起,折叠,像一把即将弹开的刀子,一条腿猛地朝后蹬直,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姿态。这只是瞬间的感觉,在他们走过去之后,你才会发现行走作为空间中的一种连续运动是多么壮观,阳光波涛汹涌,在人们的脚步下溅了起来,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但是工厂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们会走向哪里呢?没有路了,路的尽头是铁栅门上斜拉出来的一张封条,它和市委门口牵出的一根绳子具有同样的意义,仅仅是一张纸条和一根绳子拦在那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过去了。那些人呢?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缩头缩脑,把两只手笼在袖套里,拖着脚,在清冷的路灯光下走一走,停一停,贼一般的,仿佛一夜之间都变成贼了,偶尔会用目光偷偷地打量一眼那座已和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的工厂。工厂卖了。
        最后的兴奋是庆祝罗宝成的死亡。一连数日厂区里锣鼓喧天,还有人公然违抗政府的禁令燃放鞭炮。扳倒罗宝成真有一种推翻三座大山的感觉,这个厂有救了啊!我们有救了啊!认识的,不认识的,见了,都会觉得彼此的生命中有一种深刻的联系,都会像节日一般地走上前去道一声恭贺,说几句很有希望很吉祥的话。那些日子,是人们彼此靠得最近的日子。这个工厂之所以垮掉,不就是因为罗宝成吗?现在,他完了,被枪毙了,一切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一声枪响中倒下的除了罗宝成,还有这个大厂。它在人们等候奇迹般的光明重临时,像巨大的史前动物的遗骸一样吃力地、连连打晃地支撑着,但终于没有支撑住。它垮了,倒闭了,破产了。可以想象狂喜之后的悲痛是何等惨烈。
        叶伶芳似乎一直显得比较冷静,既无大喜,亦无大悲,但在罗宝成挨了枪子倒在地上扑腾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却忽然涌了出来。事隔多日之后,她仍然无法把当时复杂的心情梳理出一个头绪来。很少有人能够像罗宝成那样坦然而镇静地面对死亡,尽管他的确该死,但他能够把人的尊严一直保留到最后,这一行为本身让叶伶芳从内心里敬佩。她似乎是因为感动而流泪,然而又不全是。一个人在丧失了意识的状况下,无论你的意志多么坚强,无论你曾经是一个多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那死亡的姿态都是狼狈不堪的,丑陋的,比一只挨了宰的猪、一只割断了喉咙的鸡强不了多少。
        叶伶芳似乎又是因为悲哀而哭泣,为人类的悲哀。
        天色几乎黑了。叶伶芳家的房子,要经过厂区,但不在厂区之内,出了厂,还要走一段沿途路灯都坏掉了的山路。这些路灯都是厂里的,就是不坏,也没有谁来送电了。在罗宝被抓之前,厂里还在大兴土木,准备新建一片宿舍区。这也是罗宝成的高明之处,他有一种天赋,无论工厂怎样不景气,他都能营造出一种很兴旺很蓬勃的气氛。如今人亡政息,新区的建设自然停了下来了,惟一竣工的房子就是叶伶芳住的这一栋,房前是一片推平了的土坪,后面是一口臭水塘,一幅遗世独立的荒寂景象。新区奠基时竖起的巨幅广告牌还在,上面描绘的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新区,在朦胧的夜色中一看,还以为真的是一大片房子,只是隔得比较远。
        楼道里也没有灯,叶伶芳有点儿害怕。
        几天前,不知从哪里跑来两伙人,在这里打了一仗,真正是打仗,有的手里操的是锯短的猎枪,也有拿刀的,抡得呼呼生风。都还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呢,稚气未脱,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却令人胆寒。那还是半上午,这楼里住的人大多不在家,只有几个婆婆,吓得都躲在家里不敢吭声。双方厮杀了一阵,一伙人打败了,逃向远郊的一片山林,另一伙人也紧随其后地追赶而去。到了中午,有人在后面的臭水塘里看见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脑袋,头发漂着,像是一种水草。几个胆大的人把他捞了起来,早已死了,胸口插着一把刀。
        叶伶芳那天上午也不在家。回来时,那个男孩的尸体已经拖走了,地上只有一片水渍,是从尸体身上淌下来的,还可以辨认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脚,头则是微微侧向一边的。围观者还没有散尽,一个老婆婆战战兢兢地讲述着事情发生的经过。
        此刻,叶伶芳在这样的黑暗中摸索着,又想起了那一汪水渍,一个隐约的身影比一具真正的尸体还要觉得可怕,她家住在五楼。还在二楼上,她就大声叫喊起来:
        “冬冬,开门啊,妈回来了!”
        一条狗叫了起来,在很远的地方叫。
        狗一叫,叶伶芳就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在寂静的暗夜里,任何生命发出的声音,都会让人觉得亲切温暖,甚至有一种支持。上了五楼,走到自家的防盗门前,她笑了笑,自己的神经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了呢。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一拧,门从里面反锁了。又按了一下门铃。稍过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有一阵脚步声,很快地朝这边移来。但门还是没开。
        “冬冬,开门啊,妈回来了!”
        里边的木门打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现出儿子的半边脑袋。叶伶芳进了屋,弯腰搂住儿子想要亲他一下,儿子却狠狠地一扭身子,甩开她的手,钻到里边的房间里去了。
        叶伶芳家的房子不算小,两室两厅。一间房连着客厅,是夫妇俩的主卧室。儿子的那一间是相对独立的,与客厅之间还隔着一个小餐厅。这样安排,是为了让儿子在里面安静地做作业,不受外界干扰。叶伶芳在外面喊,儿子是听不见的,她也知道。但每晚回来时还是要喊,也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还有另外一种意义,一种身为人母的骄傲和无法抑制的温情,都在这一声呼唤中淋漓尽致了。不喊就觉得不痛快。儿子已经七岁了,在厂子弟学校念二年级,很聪明,又像女孩一样敏感、柔弱。
        叶伶芳很后悔,当初真不该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女孩样,还让他穿裙子。那时只觉得这样很有趣,又能把丈夫逗得哈哈大笑,夫妇俩都很高兴,似乎又多出了一个孩子。真没想到会有那样严重的后果,儿子六岁,还不会以一种男人的姿势站立着撒尿。丈夫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时间言传身教,才慢慢地把他矫正过来。
        叶伶芳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歪着头坐在那里发呆,脸蛋上还留有清晰的泪痕。她以为儿子还在生自己的气,便俯下身子,把脸温存地贴在儿子的脸蛋上,轻声说:“冬冬,妈以后再也不回来这么晚了,好吗?”
        儿子扑进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她感到儿子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哆嗦着,似乎有些异样。儿子爱哭,但一般都是撒娇样的哭,不像今天,今天好像有许多东西在心里憋了许久了,突然迸发出来,哭声尖锐而急促。她用手在儿子背上轻轻地拍着,问:“是不是有人又欺负你了?告诉妈,妈去找他们……”
        儿子摇了摇头,停住哭,胆怯地看着她。
        “妈,我……我干了坏事。”
        叶伶芳一怔。
        “我把一个小女孩推到陡坎下面,摔断了腿。”
        啊呀!叶伶芳惊叫了一声,这可怎么得了?
        “不是我,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叶伶芳有点糊涂了。
        “到底是不是你推的,你说清楚,妈不打你。”
        “可是,他们都说是我,老师也要我承认,说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做了错事不要紧,但要承认……”
        儿子又哭了起来。
        “你承认了?”
        “嗯。”
        叶伶芳总算有点儿明白了,儿子为了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却说了假话,被老师逼着承认了一件他没有干的坏事。她相信儿子确实没有把那个女孩推下陡坎。儿子老实,在学校里很少闯祸,反而是受欺负的时间多。他爱和女同学一起玩,喜欢跳橡皮筋、踢毽子这一类女孩子爱玩的游戏。掉下去的是一个女孩,他是女孩子中的惟一男生,而闯祸的大多又是男生,这么推磨般地转上一圈,还真像是儿子干的。何况,儿子又已经承认,同学们又都说是他推下去的,要说不是他推的还真说不清楚。这事虽然是小孩子之间发生的事,却由于大人的介入变得复杂起来。叶伶芳很着急,她安慰儿子一阵,就去给丈夫秦光荣打电话。
        秦光荣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他原来在厂保卫科干,干得还不差,当上了副科长,突然又不想干了。三年前一个细雨飘扬的晚上,夫妇俩做过爱之后,秦光荣似乎余心未尽,又翻过身来压在叶伶芳的身上,说:“我不想干了,我要辞职,为你,为孩子,打一个天下。”
        叶伶芳能记住这个晚上就是因为记住了这样一句话,因为这句话,他们相互望着,有一种潜在的心心相印之感。原来,叶伶芳也是一直希望他能说出这样一句话做出这样一种选择的。她渴望这个强壮的男人在另一方面也变得强大起来。那是一个疯狂流行海魂衫的年代满街大摇大摆的男人都像是即将下海的水兵。对真正地当过了七年海军的丈夫,叶伶芳是充满信心的。也许是期望值过高吧,直到今天秦光荣仍然是中国最平庸最没有出息的商人之一,即没有办厂,也没有开店,筹划中的公司也迟迟没有出笼。美其名曰搞贸易,实际上是做一点儿很小的转手生意,夏天里贩几车啤酒,年关时推销几本挂历,属于那种行踪不定的小投机商。但也没有完全失败,一年下来,还是比厂里拿得多。这房子,七八万元的集资款,也是他拿出来的,可以算他为老婆、为孩子打的一个天下吧。叶伶芳虽不满足,但也不后悔,如果丈夫当初不下海,现在不也和她一样失业吗?
        先给丈夫打了一个传呼。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她拿起电话,又打了一个手机,一个女人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千篇一律的话,仔细一想,还觉得挺神秘的,仿佛这部手机的主人,正躲在这世界上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正悄悄地干着什么。
        丈夫现在在哪里呢?叶伶芳默默地猜测着。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第一片雪花飘下来时,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但没有看见。第二片雪花划过窗户外面的玻璃时,她看得很清楚,雪花在掠过窗户的瞬间突然停顿了一下,在那一刻闪发出动人心魄的光芒。几乎是在同时,她听见儿子在另外一间房子里惊喜地叫喊起来:“下雪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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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小说上过杂志吧?

          我好象读过
          追梦人——

          做好力所能及的事

          感受身边每一分快乐

          梦想就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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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唐小川记得,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是在他回来的路上开始的。在离开钢琴酒吧之前,他把自己的住址和电话留给了叶伶芳。他伏在茶几上写时,罗宝成走了过来。罗宝成已经玩够了,催他快一点儿,说再不回去路上要结冰了,一不留神就要出事的。后来他才意识到罗宝成话中有话,话里藏着机锋。在写那张纸条时,罗宝成还用膝盖撞了他几下。车开了一段路,罗宝成又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傻×!”
            他还以为罗宝成在吃醋。但罗宝成接下来的话就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能把真实姓名和地址写给一位坐台小姐呢?你他妈的想被公安当嫖客抓啊!”
            唐小川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太没经验了,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见过电视里的坐台小姐,用双手抱着脑袋靠墙根一溜儿地蹲着。现在他连电视也不敢看了,但只要电视里出现这样的镜头,他又看得特别仔细,一个一个地挨着数过去,看叶伶芳是不是也在里边蹲着。她在里边蹲着自己就完了,你的纸条就是把柄,那时警察绝对不会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干,你就是咬破指头写血书,他们也不会相信你。
            唐小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命运竟然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和叶伶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那他还要去那里干什么呢,还嫌不够吗?
            是的,以后他又去过那里多次,每次都是一个人去。他想要看看叶伶芳还在不在那里,叶伶芳在那里,就说明没事,叶伶芳没事,他自然也没事。每次去,叶伶芳都在那里,还是那样,有客人时陪客人,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但从来没有走进过那扇漂亮的圆形拱门。也有人想要把她拉进去,她却不知用什么办法让对方立刻松开了手,松开了手之后她还是继续微笑着。也会有人在跳舞时像罗宝成吻那个小姐似的去吻她,吻得她直往后仰,一头长发直垂到地板上。还有人把钞票从她的胸口塞进去。这一切,唐小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他们的。
            叶伶芳看见他痛苦的样子,问:“你怎么啦,替我难受,还是觉得我很不幸?”
            唐小川的头似点非点地动了一下。
            叶伶芳的舞跳得很好,但不是和这种人,而是和唐小川。其实唐小川不会跳舞,他只是在真心实意地跳,而不是干别的。叶伶芳带着他飞速旋转,可惜没有穿裙子。一件白色的裙子环绕着她那苗条的身材,那该是怎样美丽的一种感觉,一种在白云中飞翔的感觉。
            你怎么从来不穿裙子呢?
            这么冷的天,你想冻死我呀。
            那春天呢,你一定会穿上裙子的。
            你怎么突然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了?叶伶芳指着那扇霓虹灯环绕的大门说,“看见了没有,出了这道门,你就不要想别的事了,更不要想春天那么远的事。”
            她是想让他变得清醒一些,但他发现叶伶芳其实也有点儿当局者迷。每次陪了别的人之后,她总是充满了歉意地对他一笑,这说明她并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纯粹的客人。她似乎很自在,很坦然,也正是从她的坦然里,唐小川隐隐感觉到了一种正在逼近的危险,他担心这个骨子里其实非常高傲的女孩会在一时冲动间做出什么事来。她有一道自己的防线,并且很脆弱地守卫在那里。果然,唐小川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叶伶芳走过一张茶几时,一位客人拉住了她。
            你看!那位客人指着自己腿根说。
            叶伶芳看了,那里有一小块被水洇湿了的痕迹,正在向四周扩展,并且冒着热气。
            (未完,待续)
            你把我的咖啡撞泼了,你说怎么办?
            我?叶伶芳当然知道自己并没有撞泼他的咖啡,她的腿根本就没有碰上他的茶几。显然,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为了使自己从这个圈套里摆脱出来,叶伶芳只能说一声对不起。然而,既是圈套,又怎能如此轻易地摆脱出来?那个男人挽起裤腿,指着一块有点儿红的地方,让她用舌头给他舔舔。
            “多好的咖啡呀,你应该尝一尝是什么味道。”
            唐小川没有看见那一幕,那天他恰好不在那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已掀开了被子的一角准备上床睡觉。他刚把冬天穿的那件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和一件毛线衣脱下来,挂在一张靠床放着的椅子背上,敲门声是在他即将钻进被子的时候响起的。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迟疑着,难道……他想起了警察。外面的敲门声停止了,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又敲了一下,咚!他不再犹豫,实际上是他不想把一个提心吊胆的时间拖得太长。他跳下床,掀开房门,几乎是恶狠狠的。
            叶伶芳站在门口。她把那个男人打了。在那个男人把她的头使劲地摁下去时,她的手想要找到一点支撑住自己的东西,却抓到了一只咖啡杯,她攥紧杯子,在男人的脑袋上猛砸了几下,那个久经沙场的家伙,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个坐台小姐。他傻乎乎地看着她,血很慢很慢地顺着额头往下淌……
            趁着酒吧里一片慌乱时,她逃了出来。
            在一路狂奔之后,叶伶芳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了。
            “把你吓坏了吧?”她说,还做了一个敲门的动作,用一个弯曲的食指。“我还准备敲三下,最后敲三下,你再不开门,我就走了。”
            唐小川没有吭声,他插上一只小电炉,给叶伶芳烧开水。她的手上、脸上还溅着几点血迹,肩头还有一层积雪,在灯光下泛着淡蓝色。唐小川伸过一只手去,轻轻地拂着,雪花一小片一小片地飞起,在空中化成水滴落下来。又望着叶伶芳雪白的脖后根儿,又端详着她弯下去烘手的样子。唐小川好像一直都显得比较冷静,有一种临危不惧的从容。惟一的疏忽是忘了穿上裤子。他只穿了一件短裤。叶伶芳是在他准备睡觉时来的,而他没有穿长裤睡觉的习惯。两条灰白色的长腿在灯光下闪着黯淡的光泽,这是两条读书人的腿。等他穿上裤子时,水已经烧热了,叶伶芳很细心地洗着手上、脸上的血迹,她很干净了。很干净的叶伶芳看了一眼穿好了裤子默然地站着的唐小川,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已经考虑很久了,”他挨着她坐下,替她把一绺披在脸上的头发撩到后面去,手指头从她的耳边滑过去时,他又说了一句,“我是为了你考虑的。”
            叶伶芳仰起头来看着他,把下巴往上抬了抬,“你要我去投案自首。”
            “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必须争取主动,主动把事情经过说清楚。”
            叶伶芳微笑地看着他。唐小川避开她的眼光,说:“我再设法找人在公安局内部活动一下,我现在就去。”
            谢谢你!叶伶芳冷冷地说,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你懂得政策,你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叶伶芳走了,她以一种很干脆的方式把他和她的一个故事结束了。她是怎样跑走的,唐小川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每个人看着一个飞奔而去的身影时都是模糊的,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认识到那些变了形的、升华了的东西。如果要接近那天晚上的真实情形,必须借助比喻,像一只转瞬即逝的闪电般的鸟儿,叶伶芳在唐小川的视野里消失了。
            然而,在回忆中,它又会像回放的慢镜头一样让你看清每一个细节。唐小川记得自己是追出去了,一直追到了楼梯口,他完全可以追上叶伶芳,但他发现她飞奔着跑下楼梯的姿态非常优美。第一盏电灯亮了,那是由声音控制的电灯,叶伶芳的一条腿向后扬起,然后是优美的弯曲,整个状态在空中完美地停留了一秒钟,脖颈,柔软的腰部曲线,臂部弧线,旁若无人地伸屈。在那一刻,他看见叶伶芳的骄气,他为她的骄气吃惊。第二盏电灯亮了,第三盏……
            这一形象不断地重复着,直到所有的电灯都熄灭了,楼道里又变得一片寂静。唐小川用一只手扶着楼梯栏杆,在寂静的夜色中伫立良久,他一时难以确定是追她,还是不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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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等兵向上校敬礼!^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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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叶伶芳踏着积雪朝学校里走去,步态凝重,每一脚踏雪而行时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庄严起来,一切都静悄悄的,感觉时间在这透明的寂静中悄悄消逝了。天很蓝,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在蓝天白雪之中行走时显得很美,连她自己也感觉很美。
                冬冬的班主任正带着一些早来的孩子在扫雪。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叶伶芳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还有那个惹了祸的家伙,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妈后面。班主任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的情绪不太好,自从工厂倒闭之后每一个老师的情绪都不太好,他们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宣布失业,但已经没有人给他们发工资了。既然是厂办的子弟学校,地方的教育部门除了捎带管管他们的业务,其他的事是不会管的。你冷吗?你吃了吗?这个年你怎么过?没有人过问。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下学期还不知道这所学校办不办呢?在这种情况下,冬冬的班主任还能带着早来的同学扫雪,足以让叶伶芳感动了。她走到班主任跟前,要夺她的扫帚,她说:“我来扫。”
                没想到是这样温馨的一个开头,班主任的情绪好了一点儿。她把扫帚给了叶伶芳,自己又找来了一把扫帚,两个女人一边扫雪一边说话。
                “这孩子,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爱说话,他不和男生一块玩,女生又不愿跟他一块玩……”
                冬冬像是要证明班主任讲的是实话,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的窗子旁,用一根指头在玻璃上划道道,划着划着,又把手指伸到鼻子上去闻了闻。玻璃上结了一层薄冰,他似乎在闻冰的味道。
                “我好担心啊,怕他弄出什么事来。”说到这里,班主任显得有点儿激动了,直起身子,把一条很老气的灰色披肩往后面一甩。“这不,果然弄出事来了,我教了二十多年书,凭感觉就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容易弄出事来。”
                叶伶芳一直沉默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昨晚她考虑了大半夜,当然是考虑怎样用一种婉转的方法来推翻老师的结论,现在她才明白,这个结论在事情发生的很久以前实际上就确定了。冬冬必须惹出一件事,冬冬如果不惹出一件事倒是有点儿反常了。这是班主任的逻辑。叶伶芳是很尊重这位老师的,她是这所学校里最好的老师,她最有魅力的教学风格是循循善诱。入学时,冬冬本没分在她的班上,叶伶芳说了好多情,才把冬冬弄进来。她不敢得罪她,又没有办法让她明白事情的真相。叶伶芳擦了擦脸,脸上沁出一层微汗。
                “这孩子诚实吗?”她试探着问。
                “诚实倒是诚实,他已经认错了。”
                “可是……”
                叶伶芳那微妙的心理立刻被班主任察觉了,班主任握住她的一只手,想通过这一主动的亲热把矛盾缓和一些。她握着叶伶芳的手走到那道陡坎边,这里原来是砌着围墙的,但由于坡度太陡,墙基又没有建在硬土层上,时间一长,沿陡坎边缘的一整段围墙沿着坡体下滑,向外坍塌了。班主任松开叶伶芳的手,用脚在陡坎边的积雪上划了一道印子。
                “你看,就是在这里……”
                陡坎下面的积雪更厚,因而看不出到底有多深,雪下面肯定还有一些砖块。叶伶芳猜想,女孩摔下去之后,腿可能是被砖块硌断了。
                “这太危险了,”叶伶芳说,“学校应该赶快把围墙修起来。”
                “整个厂子都垮了,何况学校里的这道围墙。谁来修呢?钱呢?”班主任叹了一口气,又挨得离叶伶芳更近了一些,用极低的声音说,“小叶,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这事的主要责任应该由学校负,我也是有责任的,我们绝对没有一推干净的想法,昨天那位女同学的家长来了,要把孩子背到你们家去,还想把冬冬扣为人质,被校长和我拦住了。校长连自己存折上的钱都取了,先给孩子治腿要紧。我们要你来,没有别的意思,第一,你应该去看看那孩子,从道义上你应该这样做;第二,你也应该为学校里分一点儿忧,这毕竟是我们厂的学校……”
                看着班主任眼里深含着忧伤的神色,叶伶芳还能说什么呢?走出校门时,她双腿冷得发颤,也许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吧。
                秦光荣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把头偏了一下,随即又盯住电视。他把所有的声音都消掉了,又把那些无声的画面一一搜寻出来。他没有耐心,很难把一个节目看完。除非是足球。每有高水平的球赛现场直播,他半夜也要起来看的,但也一定要消掉声音,因为他不爱听那些啦啦队的吆喝,对解说员们那些瞎子算命式的预测和事后诸葛亮一般的分析也嗤之以鼻。他看球,是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看,静静地思考,他不想有任何球场之外的东西来干扰这份独自品尝的心情。一只平凡的球,通过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一双脚,在射门的那一刻突然变得魅力四射。
                但今天没有高水平的赛事,只有一场中国队和伊朗队之间的表演赛,连这种作秀性质的赛事中国人脚下也很少有球,而且经常受伤。秦光荣悲天悯人地想,他们的腿在娘肚子里就受了伤。越看越没劲,他关掉电视,把手里的遥控器扔了,又往沙发上一躺,用两只手抱脑袋兀自出神。
                叶伶芳把他扔在门角里的皮鞋拾起来放上鞋架,有点儿不高兴地问:“昨晚你在哪儿呢?打传呼不回,打手机又不通。”
                “我的事你少管,你只认得我拿钱回来就行。”
                “我不管你的事,家里的事你总得管吧。”
                秦光荣在沙发上动了动,仍然躺着,只把脸孔转过来一点儿,看见叶伶芳一脸悲愤的样子,不像是故意寻衅找岔,他坐了起来,什么事啊?
                叶伶芳就把冬冬在学校里的事告诉了他。
                什么?你去医院看过那个小女孩,还给她家五百元钱医药费?
                嗯。开始我没打算给钱,只买了一篮水果,进去后一看,挺惨的,那小女孩不但摔折了骨头,跟腱也断裂了,这东西一断,就会像橡皮筋一样往两端的肉里缩,大夫把她的腿肚子划开,才用钳子把它扯出来,接上了。我去时,小女孩刚刚麻醉醒了,那个疼啊……
                叶伶芳说到这里已经带着颤音了。
                “你怎么这样不会想事呢,”秦光荣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踱着,说,“我知道你心肠软,你看不得别人受罪,你把钱掏出来了,你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搜给了他们。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个小女孩是有可能致残的。那些黑道上的人想要废掉谁的一条腿,不是打折你的骨头,而是挑你的脚筋。你想想,这个小女孩要是致残了,那还不赖在我们身上,你有多少钱呀,你能养她一辈子?”
                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这事又不一定是咱们家冬冬干的,你又是送水果,又是递钱,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你上了那个班主任的当了!
                秦光荣被自己的话呛得咳嗽了几声,打开窗户,把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吐到了外面。好一阵都没有关窗户,任由那寒风一阵阵地在脸上吹着,吹得脸上渐渐泛出了暗红的光泽。叶伶芳走过来,把窗户关上了,柔声说道:“你要把自己冻病呀!你不是说,天塌下来了还有你这个长子顶着吗?何况,事情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但愿吧,但愿如此……
                秦光荣的脸色好了一些,坐下,把遥控器又拿了起来。叶伶芳系上围腰,走进厨房里开始做午饭。她算得是一个贤妻良母,或者说她在努力地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洗衣、做饭、收拾房子,别人家里都是夫妇俩轮着干,分担着干,而他们家,秦光荣是很少动手的,有时也刷几个碗,那是他高兴了,有了点儿玩票的心情。
                这么冷的天,连自来水龙头都冻住了,叶伶芳点燃一根蜡烛,在上面慢慢地烤着,她也没叫秦光荣来帮一下忙。她对秦光荣是有点娇惯了,心里老是觉得欠他一些什么,宁可自己多做一点儿,来偿还他甚至是报答他。结婚八年来,惟一能让丈夫在外面挺起腰杆的就是他有个好妻子。这也是她想要看到的,她希望这个没有多少出息的丈夫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并且因此而平添几分自信。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电话就在秦光荣的手边,他没有接,却走进厨房里,对叶伶芳说:“你去接一下。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去广州了。”
                叶伶芳把蜡烛递给秦光荣,发现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走进客厅里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那边却已挂机。等了一会儿,见那边没有再打进来,她便又回到了厨房里,秦光荣已经把水管烧开了,水不大,流成细细的一条长线。他洗了洗手,精神似乎也松懈下来了。叶伶芳没说什么,顺手拿起一只洗菜的不锈钢盆子,一边接水,一边寻思,丈夫今天的神情好怪啊,一个电话就把他搞得这样紧张。她有点儿担心。但水落在盆子里的声音很好听,叮咚,叮咚,浑圆的像珠子一般的水滴,在锃亮的盆底一朵朵地溅开,那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充满欢乐的气氛。
                她渐渐地又把心里那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很细心地又很满足地开始搓洗刚刚买来的那几个新鲜萝卜。
                秦光荣吃完中饭又走了,临出门时,把手指插进冬冬的头发里深情地摩挲了一阵,还亲热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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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好的长篇!
                  以阳光的生活态度收获金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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