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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太太杀手

    一  罪与罚


    一曲终了,钟少德回到沙发座上,当然,不是一个人。

    “嗯啊……好厉害!真不愧是钟先生,”怀中的温香软玉一边发出夸张的娇喘,一边赞叹道,“很久没那么开心了,谢谢你。”

    “不客气,你最近也长进不小,不只是舞技。”望着香云纱下面那两座起伏不定的火山,钟少德淡淡笑道。他从西裤口袋取出半打舞票,一把塞进了舞女旗袍的前襟。

    “呀!你好坏!”娇嗔的同时,十八九岁的舞女迅速抽出了衣襟里的舞票,稳稳装进了她的小皮夹子。

    旋即她脱离了恩客的怀抱:

    “哼,你每次都这样!邓禄普!不理你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柳腰一扭,竟真的走开了。

    钟少德并没有挽留,他将视线转到了对方的一双高跟鞋上,欣赏起了少女光滑的脚踝。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七步,果然,酝酿了七步之后,舞女停了下来,回过头来,送出了恋恋不舍的秋波:

    “下次再来点我哦!”

    末了,钟少德得到了一个意料中的飞吻。

    待舞女从视线中消失后,钟少德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好了,又钓上了一个。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身为资深狎客,他很清楚,以这种节奏,下次光顾时他就能将这位红舞女带出舞厅,跳某种更加销魂的舞蹈……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廿三?还是廿四?算了,懒得去数了。在九月残暑的淫威下,方才一波狐步舞、快华尔兹,外加探戈的三连跳委实让他出了一身汗,目前他的四肢和头脑都需要降温。

    钟少德抄起了桌上冰桶里的香槟,满上一杯,一饮而尽。沁凉的酒液宛如甘露,滋润消化道的同时,也荡涤着他的呼吸道,将占据他鼻腔的那股浊气,也就是汗水脂粉混合物(他称为“粉蒸肉”)的气息一扫而空。一杯下肚,钟少德立觉四体通泰,头脑清爽,有如新生一般。于是,他又斟上了第二杯,一边浅酌,一边观赏起了舞场的风景。

    这里是爱多亚路的大华舞厅。今天是周末,虽然只是下午的茶舞时间,舞厅里却早已聚起了三位数的客人:洋行买办、公司职员、公务员、白相人、老不正经、洋盘大学生……在摄氏二十七度的室温下真可谓是“人气”十足,“蒸蒸”日上。同样因为是周末的缘故,平日只跳晚场的红舞女们差不多都到齐了,其中也包括钟少德刚刚光顾过那位小舞女。莺莺燕燕,济济一堂,乳波摇荡,臀浪翻腾,堪称大都会的一道风景线。

    然而,面对此等胜景,有些人却不懂得欣赏,非但自己不懂欣赏,还不许别人欣赏。自从十年前沪上舞业初兴开始,就一直有三五成群的卫道士对其口诛笔伐,称上海的舞女“十之八九都是暗娼”,说舞厅伤风败俗、腐蚀青年、破坏婚姻家庭云云。尤其是前两年发生了九一八、一二八事变后,舞业俨然成了千夫所指、祸国殃民的罪恶渊薮,沦为了软弱的国民以及更加软弱的政府的替罪羊。

    在钟少德看来,这种虚伪的混账论调简直不值得一驳。不错,大部分的舞女除了“货腰”之外,也出卖她们腰部以下的某个部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人格就低于一般的“良家妇女”。娼妓和寻常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两者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前者卖身给较多数的男人,后者卖身给较少数的男人。良家女性的美德在妓女身上同样能找得到,通常来说,后者所犯的罪恶也并不比前者来得多。但是,有一种情况除外:由于出卖给“较多数的男人”,相比良家的太太小姐们,生意浪的女子更容易出现某些众所周知的健康问题,进而,身体上健康问题还会引发一系列心理和道德上的健康问题,这就令人相当地遗憾了,就像舞厅西南角U型沙发上坐着的那位小姐——

    她很年轻,钟少德很确定,这位小姐至多只有十七周岁,她并不是大华的舞女,身上是一袭青色的爱国布旗袍,看起来很朴素,其实却是经过精心修改,正好凸显了主人的窈窕曲线。钟少德同样很确定:这件旗袍改自中学女生的制服,确切地说,是震旦附中的校服。少女坐在两个中山装青年的旁边,精巧的瓜子脸上化了恰到好处的淡妆,显得清纯极了,无邪极了,甚至,懵懂极了。从方才第一眼看到她起,钟少德就百分百地确定:这三种品质全都是她的伪装、极其危险的伪装,尤其是最后一种!

    为了做进一步的确认,钟少德放下手中的酒杯,披上西装外衣,向那一女二男迂回过去。

    “Hi,密斯白!”他出其不意地闪到了女生的面前,粲然一笑,“好久不见——”

    被称为密斯白的女生大吃一惊,当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后,尽管涂了苹果色的腮红,她的脸还是一下子白了。

    “密斯白别来无恙?病这么快就好了?”钟少德保持着刻毒的微笑,“自从七月份一别后,本人一直都很挂念你的健康哟!哦,对了,我在公董局卫生处有个朋友,他有一大批606特效针急着出手,只要你一句话,三分钟就帮你弄来,以我们交情,统统对折!够意思伐?”

    “你……你在乱说什么?我……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女生终于开了口,声音稚气十足、瑟瑟发抖,确实惹人怜爱。

    “这位先生,我想你是认错人了。这位小姐不姓白,她姓秦。”一旁的护花使者忍不住发话了。此人二十上下,中等身材,一身白色中山装,头势是标准的三七开,头发闪闪发亮,生发油的味道三步开外都能闻到。

    “哦,我晓得,秦娜密斯秦嘛!震旦附中的皇后,我怎么会认错呢?这位朋友怎么称呼?”钟少德的笑意有增无减。

    “不才姓熊。”勉强应付了一句后,白衣青年将视线转向了身边的女生,脸上疑云顿生,“你们真的认识?小娜,这到底是……”

    “我从来没见过他,真的!振邦哥,这里好乱,不是我们学生该来的地方。求你了,我们走吧!”秦娜抿紧了嘴唇,一双大眼睛努力挤出了两朵泪花。

    “小朋友你大概是不晓得……”钟少德自然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然而话刚讲了半句就被打断了。

    “什么小朋友!给我放尊重点!睁大眼睛瞧瞧,这位是熊定国将军的大公子!”之前一直沉默的另一个青年高声道。此人黑色中山装打扮,留着利落的板寸头,坐在离白衣青年半米远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前者的同学兼跟班,比前者高了半头,也壮实许多,打起架来应该是把好手。

    “哦,原来是熊公子,初仰大名,失敬失敬……”话音刚落,钟少德便毫无敬意地坐到了沙发上,还翘起了二郎腿。

    到底出身豪门,这位熊振邦公子确有几分瘟生作风,舞还没跳上,就先点了满满一桌子的酒水和吃头:香槟、啤酒、荷兰水、水果拼盘、陈皮梅、奶油杏仁、巧克力蛋糕,真是应有尽有。钟少德抓起一只香蕉剥了皮,一边大嚼,一边继续侃侃而谈:

    “熊公子大概有所不知,您身边的这位密斯秦不但品学兼优,还有勤工俭学的好习惯。在做课外劳动的时候呢,她一般都会用化名,用的最多的一个化名呢,就叫作‘白依依’,小鸟依人的依。你看,跟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配?”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钟少德在读“化名”的“化”字时读跑了调,听起来有点像是阴平的“花”字。

    “他……他骗人!我记起来了!这人是个坏蛋!顶坏顶坏的人!以前经常在我们学校附近游荡,听说有好几个女同学都被他……振邦哥,我好怕……”秦娜紧紧贴在了熊振邦身上,把脸蛋埋进了对方的肩头,掩住了她扭曲而狞厉的神情,乍一看真是楚楚可怜到了极点。

    这招确实管用,熊振邦立刻敛起了疑云,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过剩的血性和雄性荷尔蒙。见老大发怒,黑衣青年更是义愤填膺,怒目圆睁,看架势随时准备吞了对手。

    望着两张铁青的面孔,钟少德笑容依旧,他信口换了个话题:“照这么看来,两位都是震旦大学的大学生?”

    “不错!”熊振邦怒道。

    虽然两人并未穿校服,也没戴校徽,不过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事实。秦娜本次“勤工俭学”之所以没用化名,直接用了本名,自然是因为她这次吃的是窝边草,化名瞒不过人。看来这只小蟹真是饥不择食了。也难怪,得了这样的恶疾,要是再弄不到几百块大洋,买不到606针剂,她不久就会变成一只死蟹。

    “两位都是东三省人氏?”钟少德继续道,其实他一开始就听出了对方的口音。

    “是又怎样!”熊振邦怒道。

    “两位的家都在松花江上,长城外面才是你们的故乡,请问两位,准备几时打回去?还是说,大上海呆久了,有点乐不思蜀了?”

    “关你屁事!”熊振邦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熊将军的公子……哦,我想起来了!去年一二八以后,淞沪司令部好像是从东北军调来了一个少将,好像是担任哪个杂牌师的副师长,他自己来了不算,还把一大家子七大姑八大姨都带到了上海。听人说,这位将军姓的就是熊,狗熊的熊,想来就是令尊了?”

    “欺负我朋友,又侮辱我父亲,你他妈的什么东西!”熊振邦怒不可遏,一把推开秦娜,从沙发上跳将起来,“有种出去!我们单挑!”

    熊振邦的中山装并没有扣扣子,就在他站起来的一刹那,插在中山装内袋的手枪暴露在舞厅的灯光下。

    “还带了把枪?哼哼,正好!”钟少德暗忖道,他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

    “表哥——”黑衣青年拦住了熊振邦,同时脱起了外套,“对付这种王八蛋何必你亲自动手?交给我,一分钟叫他趴地上!”

    “虎云,别拦我!事关我们熊家的名誉,让我自己来!”貌似是和他表弟别苗头,熊振邦以更快的速度脱掉了外套,连同外套口袋里的枪一并扔到了沙发上。

    正当这对好兄弟奋勇争先之际,钟少德突然发动了。他欺至两人身前,一记右钩拳,正中熊振邦的左太阳穴。熊振邦闷哼一声,在他瘫倒在沙发上的同时,钟少德已经闪退了数步。

    眼看兄长遭了暗算,虎云勃然大怒,大吼一声,形如一只黑熊,向钟少德猛扑过去。然而只过了一个瞬间,黑熊就径直扑倒在地,摔了一个狗啃泥。原来早在动手前,钟少德就偷偷把吃剩的香蕉皮扔在了地板上,舞厅光线昏暗,虎云又复仇心切,正好着了他的道。对于熊振邦这样的纨绔子弟,钟少德从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他真正有些忌惮的,还是对方那个五大三粗的表弟跟班。

    一计得逞,钟少德自然不会错过机会。对手刚刚着地,钟少德的皮鞋就重重踩在了对手手背上。趁对手发出惨叫的空当,钟少德一跃骑上了对手背部,靠体重压制了对手。未待对手挣扎,他就一把掠过桌上的啤酒瓶,狠狠砸在了对手的头上。一声闷哼后,虎云和他表哥一样丧失了战斗力。

    二比零,老狎客完胜。

    回头望去,沙发上只剩下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熊振邦。趁刚才打斗的功夫,秦娜已经悄悄开溜了,只可惜时间有限,她刚刚溜出五六米远。

    “密斯秦——”钟少德大喝一声。

    秦娜猛地一颤,停下了脚步。

    钟少德走上前去,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抓住少女的双肩,将她摁在了一张靠背椅上。

    “小秦同学,”盯着对方的眼睛,他露出了惬意而邪异的笑容,“晓得什么要把你留下来吗?”

    “我……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少女早已是面色如纸,涕泪俱下。

    “哦,你错了,那你告诉我,你到底错在哪里?”端详着对方逐渐崩坏的妆容,钟少德笑问道。

    “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我对天发誓!钟先生,求求你……”对方的两颊已是斑斑驳驳,在现出痛苦表情的同时,也渐渐暴露出零星的可疑红疹。

    就在少女赌誓的同时,钟少德身后的沙发上传来些许动静。但钟少德并未理会,面对可怜的少女,继续着他的说教:

    “看来你还没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啊!唉……讲老实话,秦同学,出来卖并不是你的错,得了毛病也不能全怪你,带病出来卖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明知道自己得了病,还要出来卖,这就是你不对了。今天还好碰到了我,不然岂不是害惨了人家?”

    少女默默低下了头,继续流着她不知是悔恨还是乞怜的泪水。与此同时,钟少德背后传来了翻动衣物的声音,但他仍不以为意。

    “年轻人犯错并不可怕,关键要勇于承认错误,敢于承担责任,而不是拉别人来为自己的错误买单,就像你今天这样……”说话间,钟少德把右手伸进了西装的内袋,“……晓不晓得,你这么乱搞是要出人命的!而且一出松就是好几条!想想看,多吓人!要不是我手上有分寸,这两个小年青早就横着出去了。唉,现在的年轻人,真不懂事啊——”

    说到最后半句话的时候,钟少德清晰地听见了子弹的上膛声,于是,就在话音落地的下一瞬,他一个九十度转身,右手挥出一道寒光——

    “砰!”

    一声枪响过后,只见熊振邦站在沙发前,两手空空,呆若木鸡。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板上,躺着他的手枪,那是一把黑色的勃朗宁。

    带着最轻蔑的微笑,钟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手上稳稳握着一支枪,那也是一支勃朗宁——银色的勃朗宁,银色的枪口正冒着青烟……

    短暂的沉寂后,随着某位舞女的一声尖叫,整个舞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舞客和舞女们争先恐后地四散退场,半分钟前他们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热闹。的确,打架要比打枪好看一些,相对来说,前者不太容易波及观众。

    舞厅中人撤得差不多的时候,四名身穿制服的华人巡捕从正门走了进来,个个手持步枪,如临大敌。看来早在先前打架的时候就有人报了警。

    “是他!是他放的枪!”熊振邦仿佛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向巡捕奔了过去,“他打伤了我兄弟,快抓住他!”

    可巡捕并不买他的账,径直将枪口对准了他:“别动!站原地!手举起来!”

    “还有你!”另外三名巡捕将枪口对准了钟少德,“放下枪,慢慢走出来!”

    “好说好说……”钟少德张开双手,把抢挂在了食指上,与此同时,他已经看清了为首者胸前的警号。

    “757号,你们都是魏巡长的手下。”钟少德道。

    “你怎么知道?……啊!莫非您是……”对方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舞厅的昏暗, “……总捕房的钟少德钟探长?!”

    钟少德笑着耸了耸肩。

    “长官好!”757号巡捕立马收起了枪,向钟少德行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于是,指向熊振邦的长枪从一支变成了三支。

    “搞什么鬼?他是法租界的探长!?”熊振邦一脸的难以置信。

    757并未理会熊振邦,他正忙着向钟少德点头哈腰:“不好意思,钟长官,大水冲了龙王庙,请您多多包涵。”

    “好说,我跟你们魏巡长是老朋友,这种小事哪会放在心上?”钟少德道。

    “哈哈,都说钟长官大人有大量,果然名不虚传!”757肉麻地恭维道,他转而将视线投向了熊振邦,同时也看到了还在地上的虎云:

    “钟长官,这两只小瘪三是怎么回事?”

    “据我调查,他们至少犯了三条罪状!”钟少德顿时敛起笑容,变出了凛然正色,“第一,暴力袭警!”

    “第二,非法持枪!”他示意757注意地上的勃朗宁手枪。

    “还有第三条,”他瞥了秦娜一眼,随后厉声道,“那就是——逼良为娼!”

    “你胡说!啊——”熊振邦悲愤难当,正欲上前辩驳,小腹就中了巡捕一枪托,腿一软,不由得跪倒在地上。

    “老实点!别乱动!”巡捕怒喝道。

    “这位小姐姓秦,在震旦附中念书,”钟少德指着秦娜对757道,“秦小姐跟我讲,就是这个姓熊的年轻人,假借恋爱的名义把她骗出了学校,为谋取不法利益,多次逼她接客,导致她染上了性病……”

    “你血口喷人!”熊振邦这次没敢乱动,不得已只能向他的小女友求助,“小娜,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

    然而秦娜并没有回应他,自从枪声响起之后,她就一直呆坐在椅子上,瓜子脸上挂着两行泪痕,双眼空洞,一脸颓然,好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娃娃。

    少女的绝望并没有换得钟少德的怜悯,大探长继续编着他的英雄故事:

    “……地上那个是主犯的表弟,也就是从犯。迫于两名嫌犯的淫威,秦小姐一直未敢反抗,直到她遇见了我,当时我正在查另一个案子。秦小姐求我救她脱离苦海。在得知三人今天下午的行踪后,我就赶到舞厅和两名嫌犯交涉,要他们立刻无条件解除对秦小姐的人身压迫。考虑到两名嫌犯都是在校大学生,我想给他们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所以一开始没有动用武力。谁知这两个瘪三毫无悔改之意,不肯放人不说,还动手袭击我,连手枪都用上了,分明是想杀人灭口!好了,结果你们也看到了。”

    “那是,钟探长的身手可不是吹的!您的枪法在咱们法租界绝对是这个——”757谄媚地竖起了大拇指。

    “敢惹钟探长,你小子真是活腻了!”另外三个巡捕也在一旁帮腔道。

    “呸!活得不耐烦的是你们!”纵然已成阶下之囚,熊大公子依然放不下少爷架子,“一个探长有什么了不起?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爸是熊定国!”

    “熊定国是哪个?”巡捕们一时间面面相觑。

    “东北军的一个副师长,去年刚调到淞沪警备区。”钟少德解释道。

    “什么,东北军?”巡捕们一听都笑了,“好家伙,你们爷俩连老家都守不住,倒跑到上海来作威作福了?他妈的!大上海的女人也是你们配玩的吗?!”

    说罢,巡捕们又向阶下囚举起了枪托,阶下囚本能地抱住了脑袋。

    “好了好了,注意场合!”钟少德及时打了圆场,“老魏没跟你们讲吗?在公共场所要文明执法。好了,我还有其他事,人就交给你们了,带回去让你们巡长慢慢审!”

    年轻人血气方刚,教训一下就够了,钟少德也不想结怨太深。他很清楚魏巡长的作派,这家伙是个滑头码子,不到十二个钟头就会收钱放人。

    “是,长官!”

    757上前给熊振邦戴上了手铐。另一边,虎云也已经转醒,迫于步枪的威力,他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锐气,任由另两名巡捕将他铐了起来。

    “还有这位秦小姐,”钟少德指着秦娜道,“她是重要证人,最好带她回去做个笔录,顺便让法医帮她检查检查——查仔细点!”

    757走到秦娜跟前,脸上掩不住鄙夷和嫌恶:

    “中学生小姐,请吧——”

    秦娜慢慢站起身来,一双泪目早已干涸。注视了钟少德片刻,她惨惨开口道:

    “钟先生,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对我的惩罚?”

    “密斯秦说笑了,怎么会是惩罚呢?”钟少德露出了最最刻毒的微笑,“对你这样一位可爱的maid,你叫我怎么下得了手?最多也就是批评,还有教育,帮你从歧途里走出来,早日回归生活的正道。不用谢我,挽救像你这样的失足少女,乃是我是们公务人员的天职!”

    言罢他大手一挥,让巡捕将那一女二男押出了大华舞厅。

    三比零,一场酣畅淋漓的完胜!值得庆祝!

    一干人前脚刚走出舞厅大门,钟少德后脚就抄起桌上的香槟酒瓶,朝喉咙里猛灌了一大口。然而,不知是由于冰块融化,酒温上升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口酒并不如刚跳完舞的那口来得爽快,反倒显出了几分酸楚,让他有些兴味索然。

    “大概酒色之类的东西就是这样,弄多了难免乏味,用来调剂则可,但毕竟不好当作生意经……”钟少德心想。作为法租界的探长,他的生意经自然是破案。随着一二八余波的消退,近两个月的法租界碰巧比较太平,不见什么大案悬案,让身为重案组头目的他颇有英雄无用之感。看来我们的大探长是真有点空虚了。

    钟少德长叹一声,一头躺倒在长长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星罗棋布的荧光灯发呆……

    不过多久,头顶的人工星空便蒙上了一片阴影,那是一片格子状的阴影,阴影的上部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宛如月食一般,但那并不是月全食,至多也就是月环食,球状阴影的两侧边缘泛着冰冷的银光。

    “钟大探长,够逍遥的。”身穿格子衬衫,戴着镀银边眼镜的阴影向他发出了问候。

    “原来是小汪啊……”钟少德懒洋洋地坐起身来。

    来者姓汪,二十五六岁,是警务处侦探部的秘书,虽然职位不高,资历也不深,却是侦探部督察长的红人。钟少德自然不能太怠慢对方。

    “礼拜天嘛,难得放松一下,吃我们这碗饭也不能太死板,你说对不对?来来,坐下再讲——”

    然而对方并没有吃他这套,依旧冷冷地俯瞰着他:

    “坐就算了,晓不晓得,我已经寻了你大半天了?”

    “所以嘛,好不容易寻到了,当然是要好好白相相喽!这边的小阿姐真的不错,不比百乐门的差,怎么样,要不要帮你介绍两个,统统算我账上!”因为料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钟少德索性做了一个空头人情。

    “好,下次吧……”小汪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今天找你是有公事。钟探长,请跟我走一趟,督察长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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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钟探长的最后一案


          大约下午四点半的时候,钟少德被汪秘书领进了贝当路的高档别墅。别墅的主人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书房很大,家具中西合璧,尤其是会客用的那套红木沙发。一阵寒暄后,主宾分上下坐定,汪秘书退出,菲律宾女佣送来了咖啡。

          主人姓郎,四十三岁,同房间的装潢一样也是中西合璧,确切地说是中法合资。他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黄也不白,头发是不起眼的深棕色,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感觉。或许正是凭着这份与生俱来的中庸,他在中国人和法国人中间都很吃得开。过去二十年间,他在仕途上顺风顺水,从一个小译员一路升到了侦探部督察长的宝座上,位列法租界警务处的第四号人物。

          但今天的郎督察长似乎不在最佳状态,一身铁锈色睡袍的他显得有些憔悴,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

          钟少德自然是别出了苗头:他这位上司想必是碰到了大麻烦,否则不至于礼拜天一早就满世界地找他。

          呷了一口咖啡,郎督察长终于打开了话题,语调一如既往地不温不火:

          “少德,还记不记得,你是哪一年当上的探长?”

          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问题?钟少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做出了回答:

          “是24年,长官。”

          “1924年……是啊,那时你刚刚廿岁出头,是处里最年轻的探长……今年是33年,一眨眼快十年了,你还是在这个位子上。少德,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册你妈,少给我装腔!老子坐哪个位子还不是你讲了算?!”钟少德暗暗骂道,但表面上只能虚与委蛇一番:

          “这我倒真没想过,还请长官明示。”

          “少德啊,你很聪明,”郎督察长不动声色道,“讲到破案,你是我们的第一把好手。其实不只是破案,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有那么一点……吊儿郎当,或者换种讲法——你太性情中人了。”

          钟少德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不虚。

          “比方讲五年前,”郎督察长继续道,“要不是你抓赤党的时候捣糨糊,得罪了政治部那帮老爷,你老早就升上去了。”

          “长官,你晓得,我对政治从来不……”

          “晓得,你从来不问政治。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们刑警嘛,保一方平安才是正道,何必去掺合政治上那点破事?可是你不去过问它,它偏偏要来过问你,逼着你挑边站队,做选择题,A还是B?你问他们有没有C,能不能中立,你猜他们会怎么回答你?”

          今天的郎督察长确实不同于往,钟少德从未见过他如此愤世嫉俗。

          “就拿我本人来讲吧,”郎督察长的牢骚继续升级,“警务处、公董局、纳税人协会,看起来里里外外都行得通,玩得转,其实这全是假象。你肯定要问了,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我,郎某人,法租界的华人督察长,其实就跟一只老鼠没什么两样——就是风箱里的那只小老鼠。不错,我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法国人。觉得一个人有两种血统就很合算么?那你就想错了。真实情况是,所有中国人都当你是法国人,所有法国人都当你是中国人,每个人都不要你,硬逼着你站到和他们相反的队伍里去,心里头全当你是小娘养的。这就是所谓的民族主义、血统政治,顶顶大的政治!”

          钟少德开始怀疑他这位上司是不是吃错药了。

          “咳咳……不当心跑题了,不要介意,”郎督察长及时踩了刹车,“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想谈谈你升迁的事情。你晓得,老张年底就要退休了,上头预备在我们部提拔一个新的督察员。我当然是推荐了你。可是少德,这事情还真不是我一个人讲了算。”

          看来对方一直把自己当心腹,所以才会在自己面前直抒胸臆。想到这里,钟少德生起了些许愧意。

          “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少德,你还有个竞争对手——四科的小林。”郎督察长终于讲到了要点。

          “小林?政治部的那个……”

          “没错,我们都晓得,小林就是政治部的密探,上头调他进来就是为了牵制我们部,说什么‘非常时期,政治优先’。可政治部那帮赤佬也太嚣张了,吃相太难看,完全不给我们面子。小林才进来三年就让他升督察,再过两年那还了得?我的位子是不是也要让给这小赤佬?!”

          钟少德总算明白他上司到底吃错哪味药了。

          “这次的升职是原则问题,事关我们侦探部的名誉,我绝不会再作让步!这个新督察只能由你——钟少德来当!”郎督察长的神情无比严肃。

          好啊,升官发财当然好,没人会拒绝,钟少德自然也不例外,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他这位长官这次打算如何对付“政治部那帮赤佬”,毕竟政治部压在侦探部头上已经不是三年五年了,早在辛亥革命时期就已开先河。

          “这次和以往不同,”郎督察长显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总算让我觅到了翻盘的机会。这次我们有一个大份量的外援,就是总巡也要卖他的面子。只要他肯出面讲一句话,督察员的位子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比总巡大的只有公董局董事会和法国领事馆,钟少德心想,对方口中的这位大人物应该就是这两个机构的要员。而对方的话语立刻印证了他的猜想:

          “这位外援跟我们很熟,他就是董事会的冯华董。”

          一听到这个名字,钟少德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个长衫马褂、高大英武的身影。冯华董本名冯剑声,清末大商人出身,以兴办实业闻名,涉足面极广,轮船公路、电报煤气、酿酒造纸无所不包,其产业不仅遍及法租界,在公共租界和南市华界也很有影响。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如今这位冯先生已过知天命之年,据说在听力方面也出了点问题,但他依旧不改早年力争上游的性格,时常以活力充沛、精力旺盛乃至朝气蓬勃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从而染上了几分喜剧人物的色彩。钟少德突然记起来了:冯华董和郎督察长好像有那么点沾亲带故……

          “你晓得,冯先生和我是远房亲戚,”郎督察长道,“不过他到底是生意人,没好处的事情是不会随便做的。巧得很,他最近刚好碰到一桩麻烦,很有些辣手,希望我们帮他打点一下。要能顺利解决的话,他答应亲自向总巡推荐你,这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

          麻烦?钟少德立刻想到了一件事。话要从头讲起,这位冯剑声冯先生,除了公董局董事和商界领袖之外,爱出风头的他还拥有第三个头衔,那就是——上海跑马总会的常务理事。作为全上海最大的竞技兼赌博机构之一,跑马总会的成员遍布租界和华界,其总部位于公共租界大跑马场隔壁。跑马总会每年八月底都会在总部召开年会,届时主要会员都要出场,会后还有盛大的庆祝表演。事情就出在今年开年会的时候,也就是八月份的廿七号。冯华董携夫人出席了本次年会,会后赴大跑马场观看表演。会上冯夫人偶感微恙,于是暂别夫君,独自回到国际饭店,在事先开好的客房里小憩,却不想有一宵小之徒突然闯进客房,劫走了她的一只价值数百的翡翠戒指。冯夫人第一时间向公共租界巡捕房报了警,但犯人至今都没有抓到。从事发次日起,上海滩的大小报纸就竞相报道了这一案件,坊间物议沸腾,流言满天飞。据小道消息称:8月27号的那个饭店劫匪,这赤佬不但劫走了冯夫人的戒指,还劫走了她的某件“更加珍贵的物事”。这种猜想并非全无根据。事实上,这位冯夫人并不是一位徐娘,确切地讲,她是冯华董的第二任夫人,闺名言菊芳,芳龄二十五,本是极有名的平剧演员,主唱刀马旦,色艺双绝,被一干戏迷封为平剧皇后。冯华董的原配夫人在三年前不幸亡故,两人并未留下子嗣。守完三年之丧后,在若干亲友的劝说下,冯华董就娶了风华正茂的言小姐作为续弦,顺便讲一句——兴趣广泛的冯华董还是江南平剧协会的荣誉会员,这是他的第四重身份。这位著名的绅士也确实不幸,新婚不到半年就出了这种岔子,在一干小报记者的大事涂抹下,他眼看就要沦为全上海人的笑柄。

          “难道说,是上个月廿七号的那件事?”钟少德问了一个有些多余的问题。

          郎督察长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小报上讲的那些内幕,倒有几分是真的了?”钟少德努力掩住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这我倒不清楚,”郎督察长脸上也轻松了不少,“我想,就连冯先生本人也不是十分清楚,否则他不会托我们‘调查’这件事。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没有一点物证,全凭冯太太的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确实难讲得很。不过将心比心,作为男人,作为丈夫,听到这种传闻,不舒服是肯定的。少德你虽然没结过婚,不过应该不难理解。”

          “冯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进公共租界办案,帮他挽回脸面?”

          “是的,不过不是‘我们’,而是你一个人。照冯的意思,我已经和那边的捕房谈好,只派一个侦探进入公共租界,名义上是协助他们调查,实际上你有独立的调查权和抓捕权,一旦拿到人,马上引渡给我们租界,由我们来审问和处置。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原来是这样……”钟少德沉吟道,“要办这个案子,恐怕要先拜访一下当事人。”

          “那位女戏子皇后,只怕你暂时是见不到了。”郎督察长摇了摇头,“她达令跟我讲,在廿七号的事件当中,这女人受了很大的惊吓,精神一直很不稳定,现在正在家疗养,恕不见客。”

          “那叫我从何查起?事情都过了半个月了,早就过了侦察的最佳时间。就算有物证,大一半也都湮灭掉了。现在又不让我们接触人证,这算什么意思?像这种案子,只怕连神仙也破不出来啊!”

          “少德你言重了,人证也不能说没有。报案的时候,言菊芳在那边的捕房留了一份详细的笔录,你可以去调看嘛!也不晓得那边的巡捕是怎么搞的,两个礼拜过去了,不要说抓人,就连嫌疑犯也找不出半个,真是滑稽!不是还有一只戒指么?依我看,只要找到言菊芳的翡翠戒指,基本上也就锁定了嫌犯。少德你虽然不是神仙,好歹也是我们的神探,像这种案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长官过奖,我一定尽力。”钟少德应承道,上司的恭维让他颇感受用。

          “这就对了,”郎督察长从书桌上取过一封公函,交到了钟少德手里,“介绍信我早就帮你写好了,明天你就出发去公共租界。这是你钟探长的最后一个案子。帮我们侦探部争口气,回来之后,你就是我们的新督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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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得在這裡欣賞到大作.

            "对你这样一位可爱的maid,"  有點不明白, 先生想說好是個下女?  否則, 似應用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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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小土豆[/u]发表的内容:[/b]

              難得在這裡欣賞到大作.

              "对你这样一位可爱的maid,"  有點不明白, 先生想說好是個下女?  否則, 似應用lady.[/QUOTE]

              maid可指女仆,亦可指一般的未婚少女。
              文中的maid其实是handsome maid中的maid。handsome maid(俊妹子)是近代服务外国水手的中国妓女,汉语音译为“咸水妹”。
              老于冶游的主角其实是一语双关,称对方为maid即骂她是妓女。
              拙作中涉及方言典故的地方貌似不少,正考虑是否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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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 長知識了.

                嗯, 這一來, Maid of Orleans 似乎可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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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少德,是一位中国的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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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小土豆[/u]发表的内容:[/b]

                    呵呵, 長知識了.

                    嗯, 這一來, Maid of Orleans 似乎可能不太好...

                    加注好啊, 讓大家都多學習一點[/QUOTE]

                    贞德的典故知之不多,据说有不少很重口的民间传说……maid确实是个暧昧的多义词,就跟“小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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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UOTE][b]下面引用由[u]冰云[/u]发表的内容:[/b]

                      钟少德,是一位中国的007![/QUOTE]

                      呵呵,他没占士邦那么好的女人缘,也不像后者那么绅士(至少不是英式的绅士)。这个人物的设定部分借鉴了孙了红的侠盗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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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新搭档


                        9月12日,礼拜二,上午九点半,比郎督察长预期的晚了一天,钟少德造访了公共租界的老闸捕房。接待他的是对方的一个探长,姓韩名庄,廿八九岁,个头偏高,皮肤微黑,胡子刮得很干净,没有抹发油,再加上一件朴素的帆布风衣,整个人其貌不扬,却给人一种忠厚可靠的感觉。

                        “钟探长,我已接到上司命令,全程协助你查案,请多指教。”韩庄开门见山道,他的声音低沉而平和。

                        “不敢当,我们精诚合作,互相学习。”钟少德笑道,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着实不差。

                        说话的同时,韩庄将来客引到了他的办公桌前。桌如其人,干净简洁,文件案卷排放得整整齐齐,桌上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最奢侈的不过是一支康克玲墨水笔。

                        韩庄从案卷中抽出一个文件夹,双手递给钟少德:

                        “钟探长,这是8月27号的笔录,请过目——”

                        钟少德接过文件夹,展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方块字,虽然是速记,却不失清晰工整,记录者的办案态度的确值得欣赏。不过,与郎督察长保证的不同,这份笔录完全称不上“详细”,只有短短两页半纸,信息量实在有限得很。据其记载,8月27号的案情大体如下:

                        报案人和受害人都是冯言菊芳。案件类型是强奸、抢劫。当天下午3点40分左右,受害人正在国际饭店1703号套房内休息,房中只有她一人。嫌犯身穿饭店服务生制服,以送开水为名骗开房门,趁受害人不备暴力袭击受害人,对其实行奸污,并劫得受害人翡翠戒指一只,估价五百块,得逞后迅速逃离现场。据受害人描述,嫌犯年纪较轻,中等个头,左手指甲较长。受害人自称并未受到人身伤害,其家属拒绝法医对其进行检查。好了,记录到此而止。

                        “册,果然既奸且盗!”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句。“其家属拒绝法医对其进行检查”,这个“家属”必是华董冯剑声无疑。这家伙明知道他老婆被人强奸,却还假惺惺地委托自己“调查”这个案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羞于启齿么?还是说,冯华董不大相信他老婆,怀疑另有隐情?仅凭眼前这两张半笔录,钟少德很难做进一步的推测。

                        “韩探长,恕我直言,这份笔录记得太简单了,”钟少德指着纸面道,“许多关键细节都模糊不清,比如,‘年纪较轻’是有多轻?十八岁?廿岁?廿五岁?再比如,在‘暴力袭击’受害人的时候,嫌犯是否用了某种凶器?在侵犯受害人时,嫌犯用的是哪种姿势?他的性功能怎么样?整个犯罪过程一共持续了多长时间?对我们破案来讲,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

                        “钟探长批评的是……”韩庄唯唯道,脸上微微发红,“只是,如果问得太详细的话,只怕那位冯太太……有时候,我们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受害人的感情?”

                        “这么说来,韩探长倒是一位敦厚君子了!”钟少德戏谑道,“真为受害人的名声考虑,倒不如索性销掉这个案子。反过来讲,既然冯太太选择了报案,这就表明她愿意配合巡捕调查。真正阻拦她配合调查的,我想还是她那位先生吧?”

                        “钟探长说的是……”韩庄一脸惭色,“那天我到场时,冯先生已经到了。做笔录的时候我本想多问几句,可冯先生很不耐烦,说有什么好问的。他要我们马上封锁饭店,把所有的仆欧都叫上来,让他太太一个个指认。”

                        “你们照做了?”

                        “是的,这确实也是个法子。可我们没料到的是,当天当班的服务生全过了一遍,冯太太并没有认出嫌疑人。后来我们又扩大了范围,把饭店里所有男性职员都叫了上来,可还是没找到嫌疑人。最后实在没办法……”

                        “你们查了职工花名册上的照片?”

                        “是的,惭愧,还是找不到这家伙。后来冯先生大发脾气,不听我们劝,直接把他太太带回了法租界。”

                        “找不到不奇怪,这小子一看就是假冒的,至少不可能是一个饭店boy。韩探长,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还能不能记起一些细节,不管什么都行——”

                        “有的。我前面就想说了,在检查套房的时候,我在浴室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条女式内裤,裆部被利器割破了。我想,这条内裤应该就是冯太太扔掉的。嫌犯可能用了小刀之类的工具。”

                        “也可能是剃刀。”

                        “对,剃刀也有可能。关于作案时间,冯太太其实也跟我讲过。她说,那个嫌犯从开始袭击她到逃离房间,整个过程总共用了一分钟。”

                        “一分钟?!”

                        “没错。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冯太太虽然惊魂未定,不过她的语气很肯定。”

                        “一分钟……我问你,你到场的时候,她是不是穿了一件高领窄腰的海蓝色旗袍?”

                        “是的……”

                        “旗袍有没有损坏,比如开衩的地方?”

                        “应该是没有。”

                        “你确定?”

                        “是的,衣服是完好的,一粒纽子也没掉。”

                        钟少德大感匪夷所思。来之前他做过功课,查阅了8月27日的新闻报道:言菊芳当天所穿的那件新款旗袍,裙衩几乎是开到了大腿根部,将她硕长健美的下半截曲线衬托得淋漓尽致。然而,仿佛是专为和广大登徒子作对一般,两道长长的衩缝上各有四位纽扣将军把关,将裙内的春光牢牢锁了起来,令观者欲求不满,遐想联翩。钟少德认得那种纽扣,他知道,这种被称为“同心结”的绳扣相当难解,就算是色中老手——比如他本人,只怕也要稍费周章,解开全部八粒扣子至少要花费半分多钟。再加上割内裤,做正事,完事后喘息片刻,还要掠走翡翠戒指,据钟少德估算,整个犯罪过程最快也需要两分半到三分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短一分钟内完成。

                        “其实,”短暂的沉默后,韩探长开了口,“在一分钟内作案,我也觉得不太现实。不过我想冯太太应该不会故意说谎。你说,她会不会是记错了?毕竟她受了那么大的刺激。”

                        “是啊,有这种可能……”钟少德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她没记错的可能。想想看,言菊芳以前是做什么的?女戏子。作为第一流的舞台演员,这个女人的时间感应该非常之好……还有,她唱的是刀马旦,靠演花木兰穆桂英出的名。刀马旦是有武行功底的,言菊芳练了十多年,身手应该不会差。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想要制服她恐怕没那么容易,何况只给他短短一分钟?照这么看来,言菊芳的证词又不像是真的了……这对矛盾该如何解释?话说回来,或许也正因这诡异的“一分钟”,才让冯华董对他的少妻起了疑心……

                        反复纠缠意义不大,钟少德适时换了个话题:

                        “韩探长,冯氏夫妇离开之后,你们又做了哪些调查?”

                        “哦,是做了一些调查,可惜没什么收获。我让部下把饭店相关的职员都集中起来,询问他们当天有没有可疑人物进入饭店,尤其是案发前两个钟头,结果什么也没问出来。只有一个管后勤的老员工提供了一条线索,他说,饭店一个礼拜前丢失了一套仆欧制服,是中号。我想嫌犯穿的多半就是这套衣服,一个礼拜前他就已经来踩过点了。”

                        这不足为奇。钟少德知道,跑马总会的年会是一件大事,筹办方通常会提前两、三个礼拜向国际饭店预订酒席和房间,在此期间嫌犯不难打探到消息。

                        “饭店的线索很快就断了,于是我查起了戒指这条线。”韩探长继续道,“我想嫌犯劫财之后应该会去销赃。于是我弄到了冯太太翡翠戒指的照片,印在协查通告上,发了五百份出去。没想到两个礼拜过去了,竟一点动静也没有。本人能力有限,实在惭愧。”

                        “韩探长过谦了。既然弄到了照片,那你想必晓得这只戒指的来历。”

                        “是的。我查到,这只翡翠戒指出自霞飞路的所罗门珠宝行,是冯太太在六月份订制的。”

                        “没错。这位冯太太派头很大,她不止订做了一只戒指,同时还做了一条项链和一对耳环,一共是三件套,用同一种暹罗翡翠做成。这套首饰是一个犹太珠宝匠专门为她设计的,式样独一无二,每件首饰上都有足金的梅花纹饰,很好辨认。案发当天,我想言菊芳是戴齐了这三件首饰。”

                        “对,确实是这样。”

                        “除了这三件翡翠首饰外,她还戴了第四件首饰,就是她左手无名指上的3.5克拉钻戒,她的结婚戒指,用的是正牌南非钻石。光是这一颗钻石的价值,恐怕就超过了一整套翡翠首饰的总和。”

                        “是的,我也看到了。钟探长对珠宝是真有研究!”

                        “唉,不研究不行啊!韩探长,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嫌犯是想劫财,为什么不连同其余三件首饰一起劫走,而偏偏只拿了一只翡翠戒指?”

                        “这个……可能是因为时间不够,匆忙间只抢了一件?”

                        “那为什么不抢最值钱的钻石戒指?”

                        “这……”

                        “所以说,韩探长,你那几百张协查令恐怕一开始就白发了。”

                        “你是说……嫌犯他不会去销赃?”

                        “当然不会,这是再明显也不过了。之所以不拿最贵的,只拿最别致的,这只能说明——嫌犯想要收藏这件首饰。”

                        “收藏?!”

                        “不错,正是收藏——作为他成功作案的纪念品!”

                        “纪念品?!”

                        “或许在他看来,这枚翡翠戒指是言菊芳身体的一部分,占有了它就等于永远占有了它的女主人。”

                        “这……这真是不可思议!”

                        “是么?我倒觉得是人之常情。”

                        “钟探长,按你思路分析……这个嫌犯应该是有某种……收集癖,啊!照这么看来,他有没有可能是个惯犯?!”

                        “是有可能。”

                        “不,这不可能!钟探长你不晓得,为了找这个嫌犯,我前段时间查了我们租界近三年来全部强奸案的卷宗,可是连一个类似的案子也没有发现!这该怎么解释?”

                        “没报案不代表没发生。”钟少德笑道,“与其查强奸案,倒不如查查珠宝盗窃案。不过你的观点也有道理。讲老实话,我也不大相信世上存在着这么一个强奸犯,屡次作案,收集首饰,一分钟就搞定一个女人,听起来像海外大奇谭一样。”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首先,我们有必要弄清楚,言菊芳的案子到底是不是一起强奸案。如果不是,那么所有的疑点都会变得一文钱不值,这个案子根本不值得我们一破。”

                        “不值一破?难道说,你是怀疑……”

                        “没错。为了确证这种怀疑,我想先去见一位特殊的线人。韩探长,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失陪两、三个钟头。中饭不必等我,为表歉意,晚饭由我来请。”

                        言罢,钟少德扔下新搭档,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老闸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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