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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篇小说][原创]<月映西江>---后续跟帖
     



    长篇小说
     
                                              月 映 西 江
     
     

          世界上有两种力量,一种是剑,另一种是思想,而最终思想将战胜剑——拿破仑

                                 

                                                          第一章



                                                              一
     
     一年一度的桃花水又涨起来了。每到这个季节,西江大队的社员们就忙得不可开交,只要生产队的下班锣声一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跑得达达(辫子)不粘背,拿的拿舀子背的背背篼,像赶水饭*一般拼命地朝江边跑。去捞水柴啊,占个好地儿捞水柴,被雪水浸泡过的水柴好烧又顶火,劳力强的人户几天捞来能烧小半年呢!
     秀娘扛着捞水柴的长舀子跑得气喘,下岩坡时回头看周家驹,狗日的不慌不忙还在半坡上走,一生气就敞开嗓子吼:
     “周家驹你个——你吆你吆还不如一个身怀大肚的女人啊!”
     按秀娘平常的脾性,不改口的话就是:“周家驹你个狗日的不能走快点?走快了能把两颗蛋子子跑掉是不是!”而这一会不行,她怕他恼了返身走掉。
     去江边最捷径的办法就是从吊板坡梭下岩去,几乎90度的岩壁不算很高也有十来丈,难的就是没有路走,是前人在悬崖峭壁上凿的一些印印坎坎,有的比脚板大,有的只能踩住半个脚。秀娘也真能干,把竹舀子朝岩下一丢,挺着个大肚子硬是敢朝下梭。
     最先发现秀娘的是江边的翠翠,这个高中毕业回乡的姑娘别钢夹时不经意见半岩上挂着一个人,细看是二队的于秀娘甩着脚板朝山下爬,于是就叫:“秀娘秀娘你不要命啦!慢点啊慢点啊!”
     翠翠一喊几个女子也停下活朝着岩壁叫起来:“秀娘秀娘,你个麻逼小心点!”
     “秀娘秀娘朝下一点是个坎,换右脚换右脚,对对——逼席子怀身大肚的捞个屁水柴!”
     秀娘下到一个能站住休息的石坎上,掉转身来边喘气边朝江边叫:“谁个烂婆娘说我是逼席子?王怀玉,我听见啦,下去再算你狗日的帐!”
     
     江对面就是集镇,没事的闲人喜欢看涨水也喜欢看江对面捞水柴的阵势。几百米江面黄水滔滔波浪翻滚,从上游冲来的漂木在翻腾的江水中横冲直撞。江对岸密密麻麻的小人儿木偶似地站在突进江中的石头上,一下一下把手里的长舀子投向水里,又一下一下地扬起来,起起落落吆喝连天,也算是一道风景。
     
     周家驹终于到了,左右看看也没啥好地势,就淌过水到一快能站住人的石头上去,接过秀娘递来的舀子伸到江里捞起来。秀娘叽咕说:
     “早些时候来不就占着好地儿了,逼角角头尽是些烂草!”
     周家驹看了婆娘一眼没吭声,背柴晾的翠翠娘说:“那有,我是吃了早饭就来了的。”
     捞水柴的地势越离江中心近越好,因为从沙沱湾流过来的回水总把粗大一些的树木枝杆、甚至整整一棵树或木头沿着水流旋飘过来,而江边上就只有蒿草树叶之类不熬灶的东西。被叫做水柴的杂杂脑脑是从很远很远的西江上游冲到这里来的,捞水柴的人中可能只有周家驹知道,它们在汹涌澎湃的激流中,从金沙江、大渡河一路翻滚上千里,才飘流到这段被叫做西江的河流里来。周家驹在那地方呆过,看见水中的树枝木头,仿佛又回到了那浩瀚而又野蛮的大山密林中去,这恐怕就是他极不情愿来捞水柴的原因。在这个22岁的年轻人心里,山林就是灾难,就是他人生的第一座墓碑!
     
     秀娘一直为没占着好地势埋怨,边把周家驹捞上来的枝枝叶叶弄到高地上去晾晒。李三娃叫周家驹,说他有事要走,叫他到他站的石头上去捞。周家驹答应着扛着舀子过去,人刚站稳,忽然听见上面一声尖叫,接着翠翠娘就“翠翠翠翠”地嚎叫起来。周家驹站的那块石头在翠翠娘她们站的石头下面约7、8丈远,几乎是尖叫的同时,他看见和翠翠娘一块捞水柴的女孩从岩石边上一头扎进了江水里。周家驹叫声完了!瞪眼看时,叫翠翠的女孩竟从汹涌翻滚的洪水中冒出头来,整个人被漩窝漩得乱转,两只手拼命地在水里扑腾。水流湍急,周家驹知道要救人就在一两分钟之内。忙叫看傻眼了的李老三过来,把手里的舀子递给他拿好,抹了衣服裤子身子一纵就射入了水中。也是女孩有命,周家驹几把游过去正好迎着被激流冲下来的人。就见他伸手抓住女孩的一只膀子,另一只手狠命地划着水朝岸边游,李三娃伸出舀子没接住,忙叫喊下边的于文华救人。于文华蹬着八字脚以最大的距离把丈多长的舀子伸出去,和婆娘兰妮两个人逮着舀子把,周家驹带着人游到离舀子尺把远的地方,从后面把女孩一推,女孩抓住舀子于文华两口就用力朝岸边拉。刚拉两把忽然听秀娘叫喊起来,看时,周家驹被一股鼓坟水*鼓出去好远。李三哈哈笑道:
     “没事,龟儿子淹不死。”
     “没事!你狗日的咋不朝河里跳?”秀娘边骂李三边跟着被水冲下去的周家驹朝下游跑。
     惊魂未定的刘丽萍看着水中的人问兰妮:“嫂子,他叫啥?救我的那个人?”
     兰妮说:“周家驹,二队的。”又嘘道:“刘丽萍,算你个逼女命大,不是这家伙在这你没球命了。这么大的水没人敢下河救你,谁敢吔!”
     “挂在你嘴上啦,尽粗话!”大名叫刘丽萍的翠翠说:“救了人你还说人家是家伙,真是!”
     婆娘说:“家伙咋?人家还说他是暗管份子哩。”
     刘丽萍顾不上多说,向于文华两口道了谢就朝快游上岸的周家驹那边跑了过去。跑到离周家驹还有丈把远的地方,见他赤条条从水里站了起来,脸一红忙扭过身去,忽地看见自己也是湿衣服裹个贴紧,胸前隆起两个小山峰羞得转身就跑……

    注:*赶水饭——阴历七月十五开鬼门关,众鬼争抢祭典。形容人慌忙。
     *鼓坟水——漩窝漩过以后从从水下冒上来的翻花水,能把水中人卷走。
     
     
     二
     
     上个世纪的1963年,不啻是几亿中国农民的一次再生之年。这一年,广大农村贯彻中央《队为基础单独核算》的新政策,撤掉了社员食堂,划分了自留地,于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公社社员们终于有了生的希望。
     西江大队原本叫三棵树村,为何叫三棵树,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只能说出从前在沙砣湾的码头上有几棵很大的黄果树。“从前”就太遥远了,反正成立人民公社的时候,公社书记钱学书觉得三棵树不好听,就把西江边上的三棵树村改成了西江大队。西江是金沙江的下游,在连绵起伏的山区,西江大队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宝地。这里是依山傍水田坝肥沃田坝,更使十里八乡羡慕的是沙沱湾那几十亩桂圆树林。桂圆又叫龙眼,本生长在沿海的广东福建,内地只有西江大队的沙砣湾才有此物,仅此一项就足以奠定西江大队的经济基础。据说,沙沱湾的桂圆树林是清朝咸丰年间一个王姓地主所种,一百多年的成长使那一棵棵华盖如云的桂圆树们冠高枝扬腰围三匝,每逢星期天,城里人带着水果点心,双双对对到沙沱湾游玩嘻戏,能把挖黄土的小伙姑娘们眼气得要死。沙沱湾过江是江阳镇,坐一小时顺水火轮是江阳市。然而,就是这么个半城半乡的好地方,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却时时显现出比其它地方更多的郁闷和烦躁。而这种不和谐的情绪,不全在于生活的艰辛,更多的是来自于文化,是文化和时代的不和谐所产生的磨擦、碰撞。在教育并不十分普及的山乡,西江大队的初高中学生不乏其人,甚至包括老一代的人等。在刘丽萍他们的上一代人,西江大队的文艺节目能代表公社去市里参加汇演,青年突击队是全市农村的样板,如果需要甚至能办出一份像模像样的报纸。“文化”使西江大队出类拔萃,同时也使大队乃至于公社的领导干部们头疼。用大队书记刘全德的话说:太复杂!刘全德把乌合之众说成是乌猫烂狗,问题一来就拍着桌子诅咒:有格老子么多乌猫烂狗挤在一堆啷个会不复杂!
     刘全德说的“复杂”,是指西江大队的人口成份复杂。这是历史造成的,怎么会不复杂呢?北伐战争时期躲北洋兵的,抗日战争时期躲日本炸弹的,反正一有兵慌马乱城里人就朝这里搬。后来共产党来了,原先打鱼放排炸麻花的各色人等为了分得田地成为农民的,再后来这样那样运动下放的安置的等等等等,二百多户人家真正的土著农民还不到一半。刚解放时曾经有人提意见,说把那些冲来的浪来的杂毛户撵到山上去,要成份好的贫下中农搬到平坝上来,是上级没通过才没搞成。刘丽萍家成份好,所以她哥当大队书记,她下学不久被乡团委任命为大队团支部书记。
     
     刘丽萍捞水柴落水是刚辍学没几天的事,这个18岁的姑娘不算很漂亮,说她不算漂亮是因为她椭圆的脸蛋上长有几个雀斑,1米6的个头在农村女孩子中是偏高的了,婷婷玉立明目皓齿,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丽萍跑回家换了身衣服又来到江边,当她再次面对着一江汹涌澎湃的洪水突然后怕起来,捞水柴掉进江里淹死不是什么稀罕事,幸好今天有这个叫周家驹的人救了自己,不然真就没命了。刘丽萍一腔感激之情地看站在下面石头上救她的那个人,好高的一个个子,头发像女孩一样老长,长衣长裤裹着一看就是个改撬子农民。刘丽萍还没看清那人的脸,周家驹一掉头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刘丽萍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和异性这样直直地对视过,脸一红扭头就把手中的舀子伸下水里。                
     “要那么长的头发干啥!”丽萍心笑的同时映出他赤身从水中出来的景像,禁不住耳根发烧说出声来:“啥子人啰!”
     “谁?”拾水柴的娘问:“那个人?”
     刘丽萍边倒舀上来的水柴边说:“哪个人都不是!”
     
     
     
     早就挂在了天空的上弦月,终于把她那银色的光辉洒在了大地和江面上,本是浑黄的江水在月光和对岸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淡淡的褐红色。捞水柴的人背篓提携纷纷离去,江对面观风景的人们也走完了,江滔继续着它的喧嚣,却因为没有了人的陪伴而显得毫无生气。
     因为有哥哥嫂嫂的帮忙,刘丽萍很快就把晾干了的水柴收拾停当,背起满载的背篼对娘说要去感谢感谢那个叫周家驹的。娘说:
     “我和你嫂子给人家道过谢了。”
     刘丽萍说:“你们是你们,我总得打个招声吧。”说罢就朝于秀娘晾柴的地方走。
     “秀娘姐。”刘丽萍放下背篼就过去帮她拾柴火:“我特地来感谢感谢你们那位,不是他我今天就该去喂鱼了啊。”
     秀娘啧啧连声:“哎呀吓死人了!你咋个掉下河里去了吗?”
     “站得太靠边上,不知道咋一滑就掉河里了。”
     “不是有我们家驹在……”
     在背篼上刹绳的周家驹打断道:“没那么多废话!”
     “谁废话了!”秀娘也不示弱:“德性!”
     丽萍悄声说秀娘:“你那位还有点脾气呵。”
     秀娘哼了声:“谁没脾气。就他!”
     回家的路要走仙鹤山那边转个大湾,然后爬二里多的坡路。周家驹背着小山般高的一背柴前头走了,撂在后面的两个女人边走边说话。
     “快要生了吧,大着肚子还来捞啥子水柴吆。”
     “生倒还早。不来咋弄,我不来他才不来呢。”
     “秀娘,你那个周——”
     “周家驹。”
     “呵。周家驹嗦。我咋不认得他呢?”
     “又不是一个小队,你在城里上学咋会认得。”
     “那个单位的?”
     “狗屁!”秀娘有些不屑:“下放来的。”
     “知青?”
     “嗯,和你们三队那个宋霞一块下乡的。”
     可能许多人不知道,总以为知识青年下乡是“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事。其实早在文革之前就有城市知识青年下放农村了,其中大名鼎鼎的邢燕子就是早期下乡知识青年的代表人物。刘丽萍听说周家驹是知青,顿时起了一头雾水,兰妮说他是“暗管份子”,秀娘又说是知识青年。丽萍姑娘虽然搞不懂啥是“暗管份子”,但明白不是什么好事体。然而就在刘丽萍感到不解的时候,贫下中农于秀娘却暗自烦恼起来……
     
     三
       
     伪知识青年周家驹是公元1963年春随着江阳市第一批知识青年来到西江大队的。那时下农村的知识青年人数很少,金龙乡一共就分来两个知识青年,一个就是秀娘说的叫宋霞的,另一个是周家驹。怎么说周家驹是“伪”知识青年呢,因为这个人虽然也是高中毕业生,但他在高中毕业的当年,也就是在1959年周家驹17岁的时候就分配到岭南地区森林局参加工作了。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命途多舛,资本家的老子在1953年“三反运动”中非正常死亡,母亲也随之去世了,是在姨妈家长大的。父母死后周家驹一直靠吃救济,所以高中一毕业政府就给他安排了工作。谁知周家驹一进单位就遇上了反右倾运动,还没把单位的人认识清楚就被赶了回去。到市公安局上户口人家问他犯了什么错误,周家驹说不知道。看森林局的公函,说周家驹思想落后,对现实不满,不适工作特以退回。看看周家驹的出生年月,办户口的民警摇摇头对面前的小子说:你娃命大,差半年满18岁,满了18岁龟儿子就得去挑煤炭!公安人员说周家驹“满了18岁就得去挑煤炭”,是说他如果到了法定年龄,一准被打成“右倾份子”弄去煤矿劳动改造。周家驹不懂,问公安挑煤炭好多钱一个月嘛,有20块钱我就去。公安把户口本甩给他,说滚滚滚,想挑煤炭有的是机会!于是周家驹就去找街道要工作,不给工作还得吃救济。一脸黑雀子的徐主任骂声妈逼,说政府疯了,给你个落后青年吃救济,肠子想断了不好装屎!没有救济吃的周家驹游魂般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被街道当成“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去了。
     周家驹下乡那年正好20岁,下放农村对他来说等于是游魂有了附体的地方。有自己的房子住,有政府的补贴,生产队干工分还有收入,比在城里寄人篱下饱一顿饥一顿地强多了。周家驹身高1米82,手长脚长浑身是劲,犁耙铲搭抛粮下种那点农活也难不住他学,唯一叫贫下中农不待见的,就是干活总长衣裹袖地不利索。周家驹说不是怕太阳晒,是不习惯打光脊梁,大姑娘小媳妇地混杂在一起不好意思。饱受冷眼痛楚的周家驹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快天地,用今天话说是一爿空间。他对这个依山傍水的山乡特满意,“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周家驹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青年人。
     
     于秀娘生死要嫁给周家驹时她爹于大秋就警告过她,姓周的那小子是能看不中用的货,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但是秀娘根本听不进去。
    二队青年学习组组长于秀娘只有小学文化,小学生领导初高中生学习是困难的,于是她就任命“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刘福生做她的副组长。不料地主娃刘福生根本不领秀娘的情,读读报纸唱唱歌是可以的,要想他和她单独说个事啥的,秀娘叫十次还不一定来一次。刘福生看不上于秀娘,看不上秀娘的原因和她嫁不到城里去是一个道理,秀娘长的个矮。
     穷地方的姑娘朝富地方嫁,边远地方的姑娘朝城郊区嫁,城郊区的姑娘朝城里头嫁,这种婚嫁形式早已成为规律。秀娘当然也想找个城里男人,但是自身条件不行。秀娘不是侏儒,一米五的个在一般男人眼里也算过得去,眸子圆圆地说不上丑,就是皮肤黑了一些。条件不是很好的秀娘性情却很高,一心要找个3分半(那时兴5分制)以上的男子才肯嫁。“3分半”的男人在秀娘心里是个什么概念呢?其实一般,自己伤了矮的心,个子必须高一点,勤快立得起家,致于俊丑过得眼睛就行了。于秀娘苦心经营刘福生一年多,得不到狗崽子的回应于是十分伤心。十分的伤心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生产队的男男女女肯定在背后笑死了:贫下中农的秀娘背着冬瓜上梁山——给地主娃儿送菜(原谚是“给大王送菜”),地主娃儿还不干,能不丢人现眼!正当于秀娘无比伤心的时候,周家驹背着被盖行囊浪不丁地来插队了。也是于秀娘这个大龄姑娘该倒霉,看见周家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高高长长浓眉大眼的那个家伙了。秀娘从当生产队长的爹那儿得知周家驹的的一些情况,就和爹辩论说报纸上根本没有“暗管份子”一说,叫老汉拿出证据来,于大秋自是拿不出证据,于是秀娘就撇嘴,说我们队出身不好的娃儿十几二十个,你都拿去暗管起来嘛,还不等你管归一倒先累死了!爱屋及乌,人都是这个脾性。
     
     四

     夜晚或雨天不上班的时候,周家驹的屋里总有许多青年男女来玩耍。魏天昊、孟小东、魏家玲包括于秀娘刘福生等等。魏天昊会吹笛子弹三弦,周家驹刘福生会拉二胡,配在一起演奏个《我是一个兵》、《喜洋洋》啥的还蛮像一回事。热闹了个把月,许多人忽然不到周家驹这里来玩了。周家驹明白,多半是自己那个“落后青年”身份叫人知道了所以才不来了。周家驹早就习惯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只是不知道下乡后又多了顶“暗管份子”的无影帽!
     
     来玩的人少了周家驹并不感到失落,静静地看看书写点东西也不错。然而于秀娘特别高兴,别人不来自己一个人来。刘福生魏天昊出身不好无所谓,还是照常来找周家驹。秀娘一见刘福生他们来就不满意,她不满意其他人来周家驹家玩,主要是烦在她和家驹跟前多了眼睛。
     西江的雨季很使人讨厌。重阳节一过,阴雨绵绵大雨小雨能一连下个半月一月,潮湿的空气把人捂的脸上生霉,遍地泥泞狗都不愿意出门。周家驹到西江大队二小队安家落户的时候,可以说是中国农村解放以后的第二次翻身。这次翻身虽然不像第一次解放打土豪分田地那么激动人心,但经过了三年饥饿的公社社员们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在有了自主权的土地上种下一粒粒拯救自己的种子,夏至秋分麦熟稻黄,包括周家驹在内的耕耘者笑靨盈盈地迎来了前所未有地丰收,于是每逢天气讨厌的日子就拿烧酒来提精神。周家驹和刘福生都会喝酒,有趣的是一说喝酒就先想起于秀娘,想秀娘来给他们炒激胡豆或酥黄豆做下酒菜。秀娘炒的豆豆好吃是一回事,她还会从家里带几个泡鸭蛋几条黄瓜啥的凑俩菜,有时竟能把她爹于大秋的酒偷出来给他们喝。绰号叫大嘴巴的刘福生见秀娘十分积极地朝周家驹家里跑,许多次开周家驹和秀娘的玩笑,说你两个干脆打一堆算球了,免得跑来跑去的麻烦。有天福生又说,秀娘一语双关讽刺刘福生又说给周家驹:
     “我们那高攀得上,长的矮又不好看。”
     福生问周家驹:“你干不干?要干我给你们做这个媒!”
     周家驹喝盖脸了,乘着酒兴说:“干。咋不干。”
     秀娘不愿意了,跳过去掐周家驹,刘福生从后面一推,秀娘就滚在周家驹怀里打起滚来。
     周家驹是阳春三月来的,年后就和比自己大两岁的于秀娘办了喜事。不办不成了,“给贫下中农种上了不办拿不掉手哇!”这是进洞房以后周家驹对于秀娘说的第一句话,夹枪带棒很有些上了当的味道。秀娘懒得理喝醉了的周家驹,心想:还亏了你咋个?换成其他人我还不干呢。于秀娘的换算方式是以阶级成份来衡量的,也不能说她不无道理。
     
     五
     
     周家驹住的房子是队里原来的保管室,按于大秋的意思生产队出几个钱自己再贴点,就在自家屋基给女儿女婿盖两间屋做新房。秀娘弟弟反对周家驹也不愿意,于新华不要姐姐占自家的宅基地,周家驹是不愿意和老丈人家离的太近。队里给周家驹的房子也才盖年把,保管室房子大,一间等于人户住的两间,中间打个隔山,前后开上窗户粉刷粉刷也蛮不错。天赐于秀娘一个如意郎君,年龄比她小不说,人长的高大俊美西江大队找不出第二个。然而到真和周家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人毛病太多,不做家务,深更半夜不睡觉。更使秀娘气恼的是不听话,越说越反叛,还没吵他个啥眼就瞪得和牛卵子般吓人。周家驹就更不讲了,烦被人管着,讨厌秀娘张口鸡巴卵子球的骂人。更厌恶的是结婚以后秀娘就不把睡前洗脚刷牙当回事,嘴一张蒜味葱味像个茅坑。周家驹也多次给秀娘提意见,秀娘当面接受过后就忘。一次秀娘被男人说恼了就嚷嚷,你狗日的干多少活我干多少活?你塞了水饭就去床上挺尸,我呢剁猪草煮猪草干到半夜累不累?一回不刷牙就要死人啊?不干滚蛋!这一骂把周家驹蓄起来的势骂向爪洼国去了,下面一软倒在床上恨道:“真是贫下中农的种!”
     秀娘也发作起来,翻身指着家驹的鼻子吼:“贫下中农咋个?比狗日的暗管份子强一百倍一千倍!”
     周家驹没听懂,问她:“你说啥?”
     秀娘不知轻重,竟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暗-管-份-子!”
     周家驹听了顿时大脑充血,翻身把秀娘按倒边掐她边说:“我叫你暗管!我叫你暗管……”       
     结婚以来小两口还是第一次动手,开始秀娘以为是闹着玩,见男人铁青张脸掐得还狠,一轱碌挣脱出来大骂:“你狗日的还敢打我,想在我这里搞阶级报复不算本事,你杂种有本事到外面去横!”
     也不知道保管室值夜的乌四是早就在外面还是路过听着,“嘿嘿嘿”地笑着说:“吔!两口子在被窝里搞阶级报复哇?搞讪搞讪继续搞,搞死了不消填命的嘿嘿。”
     秀娘“噗斥”一声差点没笑起来,扭头朝窗外骂去:“乌四你个遭刀塞炮眼的不要脸!马上告给你娘听!”
     乌四边走边笑,说:“不要不要,怪只怪你两个太大声了,还搞还搞没得人揭发……”
     秀娘一腔怨气还想骂,听狗日的走远了才回头看周家驹,没良心的东西四脚长伸地仰在床上,眼睛盯着屋顶泪水把枕巾都打湿了。秀娘一下子心疼起男人来,忙把被盖拉来给他盖上,像犯了错误的猫一般卷在男人身边睡了……
     秀娘一句话把周家驹伤了。他告诉她,落后青年也好暗管份子也好,那怕是劳改犯,外人骂得你于秀娘不能骂。不管我周家驹是什么分子,是你自愿和我结婚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此周家驹就不再和秀娘说多少话,必需要说话时也像吃了火药似地冲人。不说话还是其次,使于秀娘更气恼的是他从此再也不管家里的事,客人见扫把倒了还要扶一下,周家驹不,除了一日三餐和夜里那点事,家里一切一切都和他无关似地。就是这回捞水柴,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天求了多少次,才发善心干了一回。烦恼无比的秀娘在心里诅咒,来这一回也是天意,全是为救刘丽萍来的,不是咋就这么巧呢?
     
     月光被仙鹤山高高的梁子挡住了,背水柴归家的社员们在阴影下像一队南极企鹅蹒跚在山坡路上。于秀娘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叹出声来:“硬叫爹说准了,真是能看不能吃的货!”
     “你说些啥?啥能看不……”走后面的刘丽萍话还没说完,就见秀娘身子一偏,生生看着她一声尖叫连人带柴背篼几个滚就摔下路坡。刘丽萍也惊叫着搁下背篼,急忙朝坡下梭去。幸好只是个丈把高的斜坡,几个人把秀娘抬上来,人还清醒只是血顺着腿淌,徐三娘一跺脚说:坏了!一准一把肚子里的小孩摔没了……

    (待续/七日一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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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

               一连几天,刘丽萍都在周家驹家里照顾秀娘,这个18岁的女孩总感觉秀娘摔成小产自己有责任似地许多欠疚。不是吗,人家拼着命救了自己,救人的人却遭不幸,真是太难为情了!当大队书记的大哥说她,你都是团支书了,天天到那个姓周的家去影响不好。就算救过你谢也谢了东西也送了,别叫人家说咱阶级界限不清。刘丽萍对刘全德的话不以为然,上高中时她担任三年的团小组长和学生会干部,党对出身不好的青年不是一棍子打死,是采取团结教育的方针政策的,怎么一到社会上就不一样了呢?歧视、警惕,像防洪水猛兽似地打个盹红色江山就会被颠覆了去。刘丽萍所以对“阶级斗争”表现迟钝,学生气自是一方面,多半来自于姑娘纯朴的本性和怜悯心。和周家驹打了几天交道,刘丽萍对她这个救命恩人的进一步了解就是懒散胜于好学,书桌上书本笔墨和空烟盒啥的乱七八糟,帮他收拾还不叫弄,说是各人的东西各人清楚放乱了不好找。临去“四清”工作队报到那天她向他借书看,周家驹说随便拿,看了还我就是。刘丽萍心说吝啬鬼,谁要你的咋!本想拿一本的偏拿了两本,一本是《青春之歌》,另一本是《创业史》。
               
               回忆起来,1964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四清运动”离现在已经接近半个世纪了。时事如烟,经历过“四清”运动的人也很难想得起、或者根本就不想去回忆那些“四清四不清”、“上楼洗澡洗澡下楼”的斗争过程。在上世纪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之前,除清匪反霸土地改革的斗争运动外,其它如“三反五反”、“反右派”、“反右倾”等等政治运动,虽然搞的风卷旗涌如火如荼。但是,在思想领域这一块基本上没有波及到农村基层。然而“四清”运动就把那些名不在册(农村大队以下的干部人事局不存档案)的大队、小队干部一起架到火炉上着实烤了一番。几十年后据当年的“四清”工作队员刘丽萍回忆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句话不是“文化大革命”才有的,1964年搞“四清”时就提出来了。不过在“四清”运动之前,还有一个今人不常提起或者说是被忘却了的小运动。所以要提起它,因为这个被我说成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运动,是历次运动所独有的、针对人民公社社员群众的“反小偷小摸”的思想道德斗争。
               就把它叫做“反小偷小摸斗争”吧,这个所谓运动的历史背景是令人很不愿意去回忆的,也就是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这里无意于“三年困难时期”的再现,就一句话说吧,1960、1961、1962这三年里,一万人口的金龙乡就“非正常死亡”了好几百人。王勃在他的《腾王阁序》里唱,“酌贪泉而觉爽处凅辙以犹欢”,还有佰夷叔齐,饿死不吃周粟。有几个人会相信这是真的呢?一条掉在车辙里快要干渴死了的鱼能高兴得起来?不要说饿死,真是饿到浑身浮肿奄奄一息的时候,不管谁给一块吃的,还顾得上去问是周粟还是商粟?那恐怕就不是人了。
               
               二
               
               “三年困难时期”刘福生上中学,学校的伙食状况虽然比社员食堂要好一些,但是定量减到一天5市两的时候就饿得不行了。初开始,手脚发软眼冒金花以为是生病,去校医那儿瞧,王校医说他没病,不给瞧也不给药。刘福生不同意他没病,缠着医生说没病咋浑身无力头发晕呢?王校师说我说你没病你非说你有病,要说是病你得的就是饿病,医生只能治毛病不能治饿病!本来王校医就重女轻男,女学生找他瞧病很热情,男学生找他草芥般爱理不理。很气愤的刘福生随口就编段子讽刺校医:
               
               王医公门门通
               良心没长肉当中
               男生来了不给药
               女生找你兴冲冲
               解衣服坦酥胸
               摸摸揉揉病就松
               
               公——方言是孙子叫爷爷,说学生都是王校医的爷爷。段子出口男生们捧腹大笑马上就跟着唱,直气的王校医七窍生烟浑身打颤,追刘福生这个混账东西来打又没追上,告他也不知道是那个班的只能不了了之。还有一件使人不可理喻的事,是学生吃饭评等级。分特等、甲等、乙等、丙等。特等一个班一两个,说是表现好的,实际是专舔老师肥的。甲等学习要好还不招人厌的,乙等学习好却调皮的。丙等就是那种瘟学生,学习不好还笨的那种。一天三顿菜稀饭,特等四勺(一勺有一小碗),甲等三勺,乙等两勺半,丙等的就更惨了,只有特等的一半两勺。刘福生吃乙等,盛最后一勺稀饭时就一个劲地叫炊事员舀满点舀满点,说是两勺半也等于三勺了。每次饭前还要列队唱歌,唱什么“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吔,丰收歌声遍山响哎。粮食亩产上万斤哟,幸福生活胜天堂胜天堂……”刘福生烦了又编段子,说幸福生活胜天堂,顿顿稀饭饿得慌,背时乙等两勺半,多了丙等半碗汤!被反映到班主任那儿去差点被学校开除。可是刘福生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在“反小偷小摸运动”中,就因为他聪明过份编些不中用的段子被抓来做了一回典型。
               
               群众性的小偷小摸是在“困难时期”形成的,饥饿难忍的公社社员们不敢抢国家的粮站仓库,麦熟豆黄顺手牵羊偷集体一点还是敢干的。日子一长本来是君子良民的公社社员逐渐都变成了小偷。一些人没吃时要偷,后来有吃了还是要偷,偷风日盛不偷白不偷,于是就有了一场刹偷堵摸的群众斗争。西江大队队部就在刘丽萍家的三小队,斗争大会在原来的社员食堂进行。上百人挤在几间打通的屋里,个个都吓得乌龟一样缩头勾背不敢吭声,生怕被干部点自己的名。运动是杀鸡给猴子看的,每个小队得抓出典型出来斗。第一个被抓出来的是一队的罗老七。这个人长得尖嘴猴腮原本就一贼像,问他偷了生产队多少次多少东西,和那些人共同偷窃过。开始不承认,劈头盖脸一阵乱棍就招出来了。招就招啊,一招就把整个生产队除去不敢说干部以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几乎全是贼。住点的工作队见罗老七带出一大片,就不准他继续往下坦白,几弯心脚踢下去再抓第二个。
               刘福生是最后一个抓出来的,干部叫他坦白交代,跪在地上的刘福生说没有偷,大食堂期间还在学校读书。干部说就算你没咋偷你干得有其他坏事,第一你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攻击社会主义人吃人,第二你把国家发的烟票酒票拿去搞投机倒把,有没有这些事?
               刘福生所谓的“人吃人”,是刚下学的事。社员们干活时白话,说起60年吴怀良吃人肉的事。这件事本不是什么秘密,抬吴怀良去埋的时候从他家里发现半截吃剩下的小孩腿。唏嘘间刘福生玩起了他的聪明。说人吃人很正常,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森林里的部族现在还吃人。我们的老祖先也是吃人的,饿字就是表示人可以吃人。说的当儿刘福生还跳到没挖过的地里,用锄铲了一个“食”字,又铲一个“我”字叫大家看。说“食”是吃,“我”表示人,你们谁饿了就可以把我吃了,我饿了也可以吃你们。这本是小青年俏皮,刘福生当然想不到这种皮不是地主娃儿可以俏的,还没分辩两句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哭叫起来。至于什么投机倒把根本就算不上事,只能说刘福生有经营头脑。拿自家用不上的酒票烟票和人换粮票裹腹。所以把他抓来示众,主要是队长于大秋因为女儿秀娘的事收拾刘福生一下解气。
               
               三

               几场春雨把稻田灌得明晃晃的,一窝月把大的花猪崽在路上欢快地跳跃着,见人来不但不让路反而前堵后追地疯狂起来。刘丽萍捡根竹稍连舞带喝把猪崽们撵跑,走出竹林就见头缠纱布的刘福生和周家驹几个赤脚短打坐在田砍上讥讥咶咶像是在争论什么。近了些才听出是在争论瓠子瓜为啥要掐掉主蔓头才能结出瓜来。数魏天昊的声音最大,和刘福生争得面红耳赤似两只斗鸡。为这种蛋生鸡还是鸡生蛋的糊涂帐值得?刘丽萍心里好笑,走到他们跟前站住说:
               “平秧田啊。”看着刘福生问:“伤好啦?”
               刘福生家和刘丽萍家共一个老太,按辈分刘丽萍得叫刘福生叔。因为常年没有走动,估计刘丽萍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辈份。刘福生“吔”声道:“刘丽萍,叔都不认了嗦?”又说:“没好又咋办,敢不上工?”
               刘丽萍本想和周家驹打个招呼,见刘福生说话像是自己打了他一般,就朝周家驹点点头走了。魏天昊笑刘福生:“毛病。哪挨了哪养伤,你搞投机倒把关人家刘丽萍啥事?”
               乌四说:“福生,你小子不挨谁挨,秀娘撵前撵后要跟你娃谈,你不理人家怨谁?”
               “说啥!”魏天昊怕伤了周家驹的面子就喝住,而周家驹却说:“那有啥,有个贫下中农婆娘,生个小娃最多是黄狗崽子了讪。”
               乌四没明白,见魏天昊刘福生呲牙咧嘴笑起来,想想也大笑了。说:“黑狗崽子和黑狗崽子干出来的还是黑狗崽子,黑狗崽子和贫下中农干出来的就变成黄狗崽子啦?等秀娘生了还非得仔细瞧瞧,要不是黄的就不是你娃干出来的呕!”
               魏天昊笑得更厉害了,说:“乌四你就说包了,不用问,自己瞧瞧是黄的还是黑的?”
               “你狗日的敢臊我!”乌四笑着朝魏天昊冲去,就见俩人头抵头牛打架般拧在了一快了……
               
               刘丽萍在公社门口碰见钱军,没想到他也参加了“四清”工作队。刘丽萍和钱军是高中同班同学,人长得和他当公社书记的爹一样一张大脸,说话瓮声瓮气地还调皮捣蛋得要死。上学时刘丽萍是班里的团小组长,钱军因为表现不好没入上团对她大为不满,说老乡不帮老乡白干了团小组长什么什么。
               钱军拿标语出去贴,见了刘丽萍眸子一亮说:“刘丽萍,你咋个才来报到?”
               刘丽萍说:“你也参加四清工作队?”
               钱军说:“不行啊?”
               刘丽萍把眼掉向一边说:“你行。谁敢说你不行。”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钱军说着把标语交给别人回过脸又说:“半年没见还是那脾气。得,我带我们老领导刘大小姐去办公室报到。”
               钱军把刘丽萍逗笑了,乜他一眼说:“不要你带,我找着了!”说了还是和钱军一路走了。
               金龙公社社址原先是一座庙宇,从解放初的农会、乡政府到现在的人民公社,几经改建才有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大门进去是一个小天井,过天井是大礼堂,礼堂两边各有几间不大的屋子,是团委、农委、民政、武装部啥啥的办公室。阶梯上去是主席台,也是演节目的舞台,台子两边各有一间比下面大的房,右面的是广播室,左面的是党委办公室,“四清”工作队来了就把党委办让出来给工作队做办公室。门开在通向主席台的墙上,如果不是钱军带着刘丽萍去,还真得向人打听才能找到呢。管报到的是个瘦眼镜,问刘丽萍家住多远?钱军不等刘丽萍开口就替她说了:
               “远、远。最少十里路。”
               刘丽萍看他一眼说:“那有啊?就你会胡说!”
               眼镜所以问刘丽萍家住那里,是因为公社住房不够,离家近的就回家住。见他们一个说远一个说不远,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搞啥子名堂,就问刘丽萍:
               “小刘你说,究竟有多远?”
               刘丽萍不清楚家远家近和工作有什么关系,就问那眼镜。眼镜说家近的回家吃住,家远的公社吃住,不在公社吃住的不发小伙补贴。眼镜说话时钱军直向刘丽萍递眼色,刘丽萍假装没看见,说那我回家吃住吧,就二三里路。
               

               报完到,眼镜发给她一大叠文件材料:《关于目前农村工作问题的决定》、《四清工作中的重点》、《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如何搞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毛泽东同志关于社会主义教育的重要指示》等等等等怕有半斤多纸。刘丽萍抱着发给她的文件和草帽毛巾不知道怎么放。钱军说不听话吧,住公社多好,搁个东西也方便得多。叫刘丽萍把东西搁他寝室里去。高中毕业之前,钱军就给刘丽萍递过条子,当然知道他想要自己住公社的目的。就说谢了,不知道要发这些东西,家不远回去拿个包再来。
               
               四

               金龙公社“四清”工作队,是城里的机关干部和抽调上来的12名本乡青年积极分子组成。所以赶在插秧之前下来,是因为展开工作之前要对参加“四清”工作的所有人员进行培训,然后才分到大队小队去驻点工作。然而就在学习培训的十几天里,刘丽萍就被那些文件和学习资料弄得头晕脑涨。“关于农村工作问题的决定”上说:“四清”是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另外还有个“反五风”:反共产风、反浮夸风、反命令风、反瞎指挥风、反干部特殊化风。另另外还有:划分成份、访贫问苦、反击复辟、深挖修根、突出阶级斗争等等等等一大堆精神。才跨出校门的刘丽萍还没完全领会上面的精神,她自己就差点被那么多精神弄成精神了。最使这个初涉政治的农村姑娘一头雾水的是,一边学着上边的精神,另一边却听到许多和“精神”不协调的小道消息。传到刘丽萍耳朵里的小道消息,大部分是钱军告诉她的。说什么毛主席退二线了,现在是刘主席主持中央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是“七分人祸三分天灾”;毛主席也承认犯错误了什么什么。
               学习结束,工作队领导考虑到刘丽萍要抓西江大队的共青团工作,分组下队的时候就把她分在了本大队搞“四清”,和报到时那个姓林的瘦眼镜、小组长武建华共同到西江二队驻点。钱军本来是去光明大队的,下队时却到了西江三队,刘丽萍当然明白,他赖到西江大队来是想和自己近些。对于钱军这个人,待字闺中的刘丽萍不是没考虑过。早在他给她递条子的时后刘丽萍就想,高考不成嫁到公社书记家里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起码安排个工作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她对这个宽浦大脸的男同学从未产生过感觉,所以始终和钱军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热不冷像一团若即若离的雾在钱军面前飘。
               根据安排,“四清”工作队下队的第一阶段任务,是带领群众学习文件,访贫问苦、查证成份、组建“贫下中农协会”。可是访贫问苦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工作,做起来却使工作队十分尴尬。社员们对工作队苦口婆心的启发总是不能完全理解,每每召开诉苦会发起言来就黄腔走板,头几句说的还像样,解放前地主富农如何如何刻薄恶毒,如何如何受压迫受剥削。然而诉诉的就诉到解放后来了,弄得工作队不叫说不是叫说也不是。最典型的是陈三赖子的诉苦发言。陈三赖子岔开满是胡茬的大嘴巴在会上说:
               “解放前格老子给王有财抬滑杆,一步没站稳轿子颠动王有财就骂人。赶场进城人家五碟九碗的吃得口角流油,我们这些干人*只能在外头啃冷镆喝稀饭……”本来诉得好端端地,谁知忽然就转到60年来了:“要说苦,老子解放前解放后啥苦都没少吃。天地良心就算60年最苦,最伤心,妈的个逼那种饿法真是记得一辈子!就说我门二队吧,饿死多少人,刘跛子、贺老三、曲婆婆……”
               “好了好了,下一个说下一个说。”工作队实在听不下去,企图中断陈顺河的发言。
               诉60年的苦本来就错了方向,而陈三赖子还拍着秃头说是“天地良心”。然而诉苦诉得性起的陈顺河不听工作队的招呼,反而提高声音说:“哎武同志,我说的都是大实话,60年就我们二队大人小孩真是饿死了十好几口人吔……”
               叫林大民的眼镜工作队突然在桌子上一巴掌喝道:“把他拉下去!这个人有问题!”
               把陈三赖子弄走以后组长武建华把群众大会散了,叫生产队的干部留下来开紧急会,查问叫陈顺河的家伙是什么成份,有什么劣迹?队长于大秋说,武组长你们不要生气,陈三赖子就是个二百五,要说出身八辈子都是赤贫。既是贫下中农成分又找不出什么上得了纲的劣迹也只能算了。最后武组长总结说:
               “今后诉苦不要随便发言了,找几个头脑清醒的,有思想觉悟的社员来发言,免得本末倒置影响太坏了!”又说:“还有一点,就是不要把陈顺河的胡话到处讲,上面知道了轻则受批评,弄不好要处分人的!听见没有?”
               队干部们都说:听见了。
               生产队的干部走了三个四清工作队留下来研究问题,林眼镜抱怨道:“这些人是怎么搞的,觉悟水平太低太低,解放前和解放后的事都分不清!”
               武组长笑笑说:“小林你不是本地人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西江这块地方和苦寒地区不同,土地肥沃灾害也少,打工扛活粗茶淡饭还是有吃的。”又对刘丽萍说:“小刘,是这样的吧?”
               刘丽萍点点头,说:“老人们是这样说的。”
               小林“唉”声道:“算了算了到此为止吧,再这样诉下去你我都会成反革命!”
               
               
               五
             
               “四清”运动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人民公社每一个生产队都是两套班子。一个叫队委会,另一个叫贫下中农协会,简称贫协会。队委会的组成一般是:队长、会计、出纳、民兵排长、妇女主任、保管员(有的设副队长);贫协会设正副主席各一人,委员几名,人数和队委会相等。这个由贫下中成份和贫下中农家庭出身的社员群众组成的新组织,其任务是帮助和监督队委会抓工作,尤其是抓阶级斗争工作。在农村生活和工作过的人都知道,一个队委会往往都难团结,两套班子就更麻烦了,不过这不是本章要讲的故事。
               刘丽萍搞“四清”工作的点,正是周家驹魏天昊他们那个西江二队。这个生产队紧靠江边,相对而言是西江大队生产生活条件最好的,但也是人员成分最复杂的一个队。在普查成份工作中,就发生一起大队干部替下放人员掩盖成份的事。这件事是由一个名叫吴民英的女人而起的,吴民英是“三年困难时期”居民下放农村时安排到二队的,此女子30岁,相貌品行完全可以用骆宾王骂武则天的话来形容,真就是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的角。说具体一点去看刘晓庆演的电视剧《武则天》,武媚娘从尼姑庵入宫时啥样她就是啥样,面容娇好顾盼传情,走起路来大屁股甩过来甩过去地惹眼。
               查出身成份规定,凡是家庭和本人成份不明确的外来户,原则上需到出生地开证明信。吴民英也开来了证明信,家庭成份是贫农,本人成份是学生。“学生”不是职业和财产,严格说来是不能表示一个人的成份的,但是过去甚至现在,用学生来代表个人成分的现象却十分普遍。
               成份证明要经过“四清”工作队审查,在审查吴民英的成份时有人就提出,说吴民英的证明不是从老家开出来的,街道的证明不一定准确,于是就把问题报到片点(大队)。武组长叫刘丽萍把证明送到大队,大队长许治平看了说行,和原来户口能对上就可以了。还说,要是从东北新疆来的,不能要人家跑几千里去开证明吧。像吴民英这种没在原出生地开证明的情况其他人也有,与其说许治平帮吴民英打掩护,不如说是他们在“四清”这个关口上犯事才暴露了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不出事风平浪静,一有事祸不单行。
               
               其实,早在“四清”工作队展开工作之初,对干部进行排队摸底时许治平就成了“四不清”干部的嫌疑对像,只是还没等动他的时候自己就提前“爆炸”了。
               许治平自我暴露是因为和吴民英通奸引起的,吴民英下放到二队,队里安排她住杨屋基一孤人留下的房子。杨屋基共住6户人家,吴民英和刘治平家两隔壁。队里派柳成林给吴民英收拾破夹壁墙,也不知道是咋搞的,活还没干完小白脸柳成林就和吴民英睡到一起去了。柳成林和吴民英通奸,是住隔壁的许治平发现的。吴民英下队的第一天大队长许治平就看出这个鹅行鸭步的女人是个尤物,没料到自己刚动念头就被自家亲舅子柳成林捷足先登了。许治平发现柳、吴二人偷情不需费事,自家灶屋的竹墙壁上钻个孔就能把隔壁看的一清二楚。吴民英一搬来许治平就偷窥她,不想吴民英这个浪女人才搬来几天就和柳成林在床上颠鸾倒凤起来了。床头上还亮着小灯,两个家伙在灯影里摇来晃去,一个肌肤雪白腰细臀肥,一个年青耐战钢枪不倒,叫心急如焚的大队长站在黑不见五指的灶屋里看得心急如焚腿麻脚酸。许治平看得怒火中烧,跑出去就拍吴民英家的门。等吴民英把门开开,许治平一步跨进屋就把柳成林从床底下抓了出来,连拖带推弄到外面去甩手两耳光说,你知道这个女人是啥人?下放来的能有好东西!眼看要娶婆娘了叫人知道咋弄?滚!吓得柳成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了。而久谙此道的吴民英见许治平敲门时没有用力,进屋后也没大声喧闹,就猜出这个见她就眉开眼笑的大队长不是真捉奸,多半会折回来和她上床。于是把该洗的洗洗,把搞乱的床铺整理一番坐在家里等观其变。果然不多久门又响,开门关门,黑塔般的许治平二话不说伸出粗壮的胳膊抱起女人径直朝上床走去……
               
               注:*幸福天堂——那时有首歌叫做《人民公社是天堂》。
                   *滑杆——竹子扎的轿子。
               *干人——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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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阳光的生活态度收获金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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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一
                     西江大队这片以田坝居多的土地,历史以来生产生活条件就优越于其它地方。光是沙沱湾那片桂圆林,就超过了全公社年人均的收入水平,而且又是蔬菜基地,按城市标准吃回销粮,比那些一个劳动日只值二三毛钱、连壳带皮一年只分三百来斤粮食的农业队,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但是,也有一个让西江人感到尴尬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尽管这个所谓的现实充满了迷信色彩,然而当外人拿它涮西江人玩笑时,西江大队的人们只能跟着傻笑或装耳朵聋。这个事体是因西江大队的地理面貌而产生的,不知道是那一辈人中的那一个该死的阴阳先生,看出原叫三棵树的这块地方是个天造地设的风水宝地。并且,这块绝世无双的风水宝地完全不同于其它什么犀牛地、凤回头、青龙白虎什么什么,而是一个面朝苍穹仰身而卧的女子,于是阴阳先生就给她起了个美妙绝仑的名子——美女晒羞!
                     
                     江水从遥远的西方一路滔滔而来,奔腾到龙洞山余脉的坳口时突然向北拐了个湾,绕过刘丽萍他们捞水柴的那片怪石嶙峋的江岸,然后顺着飞鹤山折回来又泱泱东去。这一弯一折,就像画家用他的神来之笔在画布上那么随便一抹,一个仰面朝天的女子就突兀于天地之间。坳口是美女枕在江边的头,波浪是它的长发,一马平川的西江坝子是她的胸腹,紫竹林和李子园两座小山丘是她隆起的乳房,延伸向江边的飞鹤山和龙洞山的支脉就成了她叉开的两条腿,沙沱湾的桂圆林不偏不依就生在美女的裆处,一片墨绿色的葱茏正好掩盖了那不愿示人的羞处。然而在相当长久的岁月里人们却说不出美女的两只手在那里,直到上个世纪的90年代,一位本地籍的民航驾驶员,从空中拍下了“美女晒羞”的照片,才看见她的手一只枕在头下,另一只就是龙洞山西面的一座千年古塔,手臂伸向天空像要拥抱什么。这帧摄影作品在江阳市曾引起轰动,还被市摄影协会评上二等奖。

                     “西江大队的人是活在女人肚皮上的,靠女人的逼水养着能不得过!“由羡慕而产生嫉妒”,西江人才懒得搭理他们呢!
                     二队驻点的“四清”小组组长长武建华是市文化局干部,40多岁头发就泛白了,从他一付很农民的面孔刘丽萍咋也看不出他是吃笔墨饭的人。按上级要求,小组必需每三天向片点回报工作进度,然后片点汇总向公社汇报。开始从生产队的帐、物查四不清干部,接着摸底排队审查出身成份,从中揪出阶级斗争新对象。死老虎遍地都是,地主富农坏份子那个生产队都有几个。难点是抓活对象活典型,也就是漏网的阶级敌人,同时还要掌握好政策,弄出冤假错案是要负责任的。姜堂大队的工作组就偏听了生产队干部的话,把一个出身“小手工业者”的人当成阶级敌人来斗,并且打得遍体鳞伤差点没出人命。通过和武组长的接触,刘丽萍看出老武这个人抓工作特别稳健,做事总比其他小组稍慢那么一点点。就像过水沟,本可以一步跨过去,而老武总得多看“水沟”一眼才抬脚。就是这不显山露水的半步之遥,却能够避去许多工作上的失误。通报姜堂大队工作偏差的会议后,林眼镜和刘丽萍都被老武折服了。眼镜说:“幸好我们没有匆忙,按队干部的意见搞我们就麻烦了!”武组长笑笑:“不前不后边看边干,不出错大家都好。”
                     抓阶级斗争“活典型”的时候,生产队两委会向工作组提出3个人选:刘福生、周家驹、汪文华。刘福生地主家庭出身,还有“前科”。周家驹是假知青,被工作过的单位定为“落后青年”。汪文华就是魏天昊的母亲,下放人员,特不服从改造。经工作组审查,这三个人都没有能够上纲上线的东西。刘福生的所谓前科就是说俏皮话被斗争过,周家驹的“落后青年”是过去的事,生产队干活群众反映还是不错的。汪文华政治清白,是受丈夫牵连下放的,和干部顶嘴不能就成为阶级敌人了吧。刘福生是队长于大秋点的,生产队长于大秋对这个蔑视女儿秀娘的地主娃一直鲠鲠于怀,“反小偷小摸”斗争时打过他一顿似乎还不解恨,趁“四清”运动还想搞他一价钱。而提周家驹做活典型的是贫协主席洪远中,洪远中和于大秋从来就是对头,想拿他女婿周家驹来打狗给主人看。工作组审定时先把刘、汪两个人去掉了,就剩下一个周家驹,于是刘丽萍就感到紧张。作为“四清”工作组的成员,刘丽萍不可能因周家驹救过自己就丧失立场,但是要说这个被工作单位辞退过的年轻人是阶级敌人或什么阶级异己子,在刘丽萍的思想中实在是难以成立。尤其是周家驹在群众会上讲的那些话,使她感到社会对出身不好的青年的歧视的确是个问题。自从“四清”开始,许多次群众会周家驹从未发过言,宣布重新划定成份的会上,可能是因为坐在人堆里的周家驹比众人高出一头,武组长才点了他的名。周家驹没推掉就说了一番话,他说:
                     “我是一个出身于资本家家庭的人,父母死后成为孤儿,吃政府的救济长大。我讲这些话是说我虽然出身成份不好,但是我是共产党新社会把我扶养大的,对那个资本家家庭根本就没有影像。上学那些年,我也加入过少先队,我也要求上进跟党走。问题是一踏进社会就不一样了,进单位屁股还没坐热就说我思想落后把我开了回来,下农村又说我是啥暗管份子……”
                     “谁说你暗管了!”才上任的贫协主席洪远中企图阻止周家驹发言,武组长摆摆手示意让周继续说,周家驹向老武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又说:
                     “有些事情大家不完全了解,认为我下乡插队是街道逼迫的,其实是我是自愿报名来的。我要求下乡是因为在城里头没有工作受人白眼,不如下乡当农民自己挣口饭吃。”周家驹说着把目光转向工作组:“说句心里话,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人,也希望得到党的阳光,希望得到党的温暖,不要总戴着有色眼镜看我们就行了。我就说这些。”
                     周家驹的发言很有些悲戚之感,表示出一种强烈的意愿。作为一个做青年工作的团支部书记,刘丽萍觉得此时此刻不能无动于衷,应该说几句态度鲜明的话,而武建华同志发言了。工作组组长老武看着高大的小伙子问:
                     “你叫周…?”
                     “周家驹.。”
                    “下乡几年了?”
                    “快两年了。”
                     武建华“嗯”着点点头,目光洒向群众说道:“小周同志的发言很好,说的是心里话,很诚恳。我呢也有几句话,党对出身不好的人,尤其是青年,主要是看表现。家庭成份不应该是思想包袱,重要的是提高马列主义世界观,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的劳动者、新青年。至于什么暗管不暗管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不存在。共产党光明磊落,对于违法犯罪份子该判刑的判刑该管制的管制,尤其是农村生产队,除去四类分子以外没有什么暗管分子。”老武后面的话显然是在答复周家驹,说了环顾两边坐着的生产队干部问道:“是不是这样的?”
                    “嗯、呵……”队干部们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
                     
                     在揪活典型这个问题上,工作组和队两委把内定的三个人拿来反复比较,最后确定报周家驹这个被森工局开除并且有海外关系的人。于是就把经常和周家驹在一快玩的青年一个个找来谈话,从中搜集他的言行证据。先是叫乌四孟小东几个红五类出身的来谈,东拉西扯半天就是伙着偷过队里的水果瓜菜、捉蛇打狗一类的捣蛋事。轮到魏天昊,话不投机竟和工作组顶撞起来。芒种的天气已有些闷热,长得愣头愣脑的魏天昊被叫到队部,坐下林大民问他:
                     “你是魏天昊?”
                     魏天昊说:“是。”
                     “魏天昊,你和周家驹关系不错是吗?”
                     “说不上什么不错,经常在一块玩。”
                     “你们在一快玩的时候听见周家驹说过些什么没有?比如对社会主义不满啊留恋他的资产阶级家庭啊诸如此类的话?”
                “他是资产阶级出身吗?”魏天昊眼瞪得溜圆:“不知道。我咋没听说过?”“平常你们在一起摆龙门阵说些什么话?”
                “啥都说啊。天南地北想到那说那,有啥不对头的?”
                队部的光线不好,大白天都得开灯。林大民和刘丽萍坐在靠墙毛主席刘主
                席像下面的条桌上,和对面坐的魏天昊隔五尺远。刘丽萍是第一次和魏天昊面对面说话,对于这个人她是早有所闻,调皮捣蛋能说会道,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提起他干部们几乎无不咬牙切齿。刘丽萍原想魏天昊不怕生产队干部在“四清”干部面前应该有所收敛,不料他还是毫不怯场答非所问很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林眼镜样儿文质彬彬个性实急,见面前这个破衣赤脚的小子和自己说话竟敢玩狡,眼一瞪桌上一巴掌喝道:
                     “魏天昊!知不知道是谁在和你谈话?你不揭发周家驹对你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魏天昊把眼看着面红耳赤的林眼镜,说:“林同志,你这话我都听得耳朵长茧子了,真的。和生产队的干部一样,不就是说我出身不好?”说着自把头摇摇:“我们这种人还能想啥好处?不过把话说回来,我也没太多的坏处了,最坏的坏处就是去劳改队了。”说了兀自把烟掏出来又从另一个篼里摸出打火机,“叭”一声点上抽得火燃。
                     刘丽萍担心他们真吵起来,说:“魏天昊,不要扯远了。”
                     魏天昊乜了一眼刘丽萍说:“就是实话实说。”
                     接下来魏天昊还是不和工作组合作,甚至连偷队里的水果都说是偶尔玩皮,总之是不问不说极力狡辩。刘丽萍见再问下去只会对立,就叫魏天昊先回去。魏天昊走后林眼镜喷着气说,这家伙还真顽固!刘丽萍想说他不应该对被调查的人发脾气,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中午刘丽萍来上班时在南坳田碰见周家驹安水车,闲话两句忽然对他说:
                     “周家驹,你要注意呵……”
                     站在水田里的周家驹抬起头来看着欲言又止的刘丽萍,叹口气道“听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咋注意。”
                     刘丽萍见周家驹满脸的凄楚无奈,自己也说不了什么就走了。作为“四清”工作队成员,她明白对调查对象说“注意”这种话是违纪的,但是当她面对着这个可能被划为阶级敌人的周家驹时,她还是忍不住向他发出了不祥的警报。一路上刘丽萍忐忑不安,虽然她并不认为周家驹是阶级敌人,但是她还是怀疑自己私心作怪,违反了一个工作队员应该遵守的组织原则?她甚至想如果周家驹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换成一个明知是无辜的其他人,自己会不会去同情他呢?其实“注意”两个字真不是成心要对周家驹说的,即使说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和作用,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就从牙缝里蹦了出来的。正当胡思乱想的刘丽萍走到离队部不远处,忽然听见阵阵刺耳的的叫骂声。抬眼看去,是于秀娘在队部院里两手拍着大腿根就差跳起脚骂了:
                     “是那个狗日的说我们周家驹是阶级敌人?咹!我们周家驹干了啥了?杀人放火了!强奸狗日的姐儿妹子了!咹?个赖狗逼日的……”
                     平常刘丽萍很鄙视女人骂街,这会儿见于秀娘泼水阵骂得热烈,心里竟有几分幸灾乐祸。听了一会见办公室和武组长他们住的房门仍旧关着,就走过去叫上班的社员都去干活,然后开开们把于秀娘拉进屋里,告诉她老武和林大民回家拿换洗衣服去了。恼怒不已的于秀娘非要刘丽萍说出是谁个整她男人,刘丽萍只能说这事还没有结论,好说歹说才把秀娘劝解走了。第二天武建华从公社回来已是小晌午了,见刘丽萍和青年组的一群人在洋葱地里浇水,问林大民来了没有,叫她停下活说是有事情要商量。刘丽萍一见武组长心子就捏紧了,又不便打听,于是把于秀娘来队部吵闹的事告诉了他。武建华沉默一会说:
                     “丽萍姑娘,你对周家驹这个人是啥看法?”
                     刘丽萍知道老武对周家驹的问题一直持谨慎态度,既然问了就一古脑儿把闷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武组长。”她看着老武的眼睛说:“我对周家驹的了解也就是从春上开始的,他爱人于秀娘流产时我去服侍过几天。我和周家驹虽说不是一个小队……”
                     “哎。”武建华打断说:“你和他们家是亲戚?”
                     “不是。”刘丽萍说:“真有亲戚我就不说了。”于是她就把春天捞水柴周家驹救她和服侍流产的于秀娘的个中讲给老武听,最后说:“周家驹下放到二队来也有两年了吧,不是因为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就救替他说好话,事实求是地讲,真没有听见群众反映周家驹有什么劣迹,再说他这个人不说内相吧就是不多言语。至于是怎么被下放的这点我就不很清楚了,我的看法是,如果周家驹在单位里边没有大问题,就凭家庭出身和生产队个别干部的反映就定成专政对象,我认为这事应该慎重一些。”说完问老武:“武组长,你认为喃?”
                     “是啊。”武建华用指头叩着桌子道:“这种事一点都轻率不得,由其是对青年人,一毁就是一辈子的事呵!”对刘丽萍笑笑说:“还不要说,你们这块地方还真出人精,那个叫魏天昊的,看是个农民,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懂得的政策还不少。林眼镜说问他话时他说只有劳改队可去了,是吗?”
                     “说过。”刘丽萍说:“还不是因为出身不好。”
                     “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武建华打个失笑问刘丽萍:“我对农村工作不太熟悉,城市机关有内控,农村有暗管分子一说吗?”
                     刘丽萍说:“没有吧。有的话开会该提啦?”
                     武建华说:“那就是下边干部胡搞的。”又说:“丽萍,你是团支部书记,抓青年工作得细致有方,魏天昊周家驹,还有那个叫刘福生的青年,这些人聪明,不是有个青年组吗?把他们的思想工作做好了,积极性调动起来还真能做出成绩呢。”
                     说起二队的青年组刘丽萍就特别兴奋,说:“他们这个青年组搞得不错,刚才你走洋葱地过还夸长得好……”
                     “说啥呢这么高兴!”林大民一部步跨进队部,把手里的包朝长凳上一丢说:“武组长对不起,家里有点事。”问:“材料报到队里去了吗?”
                     公社“四清”工作队分三级组织,公社是队,大队是片,生产队是组。按照昨天的安排,武建华组长今天去大队公社递交关于定周家驹为专政对象的材料。半路上武建华把材料拿出来又看,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扎实,林眼镜写得倒是上纲上线铿锵有力,而认真分析却没有一条能够认定的东西。心不踏实老武经大队过没进去,公社转了转果然得知姜堂大队抓阶级斗争搞出了偏差的消息,于是原封不动把材料带了回来。武建华正等林大民回来研究这事,见眼镜问就把材料从身上掏出来递给他说:
                     “路上我又看了两遍,我还是觉得雷声大雨点小,证据呢?森工局辞退周家驹的理由是思想落后,思想落后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报上去也不一定通得过。”
                     刘丽萍听武建华如此说,七上八下的那棵心“咯噔”一下终于还原了。只见林大民两手一摊说:“那我没办法了!你们说咋办吧。”
                     “眼镜!”武建华叫他一声道:“那能这样说?你是法院的,搞这种事比我们有经验唉。”
                     林大民叫道:“我是法院的,我在法院干专门给领导写讲话材料汇报材料,又没管过案子!”
                     老武笑了,看看表对刘丽萍说:“把生产队的干部全通知来,重新研究周家驹的问题。”
                     
                     二
                     大队长刘治平做梦也想不到柳成林会带人来捉他的奸,柳成林被刘治平从吴民英家打跑以后小半月没敢去招惹吴民英。一天锄地时给吴民英递眼色,吴民英不但不理他还一甩屁股离开老远。吴民英像不认得柳成林似的不买帐,于是柳成林就怀疑这个骚女人有了新主。柳成林住在小石坝,过冲绕片竹林就是刘治平和吴民英住的杨屋基。柳成林要弄出个究竟,半夜摸到吴民英门口,贴耳朵一听里面真是有动静。妒火中烧转身就跑到“四清”工作组住的队部去告状,工作组叫民兵排长洪远中带几个人处理,说真有事的话直接送到公社去,下边处理不着这种事情。洪远中叫了几个民兵兴冲冲跑到杨屋基,乒乓撞开吴民英的门一看,床上竟是大队长刘治平。洪远中愣住了,柳成林更傻了眼,只是事情都弄来摆起了不当成事办也不成了。洪远中本来是把枪提在手上的,见是刘治平就把枪背上肩说:  
                     “大队长,这事不怨我们,怨就怨你家小舅子。”看柳成林时早跑了。又说:“走吧,工作组说的去公社。”
                     吴民英蹲在床角打抖,刘治平倒还稳得住,黑着脸一句话没说,叫来人背转身他穿衣服。刚下床刘治平的婆娘就哭骂着冲进屋里来了:
                     “你狗日的啊……劝你多少回了你都不听啊呜呜……洪三你们就算了吧……”
                     洪远中懒懒地说:“嫂子,说我们没有用,你得去跟工作组说去。”
                     “娘。别管他,还没把你打够是不!”是刘治平的大女儿素芹。初中生刘素芹站在门外恨得咬牙:“这种人有他没有他都一样!你别拦,拦也拦不住!”等刘治平一跨出门,素芹冲进屋去帮娘和吴民英撕打起来。
                     杨屋基的吵闹声把半个生产队的社员都惊动了过来,一看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刘治平和妖女人吴民英被民兵押着朝公社去,不是刘三嫂在场就要拍手欢呼了。
                     刘治平,36岁,因为人长的黑塔般又特粘女人,背地里社员都叫他是黑脚猪*。60年刘丽萍的大哥刘全德任大队长的时候刘治平是大队民兵连长,在修龙洞山水库中得到市里表彰提升为副大队长,62年刘全德升了书记他成为大队长。刘治平这个人脾气爆燥还特好揽权,在西江大队书记说了不算得他说了算。刘治平不是大队长时西江大队还很协和,他上台以后矛盾就日渐增多。他嫌大队部和社员住家挨在一起嘈杂,去公路边另起一院,方便出脚更方便吃喝。刘治平不但把大队部变成了吃喝挥霍的窝子,处理问题简单粗暴。群众找他解决事端,不送点烟酒甭想说事。一队有个叫单东方的,小娃把毛主席石膏像碰碎了,和拉圾一齐扫倒在外头,被刘治平过路看见,硬是整材料把单东方判了三年管制。这件事如果是单纯的政治问题把单东方打成阶级敌人倒也罢了,然而根源是刘治平调戏单东方的女人芳红遭拒绝,于是就借这件事情进行报复。
                     批斗刘治平吴民英的大会在公社兰球场进行,为了突出“四清”成果,批斗会举行的声势浩大,红旗招展吼声震天,全公社的社员都来参加。大概刘治平的错误还构不成敌我矛盾,站在批斗台上只是弯腰没有上绳。吴民英就惨了,五花大绑剃成阴阳头,胸前还挂个打红叉叉的“女流氓”牌子,上去控诉的人这个给她一脚那个给她两耳光,打得她东倒西歪不成人形。所谓祸不单行,审查吴民英的时候又发现她的成分证明是假的,到原居住地调查,没下放农村之前吴民英就是居委会臭名昭著的破鞋,出生成分和原证明写的大相径庭,不是工人是地主。于是西江二队的活靶子问题迎刃而解,吴民英就是阶级敌人,假冒成份腐蚀干部,得来全不费功夫。周家驹得到解脱,吴民英以坏分子罪名被判管制。
                     三
                     昨夜里开会开到很晚,还在睡梦中的刘丽萍就被于秀娘叫醒了。开开门看,披头散发的于秀娘提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来找她。进屋把手里的包“突”地声搁在桌子上脸红筋涨地说:
                     “我不跟他过了……我这回非跟他离婚……”
                     刘丽萍说:“你们家里的事找我干啥?找你们队长……”话出口想起二队队长是秀娘爹,又说:“找开玉去。”二队妇女主任叫胡开玉。
                     “找她没用!”于秀娘说:“武组长他们不在,你也是四清工作队,看看他这些东西,尽写些对社会不满的话,跟这种人咋能过到一堆去……”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刘丽萍的大哥是大队书记,成分好的和成分不好的夫妻闹矛盾拿阶级成份来说事的情况刘丽萍也看见过。西江大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富队,贫困地区的女子为了嫁个有饭吃的地方,往往就顾及不了男方的出身成分了。然而婚后产生矛盾阶级斗争观念就显现出来,骂,是骂贫下中农;打,是打贫下中农,就是搞阶级报复。不过刘全德从不把两口子干架当成阶级矛盾来处理,说说女的骂骂男的都滚回去好好过日子。可是于秀娘来势凶猛,拿着一包文字根据来揭发男人,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周家驹写的是对社会不满的东西,一旦抖出去就不是小事!刘丽萍边听女人哭诉边把半尺厚的布包解开,全是厚壳本子和稿子纸订成的本本,有的是才写不久,有的已经磨破边了。刘丽萍拿一本翻开瞧瞧,是高中语文的课堂笔记和作文稿,“哎呀”声说秀娘:
                     “看你干些啥,这是上学用的东西呀!”
                     于娘抹泪道:“那些呢,家里活一点不干就扒着写,能写好的咋不去登报?”
                     刘丽萍从中间抽出一本,翻开是写的诗:
                     
                     酒   令
                     一九六二年冬
                     雀噪丝垂客至门,冲茶暖水火一盆。
                     残冬沥沥云如雪,正月清清日似魂。
                     对酒当歌歌不尽,猜拳行令令有痕。
                     劝君勿作庄周梦,酒不醉人人自昏。
                     
                     刘丽萍翻看几页放了又抽一本看:


                (小说)
                     
                     尹 倩 倩
                     公元1962年10月1日夜,苍山县飞跃手扶拖拉机厂(以下简称飞跃厂)发生一起世人罕见的凶杀案。案犯尹倩倩、女、25岁、大学文化.现管坏份子;受害人杨大勇、男、40岁、该厂副厂长。
                    是日凌晨一点左右,假日中晚睡的人们突然被一阵毛骨耸然的惨叫声惊住了。随着声音撵去,是在一楼楼梯间尹倩倩的寝室里。先跑到的几个人正要撞门门自开了,就见尹倩倩披头散发站在门口,茫然地看着大家说:
                   "我......我我把杨大勇废了......" "废",是使人至残的意思。半夜三更一女人把不是丈夫的男人废了,不用细说就知道是咋回事啦。于是人们就“啊呀”声惊叹起来。尹倩倩拢拢头发又说:“请让一让,我到保卫科自首去,谢谢了。”
                   人越来越多,尹倩倩刚走出去,大家就“轰轰轰”地涌进了她的楼梯间里。楼梯间窄小没有窗户,整个房间弥漫着浓浓地霉味血腥味的混合气体。看样子杨大勇是从床上滚到地上的,床上、地上、和他赤裸着的身体上都是血。这时候的杨主任面目狰狞也很可笑,眼睛鼻子痛苦地拧在一堆,光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嚎叫,双手捂着胯当血从指缝中不停地涌出来......
                   人们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住二楼的办公室主任大老刘挤了进来,大老刘进来以后边骂围观的人是傻逼,边叫人按着杨大勇扯床单包起送医务室,又吆喝阮三娃宋军几个留下来找杨主任的命根儿,找到快送医务室看接不接的起来。七手八脚抬走了杨大勇,留下来的人就在床上地上到处瞅,二车间的小黄眼尖,在床边搁鞋的木板缝里找到了,拿火钳夹起来一瞧,吆喝!血淋淋软吊吊五六寸长。于是嘘呀笑呀呕呀就有人说,日他妈扔给狗吃了算球!有人又说要不得要不得,刘主任安排了叫送医务室。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蛋鬼拥簇着阮三娃和阮三娃用火钳夹着的杨大勇的生殖器,一路笑闹着朝医务室去了......
                   
                     刘丽萍一目三行把故事溜了几段对秀娘说:“好了别哭了,见了周家驹我批评他,不干家里的事是不对的,没其它事就回去吧。”
                     秀娘想想说:“那……我就听你一回。说真的,他就是报复我,拿我当蛮使!”
                     刘丽萍说秀娘:“你也不要张口阶级报复闭口阶级报复的。”把周家驹的本子塞给她又说:“是些诗小说,哪有你说的的那些东西呵。”
                     秀娘叹口气说:“不就是懒得我冒火才拿来找你的。”
                     刘丽萍瞬间觉得于秀娘有些可恶,丈夫有缺点也不能想出这种恶点子整自家的人哪!说:“他不干家事是他不对,你今后也不能这样子说,周家驹知道了更伤感情。”
                     秀娘噘嘴道:“狗屁感情!早知道是这样八辈子不嫁给他!”说着起身去包拿来的本子,正要提走时刘丽萍忽然说:“先别拿走,搁这我看看。”
                     秀娘睁大眼看着刘丽萍问:“该不是真有啥吧……要是真有啥就给他烧了,我们周家驹可是救过你命的呵。”
                     刘丽萍笑道:“这会你又担心了,早呢?”把包从秀娘手里接过来又说:“你放心吧,我只是欣赏欣赏你男人写的诗词文章,看把你吓的!”
                     四
                     炽烈地太阳照耀着大地,稻子黄了,高梁红了,与金灿灿的阳光辉映成一派浓郁无比的丰收景象。这是难忘的1964年,这一年是历经三年磨难之后的第一个空前的丰收年。男人们顶着烈日在稻田里围着拌桶跳来跳去地打稻谷,女人们裹着皂布粗衣挥汗如雨,把田坎上棵粒饱满的豆子一窝一窝地用力拔起,捆成把把然后一担担朝晒坝上挑。农人为了在水泥田里打稻便于活动,全身赤裸就围条尺多宽的帕子在腰上,一弯腰两个屁股墩暴露无遗。于是走田坎过时就有爱玩笑的妇女尖着嗓子逗那些打谷男人:
                     “哎于新华,东西掉了喂。”
                     “啥掉了?”割稻子的于新华直起身问。
                     “蛋掉了!掉在田里头了!”
                     “找不着就等着戴绿帽子吧!”
                     女人们见于新华上当嘴都笑岔了,于新华突然把腰间的围腰一提一放,随着胯裆老二一露的瞬间,伸中指头朝逗他的浪女人们几戳戳边大声叫:“得、得。不怕你几娘母毛病深,黑了我一个一个给你们打肉针嘿嘿!”
                     谁能说中国人不讲究性教育呢?原始的性教育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启蒙,在劳动和玩笑中臻于完善的。因为,当他们肆无忌惮以开性玩笑解除疲乏时,别说男女老幼,许多时候甚至连自己的亲姐妹都无所顾忌呢!
                     未婚的姑娘们总是有自己的小团体,不管走在挑豆把的队伍前头或后头,妇女男人们荤天臊地的玩笑一字都不落下。刘丽萍是以“四清”工作队的身份在二队帮助夏收夏种,她包着块花格子头巾和魏家玲几个女孩小跑着走过田坎,但在拐弯的一瞬间还是朝乒乓作响的稻田里乜了一眼。周家驹在这架拌桶打谷子,四个打稻谷的人只有他穿着衣裤。刘丽萍也体会过打过谷,知道这种被说成“血盆里抓饭吃”的活儿实在辛苦,而且在水田里干打谷,水裹衣裤远远没有只拴一条短围腰干起来活动。她腰一扭担子就从右肩换到左肩上,心说这个人真怪,都这样了还有精神写东西!
                     刘丽萍原以为周家驹会在秀娘揭发他的当天来要他的东西,不过她不会马上给他。刘丽萍也爱好文学,她要看看这个比她早两届的高中生文采究竟怎么样,慢慢读了以后再还给他不迟。另外她还准备好了一套说词,等他来了要认真批评他,结了婚的人不管家事是不对的。但是周家驹没来,第二第三天也没来,可能是打谷子忙了,说不定还不知道“大作”被婆娘拿走做揭发材料了了呢。想到这刘丽萍叫声坏事,一边一下把签担(长竹杆)上的豆把甩在晒坝上,边擦头上的汗水边秀娘家走去。她要对她说,要是周家驹知道他的本子被拿走了就说是她借走的,千万不能承认是自己拿去搞啥揭发……
                     蔬菜队种稻谷的水田不多,打完早稻栽晚稻,晚稻栽完稻草收拾了一季庄稼就算清析。周家驹那几个本子上的东西刘丽萍也看完了,看完以后刘丽萍感到钦佩又感到作难。周家驹写的东西真是不错,小说《尹倩倩》看的她几次流泪。可是大部分作品的格调都比较消沉,其倾向性是很不合时宜的。刘丽萍担心周家驹把那些东西拿回家,一旦两口子再发生矛盾秀娘把它交到其他人手里。现在正是抓阶级斗争的风口上,周家驹写那些“残冬沥沥云如雪,正月清清日似魂。”的句子根本就经不住推敲。为这事刘丽萍想了又想,想得骂自己真是狗拿耗子闲操心!但是她还是怕周家驹知道秀娘用那些东西搞揭发,几次想给他烧掉又觉得怪可惜。刘丽萍何曾没做过作家梦,知道文学这东西需要的不只是技巧,更多的是呕心沥血。
                     周家驹终于来找刘丽萍了,二队和三队的边界就隔一片桉树林,出林子转过南坳田,竹子围着的瓦房就是刘丽萍的家。周家驹踏着一弯新月走到离竹林还有几丈远时就听“呜汪”声叫,随着一条大黑狗窜到离他五尺远的地方狂吠起来。
                     “谁个?”周家驹见出来的是和自己一起捞过水柴的刘大娘就说:“是我。我找刘书记。”
                     “不咬不咬了。”书记娘用扒扒棒把狗撵开,向前走几步说:“你找那个书记嘛?”自笑道:“我们家一大一小两个书记唉,找大书记请回,小书记在家里。”
                     周家驹笑了,说:“我就是找你们家小书记。”
                     “你叫啥名?找翠翠有啥事?”
                     “我叫周家驹,找你们刘丽萍有点事。”
                     书记娘“哦!”一大声说:“看我眼睛,你就是那个救我们家翠翠的周……”
                     刘丽萍忽然从她娘身后冒出来说:“娘,你回去吧。”
                     大娘不肯就走,拉着周家驹的胳膊说:“请屋里坐请屋里坐。”又叫翠翠:“去你哥那边拿点茶叶过来泡上,真来了个稀客哎。”
                     娘既然这样说了,刘丽萍只好向说“不用不用”的周家驹笑笑道:“那就进屋坐吧。”
                     书记家的堂屋和殷实的社员家没啥差别,方桌四凳搁在屋中间,靠墙一个六尺长的神龛,香炉里插着燃剩下的竹签头,神龛上“天地君亲师”几个字赫然入目,往上并排贴着毛主席刘主席像。刘丽萍拿着一小包茶叶跨进屋,见周家驹面对着神龛看就说:
                     “都是娘,咋说都不叫撤神龛。”
                     “死丫头又说我啥?”大娘端着一大碗米花糖从里屋走出来说。
                     “说你好!”刘丽萍说:“泡茶的茶碗呢?”
                     西江地方的男人有坐茶馆的传统习俗,家里来了客人都要泡茶。不过泡茶用的茶叶以及器皿就有讲究啦,一般的客人拿出苦汀茶掰几片,大碗开水一冲请喝,只有贵客来了才拿出轻易不用的盖碗茶具,泡上沱茶或茉莉花茶招待。周家驹听说找茶碗很不好意思,对弯腰在神龛下面小柜里找茶碗的刘丽萍说:
                     “不用不用。随便拿个碗就行了。”
                     刘丽萍笑着说:“娘的命令啊。”说了去洗茶碗,走到门口又回身道:“走。到我屋里说话,这儿尽是灰。”出门朝灶屋那边叫:“娘。水开了提我屋里来。”
                     刘丽萍家是三合院,两间正屋两间耳房。她的闺房和灶屋对着,靠墙是张不大的床,床头桌上放着白兔台灯和一些书,床对面并排放着一个新款式的黄衣柜和一个书柜,除了窗花凡是能帖画的墙壁上都是王心刚、赵丹、王丹凤、欧阳云珠电影明星的剧照。周家驹过去只在电影上见过所谓闺房,和于秀娘恋爱她就没有闺房,是和弟妹们住一间屋子。平生第一次走进姑娘家温馨的闺房,唏嘘间难免产生一种道不明的滋味来。
                     “坐啊。咋不坐。”刘丽萍提茶瓶进来,给茶碗冲上水,盖了碗盖,把茶碗放在客人面前,自己坐到床边上向对面的周家驹明知故问地说:“有事吗?”
                     “我那些东西、你、你该看完了吧?”周家驹有些紧张,说话结结巴巴的。”
                     刘丽萍说:“看完了。写的不错。”
                     “谢谢你的评价,没事写着玩,看完了我就……”
                     “你喝茶。”刘丽萍看着对面的人,端杯、喝水,等周家驹放下了茶碗才说:“对不起,我把你写的东西烧了。”
                     “烧了!”周家驹额头上顿时像爬了蚯蚓,脸红筋涨就差没大声叫起来:“你、你怎么能……”
                     刘丽萍正视着他,说:“周家驹同志,你听我解释。我细细地看了你写的诗、小说还有几篇散文,感觉很好。”刘丽萍提高了点声音:“我说不上什么文学理论,不过我知道你那些东西大多数不能拿出去见人。现在正是四清抓阶级斗争的当口,你难道不明白?”刘丽萍举出几个例子:《酒令》,“残冬沥沥云如雪,正月清清日似魂。”这是和红太阳唱反调;《鹤山别景》,“两步太阳三步雨,是谁捉弄春风?”是谁捉弄春风?尤其是小说《尹倩倩》,为一个右派女儿从人事科长到厂长,嘻笑怒骂得比旧社会还要可怕。最后刘丽萍说:“一队的单东方因为小娃打碎了主席像判管制你应该知道?就你写的那些东西,要是被人拿去上纲上线三年管制够吗?”
                     刘丽萍还以为周家驹知道他写的东西被烧掉了会有激烈的反应,还好,这个貌似强大的大个子竟然被她几句话说蔫下去了。周家驹闷了会儿满面悲戚地说:
                     “算了。烧了就烧了吧……”又于心不甘地道:“烧了我还有啥办法呢?兴许我还得感谢你哩!”
                     刘丽萍看他一脸无奈还说要感谢她,不禁笑出了声。说:“感谢倒不用,只要你能明——明白就行了。”刘丽萍本来是说“只要你能理解就行了”,话到嘴边才改成“明白”。然而“理解”才是她的本意,只是和一个结了婚的人说这样的话有些哪个。把周家驹送出竹林,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了她才转身走回家……

                注:脚猪——种公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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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一
                       
                       碾房屋基又开锣了,秀娘把碾房屋基的吵架声叫“开锣”,意思是像剧院唱戏,每天一到时间必然开响。碾房屋基就在周家驹家的坡下边,住着魏天昊和魏天昊的姨父蔡世金及李三娃三家人。1959年魏天昊的父亲魏方兴因历史反革命罪下狱,母亲汪文华受牵连被任教的学校开除,走投无路便千里投奔妹妹来农村落户。碾房屋基和周家驹住的房子就隔一个坎,魏家以母亲汪老师为中心,今天和大儿子或二儿子明天和小女儿,总有事情引起争吵。汪老师声音尖亢,激动起来震得人耳朵响。只要坎下边一吵闹,周家驹就对秀娘感叹,说魏天昊一家人不说是亡命天涯也算得上是沦落他乡了吧,娘儿母子地哪有那么多吵吵?我要是有个父母兄弟多好啊,这家人真是难以理解!
                       
                       秋分季节的晚风已有少许凉意,星星在天空中不停地眨眼,好像也在问碾房屋基的人为什么要吵吵。周家驹才丢了饭碗乌朝云和刘福生就来了,说:
                       “吃了?”
                       “吃了。”
                       “吃了就走啊。”
                       周家驹递给二人烟,乌四点上吸了一大口催道:“走。”
                       门口剁猪草的秀娘听几个人说走走的,叫着男人的名字说:“走也得把锅碗洗了再走。”
                       乌四说:“8点开会过了半小时了!”
                       刘福生说:“走吧走吧回来再洗。”
                       周家驹说:“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秀娘马上接口道:“不去好。”
                       “开啥玩笑!”乌四说:“搞宣传队你不去那成,刘支书特地安排我叫你。走走。”
                       周家驹懒洋洋地从小板凳上撑起身,一路去喊魏天昊兄妹。魏家玲出来还眼泪区区地,刘福生说:“你们家那有那么多事,一天到晚吵不完的架!”
                       魏家玲抹着泪说:“妈先骂我的裤子做小了,这又和大哥为盖房子的事吵。”
                       乌朝云说:“你家也真该盖房子了,大懂懂兄妹几个一间半屋咋能转的开!”
                       “哪是家!”魏家玲恨恨地说:“简直是坟墓!”
                       周家驹用大哥哥的口气拍拍魏家玲的头说:“把眼泪擦干,等会人家笑你。”问她:“天昊呢”
                       魏家玲叹口气,说:“正生气谁知道他来不来。”
                       
                       西江大队团支部书记刘丽萍接到公社团委的指示,尽快成立宣传队排练节目国庆节在公社汇演。大队书记刘全德听妹妹说要搞宣传队,叫她先开个青年会,报名摸底。还说主要看二队,那个队干正事的人不多,唱歌跳舞的精灵找着了。
                       团支部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开会就在大队部。说是8点钟开会9点钟才基本上到齐。刘丽萍拍拍手说:
                       “开会了开会了,都不要讲话,现在开会。”又指着乌四刘福生那一伙人说:“你们少抽点烟行不行?眼泪都叫你们熏出来了!”
                       刘福生说:“支书,咋没见你哭?”
                       刘丽萍也笑了,说:“知道你有张好嘴,不理你!”清清喉咙道:“今天请大家来,只有一件事,公社指示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国庆节在公社演,评选好节目参加市里汇演。今天主要是报名,小组组长看看自己的人都来了没有……”
                       没等团支书的话说完,开会的小伙姑娘们就大声问起来:
                       “参加宣传队有报酬没有?”
                       “没有报酬懒得干!”
                       刘丽萍叫不要吵,说这事问过了,误工生产队记工分。但是有一条,报名的得先表演,唱歌跳舞啥都行,然后由团支部定人选。”说了叫团小组长都坐上边来,拿出纸笔就叫大家报名。
                       真报名的时候会场却静了,刘丽萍鼓励大家:“不要不好意思嘛,会的就上来。”
                       刘福生做个怪象,说:“地主要不要?要我就报。”
                       刘丽萍正色道:“刘福生,废话说完没有?你是地主?。”
                       刘福生忙检讨:“我错了我错了。我真报。”
                       “你会啥?”
                       “我会吹笛子拉二胡,还会……。”
                       “你还会的不少哦。”刘丽萍说:“忘了叫把会乐器的带乐器来。”
                       刘福生说:“不要紧,我唱首歌你听听。”说了歪头晃脑地就唱起来:
                       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嗯,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永远都诉不清嗯。流不完的伤心泪啊,记在心嗯。
                       刘福生唱的是《不忘阶级苦》,唱的凄凄惨惨凄凄。刘丽萍拍手大家就跟着拍手,“叭叭叭”一阵掌声把个地主娃脸都激动红了。拍完手刘丽萍又叫大家报名。刘福生捅捅挨坐的周家驹,周家驹说等会。
                       魏家玲跳了一段新疆舞,一队的钟爱华是家玲的同学,对刘丽萍说:“她还会编舞呢,上学时间班上演节目都是她编!”
                       刘丽萍太高兴了,把周家玲拉坐她身边又叫下一个。青年男女们推推搡搡有十几个报名的,刘丽萍见名单上二队的人真占一半,就说:“一三四队的呢,还有报的没有?”
                       乌朝云说:“还有周家驹,我吹笛子还是他教的,给他写上!”
                       刘丽萍看周家驹一眼边写边说:“还扎起架子啰。”写了忽然想起汪霞,就问三队的团小组长张开芸,开芸说汪霞回城没来。
                       会开到10点多钟,一共9女6男15个人报名。按刘丽萍的设想,排一个舞蹈,一个女声小合唱,一个小品或三句半,乐器得有两把二胡一支笛子和一把三弦,二胡笛子有了就差三弦。魏家玲说她哥会三弦,又说三弦叫妈摔了也不知道他肯不肯来。刘丽萍说没有叫大队买一把,问题是得先落实人。就叫大家不要讲话,说:“报了名的等通知,团小组长留下,其他散会。”
                       团小组长除了4队的杨亮其他三个都是女孩,定宣传队人选时张开芸说成份不好的太多了,会不会有人提意见?杨亮敞开大嗓门说唱歌跳舞又不是干啥,和成份好不好啥相关?最后把两个个矮表演又差的涮掉,加上没来开会的女知青汪霞和刘丽萍一共15个人。
                       
                       刘丽萍和张开芸在黄果树分路,走到南坳田见对面田坎上有个人吸烟,把电筒射过去真就是钱军。刘丽萍不想在夜里和钱军见面。故意拐弯走上面的田坎,等刘丽萍走过去钱军已经先在那里了。
                       钱军驻的点就是刘丽萍家的三队,几个月来刘家的门坎就差给他踩烂了,刘丽萍的娘和大哥二哥都要她同意这门亲事。刘丽萍说没那些事,是同学串门子。走拢了刘丽萍说:“你这个人麻烦不麻烦?半夜三更还不睡觉!”
                       钱军说:“睡不着,屋里的耗子把人都抬得走!”
                       “抬得真远,把你抬到南坳田来了!”刘丽萍笑道。
                       “想去大队怕你不高兴,就在这等啊。”钱军把准备好的报纸从兜里掏出来,摊在地上叫刘丽萍坐。刘丽萍说:“有话站着说说不就完了,不坐。”
                       “聊聊麻。”
                       “你真是。”刘丽萍把给她的那张报纸捡起挪远一点坐下。
                       “丽萍。”
                       “嗯。”
                       “你把脸转过来。”
                       “有话说啊,”
                       “丽萍,我说我们俩的事你该给我个话了吧?自从高中毕业我就追你,这都二年了,不是等你我……我……”
                       对于这个公社书记儿子的同学,一是他那张瓦盆般的大脸不招丽萍姑娘喜欢。还有就是一见面就是那点子事,好像不谈婚论嫁就找不到话说似的,换成别人早就不会搭理他了。刘丽萍这样想的时候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在她考虑和面前这个人的关系的时候,自觉不自觉地就掺入了些许“商品婚姻”的成份。地上的土圪瘩硬的屁股疼,刘丽萍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工作。”
                       钱军“啧”声说:“丽萍,我说的话你听进去了没有?”
                       “钱军。”刘丽萍捏着辫稍顿了顿说:“你的意思我会考虑,只是现在工作这么忙,你不要经常来找我行吗?”
                       钱军说:“那你啥时候能给我一个回答呢?”
                       刘丽萍说:“四清结束以后。”
                       钱军想想说:“行。我就等你。”又“哎”声道:“丽萍,我告诉你,明天就要开会传达了,四清工作要转向吔,要把矛盾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
                       “谁是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刘丽萍说:“你爹?全公社就你爹最当权。”
                       钱军伸手要拧刘丽萍的耳朵,被她“干啥”一声躲过了。说:“胡扯,我爹啥时候走资本主义了。”
                       刘丽萍偏头躲时看见长幺山那边升起浓烟,因为长幺山对着江对面的江阳镇,初以为是江那边起火灾,待火光亮起来才确认是二队队部那一片着火了,二人那还顾得上玩笑,匆匆忙忙朝着火的方向跑去……
                       
                       二
                       
                       大火是从二队的牛栏烧起来的,牛栏和队部中间隔着一间放农具杂物的库房。刘丽萍钱军跑到时火势已漫延到库房了。被火烤急了的牛们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哞哞”叫,只听见看牛栏的陈大爷在里面“唉呀”着叫却不见出来。火光中跑来的社员有的从防火缸里舀水朝房上泼,有的跑到几十米外的田里提水来泼,工作队老武和于大秋周家驹几个人抱着一棵树干撞牛栏门。牛栏的墙只有丈来高,可是石条垒的部分就有一人高(土墙经不住牛擦痒所以用石头),从里面杠着的牛栏门是用柏木做的结实无比,撞得“咚咚”响就是撞不开。刘丽萍刚到一会魏天昊来了,这个看起来莽撞的小伙子在危急关头却比众人沉着,一边大叫上房断火源自己就踩着谁的肩膀上去了。接着又有几个人上房,揭的揭瓦撬格板的撬格板,断开火焰火才烧不到队部那边去,不然挨住的社员家都危险。牛栏门还没撞开,里面的牛叫声哭般杀心,而陈大爷却没有了声音。随着“咔嚓”声响门终于被撞开了,幸好撞门的几个人躲的快,不然从烟雾中冲出来的几条牛就会把他们撞倒。牛栏里充满了浓烟,烧断的房梁和瓦“砰、砰”地不时垮掉。浑身是水的刘丽萍看一眼钱军,希望他能冲进屋去救陈大爷,可是钱军像没看见似地只盯着牛栏的门。这时周家驹朝牛栏门口走去,猫着腰朝牛栏里喊“陈大爷陈大爷”,接着一步就冲进屋里去了。一秒钟、两秒钟……大约七八秒钟才见周家驹两手拖着满身火星的陈大爷露出头来,正当大家去接应周家驹时,“轰”的声一根房梁垮下来不知碰到周家驹身上那里,就见他“哎呀”一声扑倒在门栏上边,上去的社员七手八脚把两个人拖到安全的地方。刘丽萍马上跑过去,边安慰哭天抢地的陈家人边伸手试陈大爷的鼻息,不成人样的老头已经没气了。再看周家驹,坐在地上抹头上身上的火星,肩膀处的衣服大概是被掉下来的房梁擦破的,血和灰粘在一起一片黑糊。刘丽萍说:
                       “咋样,要不要上卫生院包扎一下?”
                       周家驹站起身说:“没事,刮破点皮没事。”
                       由于及时断开了火势,火灾没有没有造成太大的财产损失。但是问题仍然十分严重,看牛栏的陈大爷因抢救不及,被火吓坏了的牛踩成重伤死亡。周家驹把陈大爷从牛栏里救出来的时候,大队书记刘全德和三里外的公社干部都赶来了。公社副书记何俊杰叫人回公社打电话通知公安部门来侦查火灾原因,又叫队长于大秋把死者遗体抬回陈家去,然后围着牛栏屋查看火灾现场。乌四说多半是陈大爷在床上吸烟引起的,洪远中不同意,说不查明白不要乱下结论,说不准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放火呢?看了一会大家去陈大爷家,死者已被搁在门外的门板上(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屋的),跪的跪哭的哭帮忙的人等乱作一团。何书记正向陈家人说着安慰的话,有人来报告说公安局的人到了。去时见公安局和消防队的人正打着电筒在火灾现场查看,然后叫队长派人守住现场,和公社干部去看死者情况。
                       
                       三
                       
                       公安人员查了一星期也没有宣布失火原因,倒把周家驹和魏天昊弄成纵火的嫌疑份子了。牛栏是草屋,而看牛栏的陈大爷吃烟弄火完全有可能失火。但是侦察火灾的公安人员首先以以阶级斗争为纲,在“四类分子”和非红五类出身的人中摸底排查。尽管周家驹魏天昊奋勇救火,却被洪运中一句“从没见过这两个人为集体的事这般积极”就成了嫌疑分子。周家驹被叫到队部来问话,一个公安作记录,另一个大个子公安审问。大个子公安姓黄,头大脸大眼睛瞪的跟牛卵子般把周家驹盯了好一阵才开口问:
                       “叫什么?“
                       “周家驹。”
                       “成份?”
                       “学生。”
                       “家庭成份?”
                       “资本家。”
                       “火灾之前一个小时,就是9月7号晚上9点半和10点半之间你在那里?”
                       “在家里。”
                       “干什么?”     “睡觉。”
                       “光是睡觉?”
                       周家驹抬起头看着审问他的人说:“不睡觉能干啥呢?”
                       公安在桌子上“砰”地一拍,吼道:“是我问你!”
                       周家驹懒懒地说:“你问我我就在睡觉。”
                       “发生火灾的时候你在那里?”
                       “我听见长幺山那边叫喊,起来见烧起来了就跑去救火,一直到救灭才回家。”
                       “你是第几个到火灾现场的?”
                       “谁能记得是第几个?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在了。”
                       “谁能给你作证?”
                       “我婆娘于秀娘和先救火的人。”
                       ………
                       
                       审问魏天昊就没有审问周家驹那么顺当了,如果说周家驹是消极对抗,那这个脾气倔强的魏天昊不但抵触根本就不合作。
                       干部说魏天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有人认为他是破罐子破摔。但魏天昊不这样想,他从不认为出身不好是污点,被人攻击时就说九等公民也是公民,宁砍头不割耳朵!说一件事就足见这个人的脾性,就在牛栏失火的前俩月,市木材公司和公安局人员在沿江一带社员家查漂木(从西江上游漂流下来的国家木材),家家社员开门敞户任检查人员搜查,只有魏天昊把门锁住不让进。一个满脸胡茬的检查人员踢踢门说,是谁家?把门打开!站在院子里的魏天昊说是我家。那人瞪着眼叫,是你家为啥锁起不开门!魏天昊转着指头上的钥匙说是我家想锁锁想开开,你凭啥叫我开门?我是国家公民,搜查得出示搜查证!公社干部说不是搜查是随便看看,这样大家都没有嫌疑。魏天昊说那我能到你家里随便看看?一句话把干部咽的没气。公安当然看不惯,勒令魏天昊打开门,见他不动意欲上前夺钥匙,魏天昊手一甩,“噹”一声钥匙就飞到了房顶上,边叫嚷我是公民受宪法保护,没有搜查证凭啥非法搜查?有本事把门打烂进去!脸青面黑的公安可能慑于魏天昊的“公民”“宪法”,离他几尺远时竟停住了,指着对面的小子说你还有点横啊?人家都叫查就你特别!魏天昊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不是我横是国家的法律横。僵持一阵检查人员悻悻离去,魏天昊取得空前胜利。
                       
                       贫协主席洪运中向公安反映魏天昊的情况时,说这个人老头是反革命,如何如何不服管还捣蛋顽劣。收拾刺楞头自是公安的看家本领,拍桌子两弯心腿谁还敢不服!只到和魏天昊接触,才发现这小子不是随便就可以制服的。正犁板田的魏天昊被叫到队部去,两脚黄泥一根稻草绳缠腰手里还捏着一根赶牛的竹棍。公安人员指对面的长板凳说:
                       “坐那。”接着问:“名子?”
                       “魏天昊。”
                       “年龄?”     “21。”
                       “成份?”
                       “学生。”
                       “家庭成份?”
                       “职员。”
                       “叫你来问几个问题,你得老实交待,争取……”
                       魏天昊不愿意了,打断公安的话说:“审问我咋?审问我请出示传唤证。”
                       魏天昊提出的要求合理合法,然而审问者的表情却透露着天方夜谈般的怪异,而怪异的成份中更多的是不屑。这也不完全是公安人员的错,下乡办了许多年案,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审问者要传唤证的事。大个子公安目似电火射向魏天昊,而魏天昊也不温不火一付煮不熟熬不烂的样儿。对峙了几秒钟后做记录的公安说:
                       “不是审问,是找你来调查发生火灾的情况。”
                       魏天昊说:“既然是调查,就请你们不要用什么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这类语言。”说了兀自从兜里掏烟来吸。
                       于是再问:“发生火灾的时间是7号夜里10点前后,你那天晚上这段时间在干啥?”
                       “看书。”
                       “半夜三更不睡觉看书?”
                       “是啊。半夜三更就不能看书?再说也没到半夜三更。”
                       公安乜了一眼魏天昊:“除了看书还到其它地方去了没有?”
                       “没有。”
                       “你能保证?”
                       “我对我说的话负责。”
                       “那你出来救火的时间为啥比别人晚了许多呢?”
                       “这也是怀疑我的理由?”魏天昊说:“是不是有人放火我不敢说,但是把周家驹和我列为嫌疑对象,唯一的根据就是我们的出身不好,出身不好就放火?出身好的就不会放火?我没放火,我魏天昊没有理由也不愿意干这种事。”从板凳上站起来忽又坐下,对公安说:“给你们提供点情况可以不?”公安说“行”就说:“公安同志,你们辛辛苦苦调查了好几天了,知不知道看牛栏的陈大爷床是搁在墙檩上的,床离草屋最近处只有尺多远,老头还吃烟,就不会不小心烟火把房子烧起来的?”说了站起身道:“对不起,我还有几挑田要赶着犁完,有事晚上再叫我。”
                       洪中远说:“谁叫你走的!”
                       魏天昊乜他一眼道:“公安同志不懂你还不懂?犁田是记件的,牛还在田里头跑了算你的?”说了兀自拉开门走了。
                       做记录的公安说:“这家伙咋神经兮兮的。”
                       洪中远说:“哪神经,会狡辩得很!”
                       大个子公安说:“这个人干过违法的事没有?”
                       洪中远想想说:“好像……好像没干过啥违法的事。”
                       

                       四
                       
                       刘丽萍的情绪低落极了,就在周家驹和魏天昊被公安人员当成火灾嫌疑对象被审问的那几天和钱军连连吵架。二队失火那天,如果钱军能够英勇地冲进牛栏里去救人,刘丽萍可能会大大改观从前对他的看法,甚至包括那张熟南瓜般的大脸。可是刘丽萍失望了,这个人竟视而不见她的示意动都没动一下。钱军知道刘丽萍会骂他,所以火灾过后好几天才来找她。二人见面话不投机就吵起来。刘丽萍不让钱军进她的屋,就在院子里质问他:
                       “你还好意思来找我?走走,我不想见你!”
                       钱军涎着脸说:“我那里得罪你了?气得和小神子似的。”
                       “那都得罪我了!还是一个预备党员,连周家驹魏天昊都不如!”
                       这句话把钱军说恼了,不知道他听谁讲的,说刘丽萍经常去周家驹家里玩,捞水柴刘丽萍落水周家驹救她的事都知道。但是钱军还不敢在刘丽萍面前恼羞成怒,喷着鼻子道:“他们算啥!”
                       “他们算啥?”刘丽萍说:“那有你算?你不就是投了个好胎!”
                       “啥意思?”
                       “没意思!”
                       正一人一句的滴答,丽萍娘出来说:“两个人有话好好说,吵啥。”
                       刘丽萍说:“废话,谁和他是两个人!”说了进屋去“砰”的把门关上。
                       娘骂:“砍脑壳的死女子!别理她,钱军请进屋坐。”

                       正午的太阳晒得绵人,一只黑白相间的点水雀站在竹巓上朝着快步走来的姑娘喳喳叫了几声,刺楞楞飞到空中旋了几圈落在魏家的屋脊上又叫了起来。刘丽萍是第一次来魏家拜访,不知道院里有狗没有,老远地就捡根干竹杆在手里捏着。
                       “魏家玲魏家玲。”刘丽萍在屋横头一喊,魏家玲就像羚羊般跳出来了。
                       魏家玲人瘦,辫子像两只小角跑起来一翘一翘地,姐妹们就给叫她羚羊。她见团支书手里拿着竹杆,笑道:“别怕,没有狗。”
                       刘丽萍丢了竹杆说:“你哥在家不?”
                       “那个哥?”
                       “你几个哥?找会弹三弦那个啊。”
                       “天昊呵。在,在院里学毛选呢。”
                       “真的假的?”
                       “真的。”
                       “哦。”刘丽萍答应着:“他是那个学校毕业的?”
                       魏家玲说:“三中。”
                       刘丽萍又“哦”了声,进院见魏天昊真坐在院中间的小凳上看书。魏家玲叫道:“大哥,团支书找你。”
                       魏天昊放下书看看站在家门口的刘丽萍,咧嘴笑笑说:“支书大人能到我们家,荣兴荣幸。”
                       进了屋刘丽萍对魏家玲说:“你这个大哥咋有点阴阳怪气的?”
                       家玲边端板凳边说:“就那样。熟了就好了。”
                       魏家也真寒酸,一间半屋隔成小三间,墙壁还是高梁杆夹的,糊泥掉了到处都是洞。魏家玲见支书四周环顾,叹口气说:
                       “我和二哥一直上学,家里就妈和大哥干工分,有点钱都供我们读书了,不是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好了。”刘丽萍安慰道:“你二哥当老师了,你爸也恢复工作了。”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魏家玲笑着做了个怪象。说:“宣传队啥时候开始排练,离国庆节只有个把月了!”
                       “都是你们二队一把火耽误的,我就是来问你哥有没有三弦,没有就买一把。”
                       “我叫他来。”
                       “不用叫,我去和他说。”
                       
                       魏家玲提着凳子和刘丽萍来院子里,说:“大哥,参加宣传队的事你去不去?支书来请你了。”
                       刘丽萍见魏天昊手里真拿着一本毛泽东选集,笑道:“吔。真学毛选啊!”
                       魏天昊站起来指着妹妹放好的小凳对刘丽萍说:“坐、坐。找不到书看混眼睛。”等刘丽萍坐下又说:“这事家玲对我说过了,刘支书这样好不好,你把要排练的曲目告诉我,我晚上在家里练,演出之前在一起合奏几次就行了。”
                       “那样行吗?”刘丽萍说话间看着这个方头方脑的家伙心想:“都说你长着张厉嘴还真是个怪人,宣传队唱唱跳跳就得工分咋就不能去!”
                       “可以。”魏天昊说:“你就放心吧,保证不会出问题。”见刘丽萍把他盯着就说:“支书同志,我知道你想啥。”
                       刘丽萍说:“你说,我想啥?”
                       魏天昊说:“说我这个人不识抬举。”
                       刘丽萍也绕着弯说:“你这样说就错了,凡是有理想有志气的青年我都愿意交朋友。”
                       “理想?”魏天昊笑笑:“共产主义理想?热爱祖国热爱党,谁来热爱我呢?呵呵。”
                       因为面对的是个女孩,魏天昊这样说话已经给刘丽萍嘴下留情了。一般人很难和魏天昊沟通,尤其是干部,除了抬杠几乎就没有其它话说。出身不好长期受压没有前途,使魏天昊的情绪变成了桀骜不驯乃至于敌视干部的程度。所以和干部吵架时干部吵不过他就咬呀切齿地威胁:不用你厉害,完全没有你娃的好处!凡是这时候魏天昊就说,好处?我的好处就是进劳改队了!落在你们手里大不了该判一年的判三年,该判三年的判五年,随便!
                       尽管魏天昊笑着和刘丽萍说话,而刘丽萍感受到的却是冰冷的嘲讽。然而魏天昊面对的必竟是在学校里就做青年工作的刘丽萍,她也笑笑,说:“我发现你这人有些口是心非。”
                       “我?”魏天昊像被谁打了一棍似的睁大眼:“我口是心非?哪口是心非了?”
                       刘丽萍看着魏天昊说:“我不认为你不热爱祖国热爱党,牛栏失火那天你表现得不是很勇敢?来了就上房子断电撬格板,要不是你带头把火源截断的话火还不知道会烧多大呢。”
                       “情况所迫。”魏天昊有些不好意思。
                       刘丽萍说:“虽说是情况紧急,但是一个不爱集体的人就不会有这种英勇举动。说实话,对于你这个人我是知道一些,但是你那天的表现不只是我,许多社员都夸你呢,团支部准备把你和乌朝云周家驹几个英勇救火的事迹报上去,那天我们开个座谈会汇汇材料。”
                       “不要不要千万不要!”魏天昊叫了起来。自成为公社社员以后,还从来没有一个干部像刘丽萍这样和他说过话。可能是刘丽萍的坦诚触动了他那棵凉透了的心,双眸直愣愣地看着团支书把嘴唇咬的一动一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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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
                             
                             宋霞没有回家,团小组长张开芸喊他开会的时候她和钱军正在床上缠绵。
                             知识青年宋霞来金龙公社不久就认识了钱军,知道他是公社书记的儿子,所以钱军一来驻点就频频向他放电,意志不坚定的钱军果然就上了她的床。
                             22岁的宋霞和周家驹是同时下乡的,她分到3队周家驹去了2队。干了半年活以后宋霞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打败了,于是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和干部拉关系上。宋霞的资本是面目娇好,白嫩的娃娃脸许多人以为她只有17、8岁,两根油亮的长辫子在屁股上甩来甩去的特照人眼。开始宋霞想去中心小学当老师,缠公社管教育的连主任没有成功,还是大队长刘治平安排她当了村小耕读教师。耕读教师改变不了农民身份,报酬是生产队记工分。宋霞需要彻底改变现状,有钱军这么一棵树立在面前怎么能不攀爬呢。宋霞虽然和知识青年先进典型邢燕子是同一代人,可是用她的话说邢燕子也得靠运气,累死在泥巴里头没人提溜也是白搭!
                             公平地说钱军开始是喜欢宋霞的,他感到追刘丽萍太累,宋霞虽然比他大一岁,细皮嫩肉像貌也不比刘丽萍差了。问题出在宋霞操之过急,想抢在刘丽萍前面把钱军拴住。早就不是处女的宋霞不知道钱军也不是处男,结果蒙混不成被还钱军倒打了一耙。当钱军知道被他压在身下的宋霞不是处女时顿时反脸,把女人掐得浑身青紫。往后钱军就视宋霞为玩物,把他作为刘丽萍的替身使用。宋霞想和钱军结婚,可是一提婚嫁的事就遭钱军斥责。钱军骂宋霞欺骗了他,骂她是“马路天使”,结婚是不可能的。开会成立宣传队的那晚,张开芸在宋霞窗户外头叫不应人以为她回城了,10点钟钱军从宋霞屋里出来去等刘丽萍,遇上二队失火救火完了又钻到宋霞家里睡觉。兴奋的钱军把刘丽萍对他说的话炫耀给宋霞听,宋霞戳着钱军的脑瓜说他笨蛋,这话你都相信?啥四清完了结婚,骗你的哄你的!谁不知道她和周家驹走得近,上午我亲耳听刘丽萍叫乌四一定要把周家驹叫来开会。钱军说胡扯,刘丽萍咋也不会和姓周的黑五类勾挂,再说姓周的小子还是结了婚的人,通知开会又有啥子。宋霞说结婚不兴离婚?你不是女人说你也不懂。别不信,几次开青年会我都觉出刘丽萍看周家驹的眼神不正常,后来听说她捞水柴掉河里了是周家驹救她上来的。又说,女儿魂女儿魂女儿发懵就丢魂,也不知道周家驹长得那么漂亮咋就被于秀娘个丑女人俘虏去了!钱军被宋霞说的六神无主,捏着宋霞两只绵绵地乳房说,大姐你得帮帮我,找刘丽萍试探试探,事成了我一定帮你调到中心小学去。这一次钱军卖乖,气喘吁吁把宋霞服侍满意了又求她去做间谍。宋霞心里冷笑嘴上应着,说亲爱的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二
                             考虑到时间关系,团支部书记刘丽萍和宣传队骨干商量编排3个节目参加公社汇演:舞蹈《女民兵》;女声小合唱《英雄赞歌》;表演唱《老两口学毛选》。舞蹈和小合唱由魏家玲负责,《老两口学毛选》男的是周家驹,女的就难了。姑娘们想演的不会,会一点的又不愿意演两口子。魏家玲说刘支书还不如你演呢,只有你的个能搭配住周家驹。于是两个人就勾腰弯背地试试:
                             
                             收了工呵,
                             吃罢了饭咹,
                             老两啊口儿学呀么学毛选唉
                             学哎毛选。
                             老头子!
                             哎!
                             老婆子!
                             你看咱们学那篇?
                             我看就学这篇你说粘不粘?
                             嗨老头子!
                             嗨老婆子!
                             ……
                             在二胡等乐器的的伴奏下,几遍下来刘丽萍和周家驹演的《老两口学毛选》就差没化装了,连很少激动的魏天昊都拍手叫好。这一拍手,老婆子就是刘丽萍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兴高采烈之中刘丽萍倏地一阵阵心跳,她所以心跳完全是自家神精出怪,就刚才那么一演就演出幻觉了,脸红心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电流似地溢遍全身。问题是可爱的丽萍姑娘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脸红,这一脸红就惹得男女青年们吆喝起来,尤其是乌朝云这个没长脑子的家伙竟胡说八道,乌四拍脚打掌地叫:没有再般配的了,比真两口子还像两口子!乌四这一叫像叫魂一样把羞涩中的刘丽萍叫醒了,跳过去拧着他的耳朵用力一转,痛得乌四个小子大叫饶命……
                             
                             演出地点在公社篮球场,因为路近又是国庆节放假,看节目的人把马路都堵了。全公社四个大队,除了西江大队的节目真像节目以外,其他大队几乎是老一套,“打莲枪”、“快板”、“三句半”,跳个舞就像耍猴般各跳各的混乱。而西江大队8个女孩身穿军装肩背步枪,幕布拉开的瞬间就见身子一转: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一、二、三、四 !
                             ………
                             舞蹈《女民兵》,以其飒爽英姿的步伐和整齐划一地动作,不但给了公社社员们对舞蹈的一个全新概念,最动人的是从表演者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前所未见的青春活力。《女民兵》从一亮相到整个舞曲结束,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直响到报幕员报下一个节目时还在延续。而这种令人难忘的激动,甚至于延续到世纪末。30年后西江大队当年的精灵们再次聚首,仍然为“四清”当中的那次演出激动不已。
                             刘丽萍和周家驹的《老两口学毛选》是第十个出场,开始丽萍娘和坐在一起看演出的于秀娘都没看出是他们两个,是刘丽萍的二嫂冬梅认出来的。冬梅见没出阁的小姑子头包黑布演人家的老婆,还崛着屁股在台子上一扭一扭地心里很不是味,就附身去婆婆的耳朵边上说:“娘、娘,看出来演老太婆的是哪个没有?”
                             娘说:“管他是哪个,演得真好看!”
                             “是丽萍!还没看出来!”
                             “咹。是丽萍?”大娘扭头看儿媳道:“不是哦——”
                             “丽萍和秀娘的男人周家驹,还看不出来!”
                             经冬梅这样一说,于秀娘睁大眼耳辨辨演两口子的,真是自家男人和刘丽萍。“嗨老头子!”“嗨老婆子!”眉来眼去亲亲的样儿秀娘能不酸的诅咒,只是当着刘家人的面不好作声罢了。
                             公社为了犒赏演出人员,在礼堂里摆了几大桌丰盛的饭菜,撑得一脸油彩的演员们肚儿圆圆才敲锣打鼓走了。刘丽萍花脸西乎地走进自家院子,见堂屋里大嫂二嫂和娘正叽叽喳喳说话,几个侄儿跑来跑去的扑腾。站门口说:
                             “还没吃饭啊?大军妮妮又来吃大户了是不?”
                             “吃饭!气都叫你个死丫头气饱了!”娘秋风黑脸地骂,大嫂二嫂抿着嘴笑,大侄儿拉着刘丽萍嗷嗷叫:“姑演人家老婆了姑演人家老婆了……”
                             娃儿一嚷刘丽萍才明白屋里咋这么热闹,扬手吓开侄子,从盆架上拿个脸盆去舀水退装。冲道:“演老婆咋?高兴演!”
                             二嫂抱着半岁的妞说:“妹子,演啥子不好哦,演人家的老婆还和那个结了婚的人演。”刘丽萍回头说:“你都知道是演戏和谁不能演?废话!”
                             “就是不能演!”娘吼起来:“一个大闺女给人家当老婆子还得意的不行,亏你还当支书!”
                             刘丽萍哭笑不得,懒得理她们兀自去灶屋洗脸去了。
                             周家驹那边当然也有咀唔,于秀娘连讽带刺地说男人:“会演哦,挤眉弄眼比真两口子都亲吆,一等奖肯定是你们俩的啰。”
                             周家驹边洗脸边说:“演节目,不兴胡说的。”
                             秀娘嘴崛的和油壶般:“就要说就要说!明天我还要出去说!”
                             周家驹“叭”地把洗脸巾砸在水里头,指着秀娘道:“我警告你于秀娘,你敢在外面胡说八道我马和你离婚!”
                             秀娘嚷嚷:“不想过算球,想跟谁过跟谁过去!”
                             周家驹看躺在床上仰叉八叉的秀娘一眼,忿忿地真想给她一锤!
                             
                             三
                             
                             1965年的第一场雪比历年下得都早,绵绵白雪飘落在屋脊上、田野里,一层层一层层……于是山乡就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团支书刘丽萍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心烦、郁闷,心烦郁闷的不得了!公社演出西江大队的节目大获全胜,宣传队员们意气高涨,白天干活晚上排练,就等着代表公社去市里汇演了。眼巴巴元旦将近,忽然通知说取消演出,弄得演员们怨言不断还有人说支书从一开始就骗人。刘丽萍气晕了,从公社把团委书记巩元春拉来专门开会以正清白。  
                             
                             取消元旦汇演似乎是“四清 ”运动不祥的预兆,原本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自从学了新文件后竟成了没头的苍蝇——嗡嗡叫找不到落处。毛泽东主席在当前运动的方向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深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指示上说:
                             
                             “如果不抓阶级斗争,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地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于是原“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的“四清”,变成“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的“四清”了。这样变来变去,别说18、9岁的团支书刘丽萍,许多“四清”工作队的机关干部照样坐飞机。前那个“四清”看得见摸得着,后面这个“四清”是清思想政治、朝“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那条路上清。这就不是那一个人或那一极党组织的认识问题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朝谁头上戴呢?安在那个人头上才合适呢?拿刘丽萍他们的江阳市来说,专员、市委书记是爬雪山过草地的红军干部,科局乃至于农村基层干部,老一批的是解放初的南下干部和农会积极分子转干的,后上来的绝大多数也是部队转业的同志在做领导工作。像西江大队原大队长刘治平这样蜕化变质的四不清干部不是没有,但是要说这些人搞反革命复辟、搞法西斯修正主义,也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西江大队所在的金龙乡,行将10个月的“四清”运动到了1965年元旦前后就成了瘪头船了。此话的意思是说船还是船,就是找不到合适的码头靠。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呜哇呜哇——”的竹号声,刘丽萍一挺身从床上跳下来,心说看他们搞的良种蕃茄去,这一下雪魏天昊他们肯定在蕃茄大棚里忙碌。
                             
                             “四清”前几个月,西江二队被市里规划成蔬菜专业队。这在口粮欠缺的年月来说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情,蔬菜队吃返销粮,城市居民供粮标准,就是说过去一年粮食半年干的日子结束了。于是男女老幼兴高采烈,岂止是兴高采烈,一不在意掉进了蜜罐里!当然政府的大米白面不是白给的,哪月交蔬菜公司白菜多少千斤,萝卜多少千斤,藤藤菜多少千斤……数量时限都是铁板上钉钉硬对硬,完不成计划任务要扣返销粮。队长于大秋面对许多蔬菜种类有些犯难,周家驹说老丈人,不如分作业组,分组分任务好干多了。于大秋想想也是办法,于是就开社员会划地分作业组。地好划,三个组长内定好了,就是组员不好分。男女老少50多个劳力分来分去剩下十几个没人要,也不是因为不会干活没人要,是组长不愿意要也不敢要。魏天昊、乌四、刘福生、周家驹、孟小东等一个个搬得山头转日得鬼叫唤的角谁个组长敢当他们的领导!分组时点将似地点来点去没人要毕竟不是啥光荣的事,魏天昊给乌四递个眼色二人从会场出来,朝云问:
                             “啥事?”
                             魏天昊说:“日他爹分来分去你我成了剩余分子了!”
                             乌朝云“嘿”一声笑,说:“谁叫你日仗狠了,那个日脓包敢要你?”
                             “你呢?你不日仗!”魏天昊说:“乌四,你敢不敢当组长?你敢的话我们成立一个组。”
                             乌朝云说:“我?我对种菜没底咋当?”又说:“啥意思?”
                             魏天昊头一硬道:“只要你敢承头,把没人要的都收拢来。你只要干,搞不赢他们我他妈的跳河里喂鱼!”
                             对于魏天昊的种菜技术,乌朝云是绝对相信的。再说被弄成“剩余分子”也很气愤,魏天昊见他不言语就附耳过去说了一阵,乌朝云听了说:“信你的!干一回试试!”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会场,坐下乌四就举手说话。乌朝云清清嗓子说道:“于队长,你也不要为分不下去作难了,不是剩下十多个人没人要吗,我要了。我申请成立一个组,专捡没人要的,谁来都欢迎!”
                             乌朝云的话给乱糟糟的会场投了颗炸弹,刘福生孟小东几个没人要的拍着手喊乌四万岁,被委任为组长的王秋生等也嘲讽说要得要得。热闹完了于大秋问乌朝云说:“乌四,你小子自报奋勇拿下来拿不下来?这可不是娃儿日屁股搞着玩的哦!”
                             魏天昊插话说:“有啥拿不下来的,乌四你就干,有我在后头给你硬着!”
                             大家笑乌四也笑,捶魏天昊一拳对队长说:“按人头摊地摊蔬菜任务,只要一视同仁我就干。”
                             “当然一视同仁哦。”于大秋说:“今个会就开到这,下午开干部会,晚上大家再来听宣布。”又叫乌四:“你也来。”
                             队长于大秋所以很痛快地同意乌朝云和那些“剩余分子”搞作业组,一是只有这样办分组的事才能搞成,至于蔬菜任务有魏天昊刘福生几个烂丈在肯定不会比其它组差了。
                             晚上开会,宣读各组人员名单,组长拈阄分地盘。一切确认后队长于大秋向各作业组宣布蔬菜任务和奖惩办法,念到乌四那个组时乌朝云不愿叫“第三作业组”,说我们这个组都是青年人,就叫青年组。于大秋说又是魏天昊弄的?乌四说去球!除了他龟儿子地球就不转了?乌四还有个不满意的地方,就是队干部把洪运中这个两面三刀的货也分到了青年组,只是说过谁来都欢迎的话不要他说不过去。
                             
                             刘丽萍在二队蹲点,作为团支部书记带领社员搞科学种田也是一项任务。之前她知道二队有个青年组,来了一看青年组的蔬菜生产真搞得有声有色。刘丽萍是三月份来二队的,人家还在栽洋葱青年组的洋葱已经绿油油尺多高了。一问是魏天昊几个参照科学种菜的书,冬天下籽开春移苗种出来的。于是团支书趁热打铁,鼓励他们再接再厉在科学种菜上大干一场。
                             春上种的二亩洋葱,合理密植精耕细作,碗大的洋葱一个挨一个,挖起来一称,一亩地单产二千八百斤,比常规种植高产两倍,把原想看乌朝云魏天昊笑话的人惊得瞪眼。有了刘丽萍这个四清干部的支持青年组的干劲和动作更大了,把地黄瓜改成架黄瓜,一年一季的莲花白通过凉蓬育苗夏秋复种了一茬。青年组的蔬菜种植技术主要是魏天昊和刘福生掌握,成功的喜悦使他们产生了在蕃茄的种植上搞一场科技革命的大胆设想。老方法种蕃茄都是立春后下重,魏天昊根据《蕃茄的科学栽培》一书,对当地的土壤气候等进行了比较,认为西江这片土地最适宜早熟蕃茄的种植。魏天昊到种子公司和市农科所了解了早熟蕃茄所需的刺激素2—4D供应情况后,就向组长乌朝云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和计划。因为搞温床和塑料大棚需要投资,乌朝云就向生产队申请100元现金拨款。不料青年组的要求一提出,其它两个组就坚决反对,说要给钱每个组都得给,影都没见就先赊了一百元钱。别的组反对倒也罢了,同是青年组的洪运中也在干部社员中造舆论,说明里是青年组,实际是黑五类组,乌四被魏天昊刘福生几个黑狗崽子操纵着胡搞,贫下中农根本没有发言权等等。由于青年组的科学种植确实见了成效,队长于大秋还是力排众议同意了乌四他们的要求,但是有言在先,一百元投资是借,年终决算算在青年组的任务上。

                             刘丽萍刚上大路看见钱军迎面走来,躲不开只好用伞半遮着脸朝前走。钱军站住伞碰着伞“嗨”一声,刘丽萍把伞移开说:
                             “神精!”
                             “上哪去?我找你有事呢。”
                             刘丽萍听说钱军和宋霞来往密切,好一段日子都没理过他。钱军又问才把头调过来没好气地说:“少来!没话说!”
                             钱军说:“刘丽萍,你不要相信别人胡说八道。我可能和那个人好吗?”
                             “不知道!”刘丽萍冷笑:“有啥你说,别耽误我。”
                             钱军睁大眼说:“又去二队?我说刘丽萍,你是啥身份?咋老是和周家驹魏天昊这类人牵扯呢?”
                             刘丽萍楞起眼:“放狗屁!啥牵扯?二队是我的点。”说了就走。
                             钱军在后面悻悻地说:“你去你去。注意别把屁股坐歪了就行。”
                             刘丽萍这回真冒火了,红着脸转身道:“你咋说的?下流!怕我不敢告到你爹那?”
                             钱军涎着脸说:“想些啥,身正不怕影子斜?劝你是对你好。”
                             刘丽萍说:“不要你劝!”兀自朝二队走去。
                             
                             四
                             
                             早熟蕃茄用的种子是“北京早红”,头年立冬就下种,种子消毒拌好放在30度的热水锅里催芽。苗圃温床撒上牛粪磷钾肥和杀菌的石灰,再铺一层细土,然后把冒了芽的种子播上,然后再撒盖面土,撑棚搭塑料薄膜,用柴火给坑道上温的第一道工序就就基本上完成了。
                             刘丽萍离苗圃地还有几丈远就听魏天昊他们边干着活边吵架般争论着什么。近了才听出他们说的是昭君和番是不是为了民族团结的问题。魏天昊蹲在移栽棚下边用小刀边插蕃茄苗边说:
                             “历史上大多是国弱的皇帝才把女儿嫁给蛮王可汗求一时之安,汉武帝因姐姐远嫁悲伤,从此痛恨匈奴,当皇帝以后派卫青霍去病把匈奴打得亡命漠北,就再也不和鬼的个亲了。什么和亲是为了民族团结,是打不过用女人去换和平!”
                             起蕃茄苗的魏家玲和哥哥争辨道:“和亲当然是为了民族团结,就你狭隘还要强辩!”
                             参与争辨的青年有的站在魏天昊一边,有的站在魏家玲一边,边干活边争论的面红耳赤热闹极了。刘丽萍家的3队也有不少青年,可是听到和看到的几乎都是浑段子玩笑和恶作剧,而二队的青年凑在一起不是唱歌说电影就是讲历史上的人物故事,而且就像今天这样经常发生辩论。有次说瓠子瓜为啥要掐去秧头才能长雌花,不掐头只开雄花不结瓜。有的说是前人无意间碰断秧头发现的,有的说选种选出来的,有的问既然瓠子非得掐秧头才开雌花,那么之前是从那里长出来的呢?争争吵吵诸如此类,能让人笑的肚子痛。刘丽萍喜欢的就是这种气纷,虽然有些强辩之嫌然而总是文化,从讨论和争辩中得到新的认知。
                             
                             “下着雪你们咋还干呀?”刘丽萍照呼大家。
                             魏天昊扭头见是刘丽萍,说:“支书同志来啦。蕃茄秧长出两片叶苗就得移栽,晚了影响挂果。”
                             刘丽萍见他们一个个冻得鼻清手肿还那么有兴致,不免为之感动。就说:“天太冷,咋不叫队长派些人来帮忙?”
                             乌四说:“就一点了,来了还要教不如自己干。”
                             这是温床种蕃茄的第二道工序,当苗圃里的蕃茄秧长出两片芽叶的时候就要进行第一次移栽。把幼苗移栽到保温棚里,待它们长到开春时再进行第二次带花定株移栽,当蕃茄花蕾开成喇叭状时,用百万分之五的2—4D点滴花蕊,这样蕃茄果实长得快红得早还是无籽蕃茄。当刘丽萍拿起小刀要参加干活时乌四不叫她干,说马上完不如去把棚子里的柴烧着,完了大家烤火,于是团支书就去抱柴烧火。
                             
                             看蕃茄地的棚子大概就是为了青年组的人没事玩儿盖的,火堂两边足可坐十几个人。烤烤火暖和了青年男女们更加兴高采烈,乌四叫团支书和周家驹唱“老两口学毛选”,周家驹不愿意唱,叫孟小东和刘丽萍唱。魏家玲素芹叫刘福生讲故事,刘福生又叫魏家玲唱《幺姑送公粮》。争来争去结果是魏家玲先唱歌。于是魏家玲就松开搂着刘丽萍的膀子踩着秧歌步唱起来:
                             
                             打起锣鼓噻
                             呲不楼丑庄
                             听我来唱个幺姑娘
                             东方天才麻麻亮嘛
                             幺姑翻身就起床
                             左手拿了根小偏担
                             右手提了对大箩筐
                             跨出门坎就开喊吔
                             大家快来噻
                             送公粮 哟喂......
                             
                             魏家玲两根羊角辫随着舞步一翘一翘地大家笑得不行,唱
                        了睁大眼睛问:“唱的好不好?”
                             大家说:“好!”“好不拍手傻笑个啥?”
                             “笑你那个遭刀达达翘得好看!”
                             “谁说的谁说的!”魏家玲睁大眼两边看,刘丽萍抱住她问:“啥遭刀达达?”
                             魏家玲说:“俺妈骂的,说我的辫子太短是遭刀达达!”大家又笑开了。
                             唱了跳了刘丽萍看时间不早了,说散了吧又道:“晚上看棚的盖厚点啰,冷哦。”
                             乌四叫着支书说:“光我们几个男娃儿看棚不合理,女娃儿也得参加看。大家说对不对?”
                             “对!”男青年当然一致拥护。
                             刘丽萍不知道乌四是恶作剧,说:“夜里女娃儿害怕咋看?”
                             乌四说:“害怕我们陪着讪。”
                             魏家玲素芹几个女孩叫:“想得好!美死你娃去吧!”
                             
                             “梁生宝背着种籽,顶着漫天大雪艰难地在山路上行走……”刘丽萍有睡前看书的习惯,读到这里她深深地被梁生宝的精神感动着,同时也为主人公能得到党团组织的支持关怀感到庆幸。团支书不由自主地映影出二队的青年们在冰天雪地中劳动的情景,魏天昊兄妹、刘福生兄妹和周家驹这些人,同样是新社会的青年农民,同样有着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的理想和信心,而这种理想和信心正以他们的实际行动在进行着,甚至可以说是在得不到应有的承认下而进行着。刘丽萍想不通,就有那么一些干部,死盯着成份不放,似乎不把魏天昊周家驹这些人赶到敌人的阵营里去誓不罢休!她联想到向公社报的“救火事迹”材料石沉大海那档子事,团委书记巩元春说她报3个典型就有两个出身不好的人,钱书记看一眼就甩到一边去了。还提醒刘丽萍要提高政治觉悟,不要再干这种有损阶级立场的事了。刘丽萍不同意巩元春的批评,但是她不能反驳,反驳无用并且是危险的。
                             “我们同样希望得到党的阳光”、“我们同样希望得到党的温暖”,这是周家驹在社员大会上向“四清”工作组说的话。刘丽萍想到周家驹讲话时的悲戚,想到和魏天昊谈话时他的盈泪,不禁深叹了一口气……
                             
                             
                             五

                             魏天昊做事情和他的个性一样有股子犟劲,除非不做,做起来就努力做好。管理蕃茄育苗是个细心活儿,下雪天要给大棚扫雪加温,下雨要给塘水的地方排水。另外还要根据阳光温度给苗床透气通风,稍不小心蕃茄秧就会被高温触死,或因恶性生长得白粉病而夭折。难得一见的冬日晒得人懒懒的,魏天昊瞌睡一来手里的书就掉在了地上。醒了把书捡起来抖抖泥灰,忽然听见坡下有人叫他。魏天昊起身走到坎上一看是邓心宽,隔着正沟田边叫着朝这边跑。
                             邓心宽比魏天昊小一岁,个头却比他粗壮了一围。他俩上中学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胡豆熟了伙着偷胡豆红笤大了伙着偷红笤,差点没叫学校开除掉。魏天昊把烟给邓心宽点着说:“你小子腿真勤,前几天不是才来玩过吗。”
                             “来过就不能再来啦?”邓心宽吸烟像吸气般响,把烟拿掉说:“不是来耍是有事情。”不等魏天昊问又说:“你还没有对象讪,我专程来给你介绍一个……”
                             魏天昊听邓心宽来给他做媒,笑得“嘎嘎”地打断道:“你娃儿啥时候学会做媒婆了,咹?”
                             “不是开玩笑!”邓心宽说:“我舅舅有个女……”说了指着魏天昊兀自笑起来:“上学那阵你娃儿不是说王丹凤漂亮的不得了,睡一夜就死也甘心情愿……”
                             魏天昊也叉着嘴笑,说:“哪百年的事啰还记得!”
                             “不是我吹。”邓心宽正色道:“我这个表妹小鼻子小嘴的就跟王丹凤长的不差啥,想找个好生产队当然先想起你老兄了。”
                             魏天昊说:“去球!先想起我,是不是你娃拿不掉手了朝老子身上栽呕?”
                             “胡说八道!”邓心宽说:“用过的给谁也不能给你讪?说真的,是我妈叫我来说的。这个山妹子长的硬是安逸呵,我要是没结婚还有你的!”
                             “啥子成份?”魏天昊不问姓名年龄先问成份,是接受了周家驹的经验,娶个贫下中农的于秀娘一闹架就说是阶级报复。
                             “这个事我还不清楚。”邓心宽说:“管他啥子成份,你啥子成份!想找个贫下中农变种是不?”
                             “我就是害怕贫下中农。早就赌过咒的,坚决不惹贫下中农!”
                             “你娃就是毛病多,管他是啥子农呕!”又说:“你也该娶得婆娘了,我们这一批的同学那还有打单身的嘛!”
                             虽然魏天昊家里不太像样,因为生产队好又有个爹在工作,所以也有媒婆给他提亲。但是魏天昊爱刘福生的妹妹秀秀,而秀秀像刘丽萍对钱军那样把魏天昊放在候选的位置上,不远不近地和他交往。秀秀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和许多城郊区的姑娘一个心里,都是想嫁进城里去。魏天昊当然知道秀秀的想法,但是即使知道他也要向她表示爱意,干就干,不干就算了!秀秀也是宣传队的成员,排节目的一天晚上,魏天昊向秀秀表白爱意,秀秀却低着头不肯回答,这使魏天昊很沮丧,在家蹲了一整天没上班。按农村的习俗,20岁就该结婚了,想想自己22岁了也真该说事,把秀秀诅了一盘咒就对邓心宽说:
                             “要得,那天把山妹子叫来我观摩一下。”
                             邓心宽说:“观摩个球!只准观不准摸,欢喜了以后再摸不迟。”“欢喜”是西江一带的俚语,男女双方都同意婚嫁的意思。
                             魏天昊叫邓心宽定见面日期好作准备,邓心宽说得看个好期会。魏天昊不信那一套,问山妹子家有多远,就决定在大后天,风雨无阻。说完两个人把温床的塑料薄膜压好,回家见了魏天昊的母亲汪老师,邓心宽把老妈托他来给天昊说亲的事讲了一遍,汪老师架起火煮饭叫家玲去地里割油菜苔扯萝卜,又拿钱给魏天昊去商店打酒买烧腊招待小媒人。魏天昊知道心宽能盛酒,提个小塑料桶两个家伙跳跳跃跃出去。邓心宽说一斤烧酒够了拿个桶要打好多哦?魏天昊说你来了能不找个人陪着喝,回来把周家驹刘福生喊到,今晚上来个一醉方休!
                             
                             六
                             
                             4月21号,二队的青年们永远记得这一天。在1966年4月21号这天,西江二队青年小组用现在看来不是很先进的蔬菜栽培技术,能提前常规种植半个月,把红彤彤的无籽蕃茄送到市场上不啻是个奇迹。当魏天昊他们把摘下来的第一茬红蕃茄送到蔬菜公司时,包括公司经理人等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给蕃茄定价。经过双方商量,在规定的价格上翻两翻,一市斤六毛,蔬菜公司的人说,这是有史以来最高的蔬菜价格了!
                             团支部书记刘丽萍把红蕃茄给公社送去一筐,还给市团委送去一筐,市团委顾书记十分喜悦地接见了刘丽萍,仔细了解了西江二队的青年组科学种田的情况并大大表彰一番,说应该值得全市农村青年学习,叫刘丽萍回去后写个总结材料报上来宣传推广。回去后团支书马上把乌朝云魏天昊等招集在一起进行总结,朝云说上回牛栏救火报给公社连回音都没有,我看这回也是白搭!魏天昊说是我们连累了你,不然给个先进团员稳当。乌朝云手一挥说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论救火你和周家驹真是拼命!团支书见大家不积极,就说我是支书,看大家干出成绩不向上级汇报是失职,报上去领导怎么处理是另一回事,我们还是应该把好的经验总结出来,起码对我们自己是个鼓励吧。
                             大概是以集体名誉上报的,“金龙公社西江大队第二生产队青年小组科学种田结硕果”的总结报告在公社顺利同过,由公社团委递交到江阳市共青团团委。然而真如乌朝云说的那样报也是白报,三个月过去了杳无音信。不过这一次并不是二队青年们想象的那样,而且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报上去的“先进材料”不是上级不重视,而是在革命的新形势下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即将来临,刘丽萍等人当然不会知道,在他们等待领导批示的日子里,整个中国上空已经凝聚着势无可当的电火劈雷,当这电火劈雷轰然炸裂开来,刘丽萍、钱军、魏天昊、周家驹,甚至魏家玲、宋霞等等等等,都将会在火一般地光影里或弹冠相庆或跌入炼狱……
                             
                             正当乌四魏天昊他们怀着喜悦的心情收获着一担又一担的红蕃茄时,5月2日,也就是“五*一”劳动节的翌日。基本上无所事事的“四清”工作队召开了一个自“四清”以来最简短的会议就从金龙乡撤走了。工作队负责人仅仅说了几句话:一,“四清”工作队另有任务;二,各生产大队抽上来的12名参加“四清”工作的人员留在公社帮助工作,等候上级通知。12名人中包括钱军和刘丽萍。
                             “四清”工作队回城去了,公社像散了戏的戏院突然间空了,咳声嗽礼堂都嗡嗡响。然而这种失重的感觉没有持续几天,在公社党委直接布置下,各大队迅速成立“破四旧”清查队,任务是:破除一切迷信活动,带有迷信色彩的东西一律取缔和铲除。摸底排队,地主、富农、反革命、端公、巫婆、道士、阴阳和旧知识分子,凡是有“四旧”嫌疑人员的家庭进行搜查。于是,刚刚安稳了几天的广大农村顿时又狂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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