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魏天昊从心底不愿意把自己的婚姻大事通过相亲这种方式来决定,然而向秀秀求爱不成再往下拖眼看就要“过期”,于是就同意相亲,找个过得眼睛的女子成家算了。
相亲定在端午节那天,可能是女方想趁着看划龙船而安排的。大清早魏天昊过江去镇上把肉菜买回来,扒几口饭吃了上班去。蔬菜地就在大路边,小晌午邓心宽领着几个女眷悠哉游哉地来了,邓心宽把干活的魏天昊指给相亲的人看,一行人走到坡下面,除了身穿花衣服的年轻女孩以外其他几个妇女都朝这边看。刘福生认得邓心宽,就对魏天昊说:
“来了来了!”
魏天昊当然知道来了,只是那个走在中间的女孩头一直埋着,看身材还像回事。要拐弯过正沟田时邓心宽喊魏天昊:
“你小子还干哪?”
魏天昊说:“家里有人,我把葱子种撒了就回来。”
乌四说:“天昊,看样子不错啊,”
魏天昊笑笑:“我还没看清是啥样的呢。”
刘福生孟小东几个嘻嘻着:“腰杆细屁股圆,一屙就是半个连!”
魏天昊也笑,说:“格老子母猪啊,母猪一窝也屙不出半个连来!”
素芹秀秀女孩们就吼:“文明点哈!”
乌四说:“不文明了!像有些人,眼睛就盯着城里头,城头文明!”
乌朝云向来对女娃门眼睛盯着工人甚为不满,故意说话给秀秀素芹她们听。秀秀却以为他是替天昊打不平,撇嘴道:“城头乡头,各人自由,狗拿耗子!”说了却把眼睛狠瞪魏天昊。
农村相亲的规矩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媒人先和男家女家说好对方姓甚名谁生庚八字家住何方境况如何,如双方愿意相见,便约定黄道吉日女方登门男方招待,媒人则领着要嫁人的女孩儿和女孩儿的参谋班子老妈嫂嫂姑婆舅姨漫观山水悠悠而来。进门寒喧落坐献茶,婆姨人等东张西望叽叽哝哝点头摇头,少顷扯开八仙桌摆上黑漆凳,上四果四素小炒黄闷甜心汤九大碗、困难年头白肉回锅肉整一大斗碗上来也将就笑纳了。于是你请我请夹菜添饭酒足饭饱板凳打横,抹抹脸嘴然后就是拿话来说。“拿话来说”就是要双方当事人表态,魏天昊就最怯惧这一关。新社会虽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生男生女相见一顿饭的功夫就要作出决定一辈子的决定,也实在是难为了追求自由恋爱的魏天昊。邓心宽第一次来是受母亲委托,这次是带路,吃了饭就不再管魏天昊的事玩去了。邓家姆妈快人快语,叫魏天昊把洗碗的母亲叫过来,拉她坐了说:“汪老师,你歇歇,正事说了好去看划龙船。”看着儿子的同学又说:“玉华这边我问了,欢喜。你们喃?”
魏天昊早就想好了,应声答道:“要得。”
因为前两次相亲儿子始终没有表态,汪老师见天昊这次答应的如此爽快很是意外,就对天昊说:“你要想好啊,婚姻不是儿戏。”
邓心宽的妈也说:“就是就是,欢喜了就是板凳上钉钉子,大家不兴反悔的。”
魏天昊又说:“要得。”
女娃的娘看一眼对面的魏天昊说:“你这个小伙说话坎切点讪,啥子叫要得呕?欢喜就是欢喜,一句话!”
“欢喜欢喜!”魏天昊一连说两个欢喜忍不住笑出声来,脸飞红的玉华姑娘抬头盯了他一眼也“噗哧”声笑了,她娘伸手戳女儿:“笑啥子笑,不懂规矩!”。
规矩是男女双方欢喜了,也就是同意了这门亲事,男方要增送一块衣料给相亲的女孩子作定礼,还得由男娃儿亲手递到女娃儿的手上。魏天昊从母亲手里接过衣料递给姑娘,大眼睛小嘴巴的还真有点像王丹凤。礼节完结下一个节目就是去看划龙船,刚出门邓心宽突然冒出来了,叫婆姨们和他一路,天昊陪着玉华去。玉华娘走几步扭头看后边的女儿,心宽母亲拽她一下道:“走哦,打都打发了还不放心啰!”
也该胡玉华和玉华娘他门有运气,1965年端午节划了龙船以后,江阳市整整20年就再也没有举办过龙舟节。
“喔喝喔喽喝——叮咚——喔喝喔喽喝——叮咚——”江两岸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披红挂彩的十几条龙舟都在江中在做比赛之前的热身。西江的龙舟要比记录片上湖南广东的龙舟大且漂亮多了。西江的龙舟头尾7丈2尺,划船手32人加抢头掌稍锣鼓共36条汉子,应那水浒英雄36天罡之数。其它地方过端午节说是划龙舟,而所谓的龙舟蛤蟆般连个头尾都没有,那像西江的龙舟龙头高昂目似金星威武无比。江边乱石磷峋,魏天昊习惯了踩这块石头跳那块石头如履平地,胡玉华那里跟得上趟。小伙跳跳停停姑娘歪歪趔趔,累得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喘着气叫:
“喂?你那个人,就图你会跳是不是喔!”
魏天昊站在离她丈把远的地方笑道:“我是那个人?”
姑娘红着脸咕噜:“谁知道你叫啥子号吔!”
“魏天昊。”又复一遍:“魏天昊!记好了。”
“冲锋号差不多!”叫胡玉华的山妹子抿嘴一笑还真惹人喜欢。
就这么一会儿,魏天昊似乎对她有了些感觉,半掩娇羞小村碧玉,人也不是很傻,“将就了”他想。
二
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要以势不可挡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坚决破除一切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展开“破四旧”运动之时,公社党委决定以大队为战斗单位,组织民兵和学生在原蹲点的“四清干部”领导下展开行动。
钱军是西江大队“破四旧”行动队队长,刘丽萍是副队长。“破四旧”主要是两大块,一是禁止道士巫婆等人继续从事迷信活;其次是铲除封建文化:收缴迷信书籍活动器具(罗盘、鼓、镲响器等)、拆除庙宇菩萨。钱军主动负责拆除庙宇菩萨难度大的工作,刘丽萍和大队妇女主任去收缴搞迷信的器具书籍等物。研究方案时大队书记刘全德说:
“土地庙路神好整,人把高拆了砸毁就是。江边大佛呢?半个山高咋整!”
当过兵的伍光荣说:“安心要整也整得烂,炸药一炸就完了!”
刘全德听说用炸药炸菩萨顿时心怵。两手一抄道:“要炸你们去炸哈,我从来都没摆弄过炸药雷管。”
钱军对刘全德的态度很不满意,碍是刘丽萍的哥不便批评。就说:“大佛肯定要炸,不炸还破啥子四旧!”又说:“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下放户,重点的也得查看一下。”
排查对像时钱军把二队的周家驹也列上了名单,刘丽萍知道他是有意想搞周家驹,于是暗自庆幸没叫于秀娘把他写的那些东西拿回去,不然查出来肯定麻烦。而伍光荣却担心查周家驹队长于大秋有意见,不管咋说还是他的女婿。钱军批评道:
“说你们这些队干部,干工作前怕狼后怕虎的,这样那能把工作干得好!”
刘全德说:“不是怕,就拿进人户搜查来说,抄完了你钱大组长一甩屁股走了,我们呢?早不见面晚见面,人家还不恨一辈子!”
会后刘全德对妹妹说,让钱军自家个干,抄家的事不要沾边。刘丽萍说你叫我不沾边就行啦,我的点我咋个办嘛?刘全德说不会装病不去,又不是啥了不起的事,抄人家庭犯大忌!
三
裸露在江边的大佛原来是有庙的,58年被拆毁砖瓦木头用去扩建公社,就剩下一个十丈金身的露天大佛。佛像是依山雕琢而成,从底座到头顶有十来丈高,慈眉善眼抚膝而坐,两边岩壁上还刻有观音菩萨十八罗汉。钱军和大队长伍光荣从沙沱湾转到江边大佛跟前观察,伍光荣说,小菩萨吊着绳子上去能敲烂,大佛得从脖子上打炮眼放炸药炸。钱军说你先找人打炮眼我去弄炸药,说了便各行各事。第二天钱军把炸药弄来了,伍光荣却连一个打炮眼的人都没叫来。钱组长大光其火,派民兵去把人押了来。两个会放炮的石匠一个是一队的黄三,另一个姓申。押来的人怕遭报应说啥也不肯干,灌输革命思想不成就武力威胁,不干也得干,不然就绑去游街示众。两个衣衫缕烂的社员被钱军逼得没法,提着二锤钢钎去到江边就给大佛菩萨磕头,说不是我们要害你老人家是钱组长硬逼着干的,菩萨要找就找他们不关我们的事才提心吊胆爬到佛肩上打炮眼。大佛肩虽宽厚终不是甩二锤的地方,上午干到下午终于在大佛脖颈上弄出一个二尺深的斜洞,可是两个石匠宁愿挨斗争也不愿去装炸药,伍光荣就自己爬到菩萨身上去装炸药雷管,然后下来点燃导火索躲开听爆。导火索几十米长,“哧哧哧”好一会儿却没听见爆炸声,又等了一阵还是没动静。武光荣说瞎了,说着就要出去掏瞎炮重炸,黄三拉住大队长说导火绳太长还是从底下朝上着,叫他再等一会。又过了几分钟武光荣说没事了,一头从躲避的凸石下钻出朝大佛跑去。谁知人刚跑到离佛座两丈远,突然“轰隆”一响炸药爆炸开来,烟雾尘中只见硕大的佛头轰隆隆滚将下来,不偏不依正好从吓呆了的伍光荣身上碾过!把在远处窥视的钱军黄三等吓得目瞪口呆,一个个脸青面黑只打颤说不出话来。烟尘消尽几个人跑过去,屋大的佛头仰面朝天砸在河滩的沙里,而伍光荣已被压得不成人型脑浆血水淌成了沟。黄三打着抖说:
“我说动不得……动不得……真动不得啊!”
姓申的石匠就差哭了:“咋整咋整……刚才还是……还是好好的一个人唉……”
钱军这会倒回过神了,从死尸跟前站起来吼他俩:“啥咋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你俩守着,我回去叫人。”
刘丽萍当然不能装病,为了不使群众反感,每到一处就先开“破四旧”社员会,动员有封建色彩东西的人自觉交出来。然而团支书把群众的觉悟估计高了,会后几天竟没有一个道士乌婆来交锣罄鼓镲的,于是就和胡开玉带着民兵和学生娃去搜缴。胡开玉也不愿意进人户搜查,路上悄悄对刘丽萍说,去了我俩不要进屋,千万不要弄得鸡飞狗跳的遭人骂一辈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到王道士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王道士说锣罄当废铜卖了,就是不愿意上交。小学生就像花果上的小猴儿扑到王老道身上抓扯。老道士被小孩们弄得没办法就拿些香烛钱纸和没用过的招魂幡交差,而学生们竟把香烛钱纸烧着乱扔,举着招魂幡呜呜叫着学送死人状,两个女干部哭笑不得,赶快制止住把东西归起来拿回去做战果。刘丽萍胡开玉忙忙火火应了几天差事,钱军那边一出事就停下了。“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钱军说得也对,搞革命死个把人一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体,开个追悼会安慰安慰家属圆满后事罢了。然而伍光荣是因为炸大佛菩萨死的,虽然没人追究事故原因,但炸大佛菩萨炸死人的事情传得像电波一样快,四乡八村的农民怕菩萨迁怒自己,夜深人静就去江边去给炸掉的大佛头烧香磕头。开始三三两两,很快成群结队,这样一弄把钱军搞得火燎,白天黑夜带领民兵去驱赶祭奠大佛头的群众,根本没时间去顾及其它事情了。恰巧二队的许婆婆在这时死亡,就有谣言说是给被毁的菩萨殉葬。家人偷偷请道士和尚做法事,不敢带罗盘又是夜间,阴阳先生只有借月辉星光察看山形水势,为亡人寻那左旗右鼓青龙白虎不犯七煞之穴。阴阳能从简和尚道士更会从简,没有锣罄鼓镲就以手掌代替响器,几个假僧人拍手欢迎一般把巴掌拍得“叭叭”响,围着死人手舞足蹈地念呜咙经,众目睽睽之下把死人活人都胡弄了一番。不过有条规矩是务必要履行的,就是必须给新亡人开一份去阴曹地府报到的《昭告表》即证明信,写明是那国那省那县那乡人氏,生于斯年死于斯年,否则地狱仙境均不予以接收。因为处于“破四旧”的非常时期,王道士为了对死人负责,在写《昭告表》时,特向五殿阎罗地藏神君讲明没有鼓镲响器的原因并请求原谅。一把山羊胡子的王道士写《昭告表》时,去许家帮忙的乌四魏天昊等找笔磨墨在道士身后观其著文。表曰:
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七日,孝子仅以三牲六畜礼拜告于五殿阎君地藏王菩萨麾下。泣拜呜呼:新近亡人许赵氏者,女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四川省江阳市金龙乡西江大队二小队人氏,贫农成份。生于公元一九零二年四月初八日,卒于公元一九六六年六月十五日,享年六十有五岁。赵氏生前多有积善,奈何死未其时。可怜一缕亡魂西去,痛哉锣镲响器全无。前不见引路明灯,奈河桥上阴魂难散;后没有金童接引,极乐世界路在何方?天上人间两茫茫,此去泉台无故乡。今拜泣五殿阎君地藏王菩萨慈悲,非孝子孝孙及小道王某无礼不敬,实是亡人死于破四旧之时,锣罄鼓镲香烛钱纸一应全无。今着亡人许赵氏持本昭告表文,令阴曹接引无常诸神按班尽责,护送亡魂通行无阻安然西去。呜呼哀哉,伏维绱飨。急急如敕令!
王道士思思想想把《昭告表》写毕,腰中取出一枚四方符印盖好,又从备来“出煞”的老公鸡身上拔三根尾毛一一贴上(原来阴间也有鸡毛信),然后才将花花绿绿的《昭告表》递给乌四叫拿出去烧。就见王道士抖擞精神跨到棺材前面,吐口唾沫两手搓搓,随即拉开弓箭步,以手代镲“叭叭叭”连连几个巴掌,接过老公鸡举刀在鸡脖子上一抹一扔高声叫道:
“天地开张——吉日辰良——!着新近亡人许赵氏三魂七魄皈依地府,不得在阳间片刻滞留——出不出?”
跪在地上的孝子和抬棺材的人等齐声答道;“出!。”
“出不出?”
“出!”
“出不出?”
“出!”
三声叫罢有人见周家驹们还在看《昭告表》,就说快烧快烧,马上要出灵了……
四
就在周家驹帮许家出殡那一夜,于秀娘的病情突然加重。秀娘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煎麦饼吃多了水喝少了引起大便泌结。赤脚医生给药吃了几次,感觉好些出工干活病一下子又复发了。周家驹天亮回家见秀娘烧的满身热烫,忙背她去卫生院看,医生见病人已高烧昏迷叫立即送市医院去。于是周家驹又把秀娘背回去,叫秀娘弟弟于新华拿滑杆来两郎舅抬病人进城。由于走得匆忙没顾及天气,刚到沙沱湾渡口一阵雷声过后雨似瓢泼般砸将下来。小渡无趸船,等江对面渡船开过来时病人和抬病人的都被大雨淋得如落汤鸡。到对岸再坐去市里的火轮船,送到人民医院时于秀娘已奄奄一息了。由于严重肠梗阻,高烧把没消化的东西和肠子粘成干结。手术时打开腹腔一看,粘结的面积太大而且病人的血压过低,于是医生不敢继续手术。坚持了十多个小时以后,可怜的女人就命赴黄泉和许赵氏作伴去了。
于秀娘住院那天,大队书记刘全德一家也发生了一场冲突。刘全德一弟一妹,二弟刘全有三妹就是团支书刘丽萍。兄弟先后成家立户,母亲和未出阁的妹妹一起生活。产生冲突的原因是公社书记钱学书请媒人来刘家为儿子求亲,而刘母竟背着女儿收下了聘礼。丽萍姑娘待字闺中,面貌端正还是高中生团支部书记,一般农户自是不敢高攀。刘丽萍和魏天昊一样不喜欢别人做媒,凡是有人提亲,母亲都要先对女儿讲,见面不见面全由她自主,而且从未收过人家的东西。刘丽萍晚上回家见桌子上摆着贴有双喜字的盒子,揭开一看是四瓶曲酒四包糖果叫做“男求女八件喜”。西江一带习俗,女方主动向男方提亲,就像魏天昊相亲那样女方登门。而男方主动向女方求亲则须先下聘礼,如果女方收下聘礼则表示初步同意了,然后互换生庚八字如一切顺当男方就择日相亲并予以确认,然后议定婚期、礼仪、礼乐、花轿、抬盒、陪嫁等等。
刘丽萍一见下礼的喜盒就知道是钱军在搞鬼,母亲不和自己商量就收人家聘礼除了钱书记别人谁也没有这个面子。姑娘“砰”地声把盒盖上,嘟着嘴去灶屋找娘理论,刚到院子就见大哥二哥和嫂子们喜笑颜开地都来了。两个嫂嫂抢着说:
“翠翠嫂子给你道喜了……”
刘丽萍脸一丧冲道:“狗屁的喜!”说了冲进灶无质问娘:“娘。是谁拿来的那些东西?先说哈,那来的还那去!”
丽萍娘把热气腾腾的饭甑搁在案板上,瞪着女儿说:“吃了枪药回来的?问都不问就冒火!你知道是谁家……”
“不问都知道!”刘丽萍嚷嚷:“谁叫你收人家的?谁叫你问都不问我就乱收人家的东西?那收的还那去!不关我的事!”
“就关你的事!”娘说:“不关你的事天天来来去去的弄啥?人家钱书记可是有礼有节的呕,还亏了你个死丫头?”
刘丽萍想说“来来去去”是钱军要来,可是又非一两句话能给娘说明白,直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娘又说:“钱书记捎话,结了婚就安排你工作,公社学堂任你挑。”端起饭甑去堂屋边说:“不识好歹的东西!”
刘丽萍被娘堵的太阳筋发涨,大嫂二嫂进来拉她去吃饭。刘丽萍含着泪走进堂屋,从桌子上提起礼盒就向外走。坐在门口的大哥说:
“你要咋?”
刘丽萍说:“去公社还给他!”
“真长大了是不!”刘全德把叶子烟杆在板凳上一敲吼道:“你不同意钱军就不该和人家勾勾挂挂的,现在钱书记正式说事了你又是这个态度,你那个团支书想不想当!”
刘全有说大哥:“你吼个啥子?弄得前后人户都知道好听是不!”
刘丽萍的爹早死,两个哥哥从小就把妹妹宝贝着,妹妹长这么大刘全德还是第一次这样高声武气地吵她。刘丽萍委屈死了,“哇”一声哭起来,说:
“娘不知道你还不知道,都是钱军找我我啥时候找过他!咹?团支书不当也不跟他谈!”
嫂子也批评男人过份,过来把妹妹手里的礼盒拿掉,说:“不理他,我们进屋说。”说了牵着推着就把刘丽萍拉到她的房里去了……
钱书记出面向刘家提亲这件事是宋霞给钱军出的主意。钱军要宋霞探听刘丽萍的心思,自作聪明的宋霞就想,和钱军结婚的希望既然不大,就给他们来个“促进”的办法,如果刘丽萍接受钱家的求亲,宋霞献计献策不啻是一件功劳,书记一高兴自己调进中心小学不成问题。反过来如果刘丽萍不同意,断了想头的钱军就不会离开她。钱军觉得来个舆论攻势逼刘丽萍就范也是好办法,就叫父母找媒人去刘丽萍家求亲。当钱军正为刘家收下聘礼高兴时,第二天一早刘丽萍就来公社找他,见面一句话没说递给他一个信封转身就走。钱军打开信封,是20元钱和一张没留名的纸条。写道:
钱军:
20元大概够你家那些东西的了,真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庸俗,破四旧还搞四旧!
钱军把把刘丽萍的条子给宋霞看,宋霞说管她是啥意思,谁也没见她退钱,该咋进行咋进行。钱军明白宋霞是要他把事情弄得满城风雨逼刘丽萍就范,就在宋霞的头上戳戳说,看不出你还有肉在肚子里头!宋霞翻身骑到钱军身上拽他的耳朵道,帮你的忙还说损话,你才是有肉在肚子里的大乌龟……。
五
魏天昊喜欢看报,去队长家看报不方便不说还时遭碰壁,一狠心化3元钱订了一份《人民日报》自己天天看。报上批“燕山夜话”、批“三家村”,批“海瑞罢官”、批“清宫密史”,大名鼎鼎的文化部部长郭沫若也在报上发表文章说自己写的东西应该烧掉。魏天昊当然吃不透这些东西背后的东西,魏天昊不懂是正常的,以他那点知识经历能够解读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盖世伟人毛泽东的韬略倒完全不正常了。然而上个世纪的1966年,当报章上如火如荼地批判“17年文艺黑线”的时候,十亿中国人中有几个人能知道所谓的文化大革命会演变成一场史无前例的全国大动乱呢?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刘少奇同志,不也是“刀”已经架在在脖子上了还在天安门城楼上挥舞毛泽东那本可爱的小红书吗!
不安本份的魏天昊所以能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波及到农村时以他的“雄辩”名噪一方,完全是赖于生产队的那条运菜船。西江二队种的蔬菜都是用船送到市蔬菜公司指定的门市部,一进城青年男女不免去逛街看电影玩儿。魏天昊不但喜欢看电影还喜欢看一分钱三本的画书,有事无事都要在城里头转转才过瘾。1965年的9月,江阳市已成了大字报的海洋,从兴隆街到大十字,约一公里的闹市两旁继成立《红卫兵》组织之后又贴了不少成立《江阳市工人造反联合会》的启示。紧接着《反到底》、《飞鸣镝》、《红闯将》、《穷追猛打》等等等等造反团队如雨后春笋昭告成立。只要上街,天天都有用大扫把在街道上画口号的、提着浆糊在墙上贴标语的,十字街口围成人团搞辩论的,学生娃儿散发小报的……举世闻名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继1957年的反右斗争之后,再一次以泰山压顶之势磅礴而来。瞬间人们真像了热锅上的蚂蚁,人人激动处处激动,紧张、兴奋、狂燥一一都写在了面孔上。“四大”一天比一天热闹,魏天昊先是听人家辩论,后来就参加进去辩论。由于天气炎热,许多时候打着赤膊手里还捏根挑菜筐的扁担,和城里人辩论些“出身论”、“三年困难时期是天灾还是人祸”等等,总之是题目繁多咬卵拽筋,脸红脖涨口吐白沫有时还竟然赢来赞同者的掌声。于是魏天昊就有许多飘飘然,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只要有空就跑去城里投奔革命。一年后,也就是刘丽萍和钱军正为“婚姻”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像三伏天的冰雹突然砸向了农村,一夜之间地处市郊区的金龙乡就冒出来许多造反组织。魏天昊想去参加一个组织,又怕人家嫌自己出身不好不要他,干脆就化几分钱买张白纸写个启示给自己成立一个组织。小子正把成立《奔腾急革命造反战斗队》的声明朝墙上贴,一个30来岁的眼镜问他的战斗队有多少人?魏天昊看了那人一眼说:我自己。
魏天昊贴“声明”的地方就在离家二里路的公社街上,当他贴完“启示”,端着浆糊碗去田里洗手时忽听商店那边一阵斥诧,看时一群串联的红卫兵把徐和尚从商店里揪了出来,跟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口号声: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撤底铲除封建思想的流毒!”
“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金龙公社社址原来是座关帝庙,十多年来由农会、乡政府到人民公社,几经改建早就没有了庙宇的样子。政府考虑徐和尚的活路,就在靠马路的地方给他二间小屋卖小百货谋生。徐和尚后来加入了商业集体,也算是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了。徐和尚叫徐文知,虽然70多岁了却长的红光满面胖得如同罗汉。因为他是市里在册的宗教人士,仍旧吃素头上还保留着戒疤,穿的也是长衫般的灰色僧袍。也是徐和尚阳寿该尽,公社“破四旧“时大概没人想起他也是四旧没有动他,偏是从首都北京来的红卫兵发现了这里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和尚。
30多个红卫兵有的进商店买东西有的在门口歇脚,徐和尚那身打扮怎么能不被红卫兵小将们警觉,立即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商店里揪了出来。红卫兵们呼喊着口号把徐和尚反剪双手拖出来踢跪在台阶上开起了斗争会,三十多个男的女的两排站开,两个男红卫兵把徐和尚架起飞机,一个眉清目秀军帽下两条小辫的女红卫兵走上前来,向马路上围观的人扫了一眼,把红宝书端在胸前“唰”地一个立正,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 “首先,让我们祝愿我们的最最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两边的红卫兵立即振臂高呼:“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又道:“敬祝我们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魏天昊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威武漂亮的的女红卫兵,皮肤白哲眼睛黑亮,一身草绿色军装,腰上束根发亮的皮带,配她那苗条的身材别说多神气了。围观的几个小伙也在品评,嘻笑声被台上的女孩听见了,只见她柳眉倒竖指着他们喝:“那几个同志严肃点!”继而朗声向群众讲话: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同志们!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女红卫兵讲的激昂流利:“同志们,我们是首都红卫兵井岗山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南下点火纵队的革命小将,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我们走到一起来了。”话音刚落,列队的红卫兵们就“啪啪啪”拼命的拍起巴掌。然而随便他们拍的怎么激烈,站在公路上看热闹的皮肤黑拗的农人们傻子般没有几个人跟着拍手。讲话的女红卫兵眼神一暗,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于是又抖擞精神说道: “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共同批判这个老牛鬼蛇神。我们为什么要批判他呢?”她怒目圆睁指着跪在地上的徐和尚提高声音:“大家看看这个人的身上,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妖气!尤其是他头上的戒疤,身上的和尚袍!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封建主义思想的流毒还在流,他还在散发着封建主义的臭气!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叫徐什么的牛鬼蛇神代表着的是一小撮封建主义份子,他们还死心踏地的与我们伟大的党,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为敌,向我们伟大的、史无前例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挑战!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面对牛鬼蛇神的猖狂进攻,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魏天昊后来说,这是他人生所听到的最小题大做且煽动性十足的讲话。那个女红卫兵讲话的手势、神态和身影,几十年来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
“贫下中农同志们,我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红卫兵,我们将和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共同战斗,共同胜利!今天,我们要把这个顽固不化的老和尚、老牛鬼蛇神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现在,我代表首都红卫兵南下纵队,宣布对牛鬼蛇神的处理决定:一,从即日起,不准剃光头穿长袍。二,实行强制性移风移俗。” 还没等魏天昊们搞清楚什么是“强制性移风移俗”,口号声中上去四五个红卫兵拽手踩腿按头,其中一个红卫兵“呲啦”一声把徐和尚身上的子袍撕掉一大块,老人挣扎着说: “我是宗教人士......" “叭!”一耳光打到他脸上,眼见鼻血就淌了下来:“老牛鬼蛇神还不认罪!” “我......我犯了啥子罪了?"被架成"飞机"的徐和尚不屈不挠地挣扎着:“几十年我......我靠劳动......" “咚!”右边那个高大的男红卫兵一脚踢在老人的腰上,听他“哎呀”声叫脸就成了暗灰色。踢人的红卫兵边骂边扭头喝问:“肉拿来没有?” “来了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答应着冲进纷纷闪开的人群,经面前过时魏天昊才看见是半碗熟肉,估计是从对面馆子里弄来的。只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强制移风移俗”是要叫徐和尚当众开戒吃肉。 看见红卫兵端着肉进来,马路上围观的人开始骚动。只见如狼似虎的红卫兵们把老人按成S型不能动弹,一个把头板仰,一个用筷子到瓷碗里夹起三指宽的一块肥肉去喂。可能是猪肉味使紧闭着眼睛的徐和尚惊恐起来,睁了一下眼又立即闭上,猛地把嘴扭向一边说: “你们咋能这样野蛮......毛主席叫你们......"话未说完,激怒了向群众讲话的那个女红卫兵,就见她青脸咬牙一把从男红卫兵手中夺过装肉的碗,叫道: “谁有刀子,把嘴给他撬开!” 徐和尚在红卫兵们的挟持下,像一只被狼咬住脖子的老山羊。他仰面朝天死不张口,刀子在他满是血的口中撬的“咯咯”响。此时的红卫兵们完全变成了一头头红了眼的野兽。就见他们捏的捏老人的下颚,用刀子撬嘴的撬嘴,把夹着的肉朝撬开的嘴缝中添去,添不进去就用筷子朝嘴深处捣。一块......两块......群众的嘈杂声和红卫兵的口号声纷乱不安。然而,尽管大家表示出来的反感情绪相当强烈,最终还是没又人敢站出来制止,包括平常自以为是条汉子的魏天昊和公社的几个干部。不知道捣到第几块肉时,只听徐师爷“儿”地一声,一股鲜血从他口中喷将出来。顿时,红卫兵身上全是血和肉块......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唱!”红卫兵们丢下昏死过去的徐师爷,各各背起背包,列队举旗,在那个长得漂亮又厉害无比的女红卫兵的指挥下边走边高歌起来: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反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红卫兵们唱着语录歌大摇大摆的走了,围观的群众才蜂拥到徐师爷的身旁。只见她双目紧闭,满头满身都是血。公社文书刘老头挤进来伸手指试了试徐和尚的鼻息,瞪着几个看的人说: “妈的个逼快抬到卫生院去抢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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