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叶伶芳踏着积雪朝学校里走去,步态凝重,每一脚踏雪而行时都会自然而然地变得庄严起来,一切都静悄悄的,感觉时间在这透明的寂静中悄悄消逝了。天很蓝,仿佛能映出人的影子。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在蓝天白雪之中行走时显得很美,连她自己也感觉很美。
冬冬的班主任正带着一些早来的孩子在扫雪。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叶伶芳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还有那个惹了祸的家伙,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妈后面。班主任酝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她的情绪不太好,自从工厂倒闭之后每一个老师的情绪都不太好,他们虽然还没有被正式宣布失业,但已经没有人给他们发工资了。既然是厂办的子弟学校,地方的教育部门除了捎带管管他们的业务,其他的事是不会管的。你冷吗?你吃了吗?这个年你怎么过?没有人过问。马上就要放寒假了,下学期还不知道这所学校办不办呢?在这种情况下,冬冬的班主任还能带着早来的同学扫雪,足以让叶伶芳感动了。她走到班主任跟前,要夺她的扫帚,她说:“我来扫。”
没想到是这样温馨的一个开头,班主任的情绪好了一点儿。她把扫帚给了叶伶芳,自己又找来了一把扫帚,两个女人一边扫雪一边说话。
“这孩子,我还是挺喜欢他的,就是性格有点儿孤僻,不爱说话,他不和男生一块玩,女生又不愿跟他一块玩……”
冬冬像是要证明班主任讲的是实话,一个人站在教室外面的窗子旁,用一根指头在玻璃上划道道,划着划着,又把手指伸到鼻子上去闻了闻。玻璃上结了一层薄冰,他似乎在闻冰的味道。
“我好担心啊,怕他弄出什么事来。”说到这里,班主任显得有点儿激动了,直起身子,把一条很老气的灰色披肩往后面一甩。“这不,果然弄出事来了,我教了二十多年书,凭感觉就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容易弄出事来。”
叶伶芳一直沉默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昨晚她考虑了大半夜,当然是考虑怎样用一种婉转的方法来推翻老师的结论,现在她才明白,这个结论在事情发生的很久以前实际上就确定了。冬冬必须惹出一件事,冬冬如果不惹出一件事倒是有点儿反常了。这是班主任的逻辑。叶伶芳是很尊重这位老师的,她是这所学校里最好的老师,她最有魅力的教学风格是循循善诱。入学时,冬冬本没分在她的班上,叶伶芳说了好多情,才把冬冬弄进来。她不敢得罪她,又没有办法让她明白事情的真相。叶伶芳擦了擦脸,脸上沁出一层微汗。
“这孩子诚实吗?”她试探着问。
“诚实倒是诚实,他已经认错了。”
“可是……”
叶伶芳那微妙的心理立刻被班主任察觉了,班主任握住她的一只手,想通过这一主动的亲热把矛盾缓和一些。她握着叶伶芳的手走到那道陡坎边,这里原来是砌着围墙的,但由于坡度太陡,墙基又没有建在硬土层上,时间一长,沿陡坎边缘的一整段围墙沿着坡体下滑,向外坍塌了。班主任松开叶伶芳的手,用脚在陡坎边的积雪上划了一道印子。
“你看,就是在这里……”
陡坎下面的积雪更厚,因而看不出到底有多深,雪下面肯定还有一些砖块。叶伶芳猜想,女孩摔下去之后,腿可能是被砖块硌断了。
“这太危险了,”叶伶芳说,“学校应该赶快把围墙修起来。”
“整个厂子都垮了,何况学校里的这道围墙。谁来修呢?钱呢?”班主任叹了一口气,又挨得离叶伶芳更近了一些,用极低的声音说,“小叶,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这事的主要责任应该由学校负,我也是有责任的,我们绝对没有一推干净的想法,昨天那位女同学的家长来了,要把孩子背到你们家去,还想把冬冬扣为人质,被校长和我拦住了。校长连自己存折上的钱都取了,先给孩子治腿要紧。我们要你来,没有别的意思,第一,你应该去看看那孩子,从道义上你应该这样做;第二,你也应该为学校里分一点儿忧,这毕竟是我们厂的学校……”
看着班主任眼里深含着忧伤的神色,叶伶芳还能说什么呢?走出校门时,她双腿冷得发颤,也许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吧。
秦光荣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把头偏了一下,随即又盯住电视。他把所有的声音都消掉了,又把那些无声的画面一一搜寻出来。他没有耐心,很难把一个节目看完。除非是足球。每有高水平的球赛现场直播,他半夜也要起来看的,但也一定要消掉声音,因为他不爱听那些啦啦队的吆喝,对解说员们那些瞎子算命式的预测和事后诸葛亮一般的分析也嗤之以鼻。他看球,是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看,静静地思考,他不想有任何球场之外的东西来干扰这份独自品尝的心情。一只平凡的球,通过这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一双脚,在射门的那一刻突然变得魅力四射。
但今天没有高水平的赛事,只有一场中国队和伊朗队之间的表演赛,连这种作秀性质的赛事中国人脚下也很少有球,而且经常受伤。秦光荣悲天悯人地想,他们的腿在娘肚子里就受了伤。越看越没劲,他关掉电视,把手里的遥控器扔了,又往沙发上一躺,用两只手抱脑袋兀自出神。
叶伶芳把他扔在门角里的皮鞋拾起来放上鞋架,有点儿不高兴地问:“昨晚你在哪儿呢?打传呼不回,打手机又不通。”
“我的事你少管,你只认得我拿钱回来就行。”
“我不管你的事,家里的事你总得管吧。”
秦光荣在沙发上动了动,仍然躺着,只把脸孔转过来一点儿,看见叶伶芳一脸悲愤的样子,不像是故意寻衅找岔,他坐了起来,什么事啊?
叶伶芳就把冬冬在学校里的事告诉了他。
什么?你去医院看过那个小女孩,还给她家五百元钱医药费?
嗯。开始我没打算给钱,只买了一篮水果,进去后一看,挺惨的,那小女孩不但摔折了骨头,跟腱也断裂了,这东西一断,就会像橡皮筋一样往两端的肉里缩,大夫把她的腿肚子划开,才用钳子把它扯出来,接上了。我去时,小女孩刚刚麻醉醒了,那个疼啊……
叶伶芳说到这里已经带着颤音了。
“你怎么这样不会想事呢,”秦光荣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踱着,说,“我知道你心肠软,你看不得别人受罪,你把钱掏出来了,你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搜给了他们。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个小女孩是有可能致残的。那些黑道上的人想要废掉谁的一条腿,不是打折你的骨头,而是挑你的脚筋。你想想,这个小女孩要是致残了,那还不赖在我们身上,你有多少钱呀,你能养她一辈子?”
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这事又不一定是咱们家冬冬干的,你又是送水果,又是递钱,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你上了那个班主任的当了!
秦光荣被自己的话呛得咳嗽了几声,打开窗户,把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吐到了外面。好一阵都没有关窗户,任由那寒风一阵阵地在脸上吹着,吹得脸上渐渐泛出了暗红的光泽。叶伶芳走过来,把窗户关上了,柔声说道:“你要把自己冻病呀!你不是说,天塌下来了还有你这个长子顶着吗?何况,事情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但愿吧,但愿如此……
秦光荣的脸色好了一些,坐下,把遥控器又拿了起来。叶伶芳系上围腰,走进厨房里开始做午饭。她算得是一个贤妻良母,或者说她在努力地扮演好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洗衣、做饭、收拾房子,别人家里都是夫妇俩轮着干,分担着干,而他们家,秦光荣是很少动手的,有时也刷几个碗,那是他高兴了,有了点儿玩票的心情。
这么冷的天,连自来水龙头都冻住了,叶伶芳点燃一根蜡烛,在上面慢慢地烤着,她也没叫秦光荣来帮一下忙。她对秦光荣是有点娇惯了,心里老是觉得欠他一些什么,宁可自己多做一点儿,来偿还他甚至是报答他。结婚八年来,惟一能让丈夫在外面挺起腰杆的就是他有个好妻子。这也是她想要看到的,她希望这个没有多少出息的丈夫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并且因此而平添几分自信。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电话就在秦光荣的手边,他没有接,却走进厨房里,对叶伶芳说:“你去接一下。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去广州了。”
叶伶芳把蜡烛递给秦光荣,发现他的神情有些紧张,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走进客厅里拿起话筒喂了一声,那边却已挂机。等了一会儿,见那边没有再打进来,她便又回到了厨房里,秦光荣已经把水管烧开了,水不大,流成细细的一条长线。他洗了洗手,精神似乎也松懈下来了。叶伶芳没说什么,顺手拿起一只洗菜的不锈钢盆子,一边接水,一边寻思,丈夫今天的神情好怪啊,一个电话就把他搞得这样紧张。她有点儿担心。但水落在盆子里的声音很好听,叮咚,叮咚,浑圆的像珠子一般的水滴,在锃亮的盆底一朵朵地溅开,那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充满欢乐的气氛。
她渐渐地又把心里那些不愉快的事忘了,很细心地又很满足地开始搓洗刚刚买来的那几个新鲜萝卜。
秦光荣吃完中饭又走了,临出门时,把手指插进冬冬的头发里深情地摩挲了一阵,还亲热地骂了一句:“你这个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