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输与赢
钟少德独占了一张方桌,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的舞池,里边是熙熙攘攘、挤作一团的男男女女。
新华的舞票并不贵,一元钱跳五支舞。只不过,如今钟少德的口袋里只有孤零零的一角银币,只够他喝一小瓶coke。而就在三个月前,这枚银币一点也不孤单,那时它还生活在一个温暖光明的大家庭中,有着成千上万的兄弟姐妹。
七重天一战,杜祖恩殒命。作为胜利者,钟少德获得的战利品也不免打了折扣。案子算是破了,委托人也没失约,很快让他坐上了督察员的位子,享受两百块月薪的待遇。然而,比起他的损失来,这点薪水根本算不了什么,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由于人证的死亡,钟少德的大敲诈计划彻底破了产,梦想中的六位数巨款全泡了汤。而那一箱珠宝首饰,承载了亡者回忆和生者野心的47件首饰,终究也褪去了魔幻的光彩,沦为了47件普普通通的二手珠宝。钟少德托薛老三将这批珠宝脱了手,扣除佣金,换得一千块大洋。连同黄云升汇来的两千元,也算凑齐了大洋三千元。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为了出一口恶气,钟少德开始纵情冶游,挥金如土。长三堂子、按摩院、向导社,还有上海滩的各大舞厅全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三个月间将三千大洋花得干干净净,到如今只剩下了这最后一角银币。
正回忆间,新华的仆欧已经送上了coke。“嘶”地一声,最后一枚银币也升到了天国。
做小小哀悼的同时,钟少德感到了一阵倦意,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灵,由内而外,全身心的倦怠。这三月间他与49个烟花女子做了爱,每人一炮,总计49炮,按照一贯的洁癖,全部采取了安全措施。然而,空虚,依旧是空虚,满满的虚空,毫无结果,也没有意义。将生命的种子播到了虚空中,如此作为是否会招致命运的惩罚?抑或,如此作为本身即是命运的惩罚?而惩罚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眼前这片无穷无尽的虚空,就连对于它的思考也终不免于无意义,终将归于虚空……
和手中的coke瓶一样,钟少德也长吁了一口气。为从窒息的虚空中挣脱出来,他适时调转了视线,翻起了桌子上的免费报纸。
免费的小报格调自然很低,内容也大抵千篇一律:闻人行踪、梨园动态、市井笑话、连载武侠、舞厅广告、名妓写真……不是钟少德不感兴趣的,便是他早已看腻的。正无聊间,他瞥见了一条标题:“平剧皇后身陷疯狂世界”。于是他一目十行地把整条新闻读了一遍,其实也算不什么“新”闻,个中内容他老早就晓得了,今天算是温习了一遍。
言菊芳案虽已告破,但受害人的“心灵创伤”却并未得到抚平,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据受害人外子、法租界华董冯剑声宣称,其爱妻因受刺激过大,不幸罹患一种了严重的都市病,即所谓的“歇斯底里症”,从十月份起被送入西郊疗养院进行长期治疗。顺便说一句,所谓“西郊疗养院”,其前身乃是晚清的一座全节堂,专门收纳矢志守节的贞烈寡妇云云,如今虽然改变了性质,但依然以收治女病人尤其是人妻太太为主。据小报所言,冯太太之病虽经现代医学的精心治疗,但仍无太大起色。三个月来冯先生食不甘味,郁郁寡欢,孰知其婚姻竟不幸如斯乎!各位看官有所不知,上一任冯太太之所以英年早逝,未能陪冯先生走完人生长路,也是因为罹患了精神上的恶疾——据说是流产引发的一种忧郁症,而她不幸逝世的地点也正是西郊疗养院!世上竟有这等巧合?莫不是冥冥之中对冯家的诅咒?如此看来,我们的前平剧皇后可谓是命运多舛,前途未卜……
“好一条烂舌头!”钟少德笑着骂了一句,看起了下一篇。
不经意间,他的视线落在了报纸第7版的左下角,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登出了一篇豆腐干大小的结婚报道:《康克玲皇后否极泰来另结新欢》。
不错,邵雪君结婚了,就在三天前,但从标题就看得出来,新郎不可能是宇宙书局的总经理黄云升,这位阴气逼人的先生早就取消了和她的婚约。收下康克玲皇后的是另一位男士。这位男士是她成千上万仰慕者中的一员,公共租界老闸捕房的探长——韩庄。没错,正是这位温良敦厚的谦谦君子。
放在三个月前,没人可以想见这桩婚姻,钟少德也不例外。直到9月18日杜祖恩身死之后,钟少德才重新怀疑起了他这位前搭档。杜祖恩死之前,钟少德在鸿记服装公司见到了其人的笔迹。字如其人,圆润灵动,宛如蛇虫,与匿名信上张牙舞爪的字迹大不相同。那天在七重天上,杜祖恩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钟少德的怀疑:“钟探长,你对这些女人有没有兴趣?除了言菊芳以外,其他48个人的案子都还是秘密……”是啊,是其他“48”个人,自然也包括邵雪君在内,也就是说,杜祖恩根本就不知道匿名信的事情。那么,写信的“贺新禧”究竟是谁呢?启发钟少德的依旧是杜祖恩,准确地讲,是他的第一把飞刀,也就是12日晚上的那把。当时,这把刀飞向了韩庄的胸口正中位置,韩庄下意识做了反应,他用手去挡——用他的左手。为什么不用右手呢?仅仅因为右手正握着康克玲金笔吗?这一反应至少说明了两个事实:第一,韩庄很喜欢康克玲笔,甚至连办公桌上的墨水笔也买了康克玲牌,这两支笔十有八九是邵雪君亲自递到他手中的,或许他的收藏远远不止这两支。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韩庄是个惯用左手的人。他的左手至少和右手一样灵活,用来写信绝不成问题,其笔迹与右手迥异亦不足为奇。貌似每个探长都有些小秘密,钟少德有他的黑枪,而韩庄的秘密也许就是他的左手。但怀疑只是怀疑,钟少德并没有去求证。因为不涉及原则问题,他不想太小家败气,另一方面也是看在了对方让出一千块大洋的份上……直到韩邵两人传出了交往的消息,直到两人最后闪电结婚。
韩庄这家伙的确另有一弓。看上去才智平庸、畏惧强权,其实却是心机深沉、以退为进。他对邵雪君的未婚夫观察已久,对其行事风格了如指掌。他断定黄云升一见到匿名信,立即就会来找警探要求销案。匿名信的把戏确实耍得漂亮,可谓恰到好处,既破坏了黄邵两人的婚约,又保住了邵雪君的名声,方便自己日后娶她。邵雪君一旦被弃,有了紫罗兰咖啡馆的铺垫,韩庄不难搭上她,表面体贴温存,暗中威逼利诱,把她变成韩太太简直就是三分钟的事情。如此看来,这位貌不惊人的韩探长倒是一位情场上的成功人士哩!
是啊,韩庄表面上失败,暗地里成功。杜祖恩本人失败,身与名俱亡,但他的血脉却获得了大成功。他那二十多只小杜鹃已经占据了上海滩的二十多个富贵窠。正像他本人所说,他赢得了“明天”,赢得了未来。这两个人都是生活的成功者,人生的赢家。反观钟少德,除了督察警衔和49次不结果的露水之欢,他还得到了什么,从这个轰动一时,但已日趋沉寂的案子当中?总不见得是“拆姘头神探”的美名吧?
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输家。
钟少德仰天长叹,几乎是躺倒在了靠背椅上。
当初为什么没答应杜祖恩的提议呢?真是为了人类的尊严么?整体是由部分构成的,一群人的尊严也只能由一个一个人的尊严累积而成,说到底,还是为了大侦探自己的面子啊!和杜祖恩用过的女人做爱让自己很丢面子么?那么,和49个妓女做爱呢?那些太太不过是三手货,而那帮妓女已经不晓得是几百几千手货了。两相比较,哪个更丢面子?还是讲,太太和妓女其实是两种范畴,不宜放在一起比较?妓女本来就是让人买的,而太太却是让人“偷”的。好妓女的标准是待客殷勤,一视同仁。而一个“好”太太的标准却是安分和贞洁——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保持性的贞洁,好让你趁他丈夫不备,偷偷将她弄到手,成为她除丈夫之外的唯一一个情人。唯有如此,才算是品到了太太的真味。她们毕竟是一班良家女子,纵然已嫁做人妇,也难免让第三者心生占有欲。没错,良家女子就是用来“占有”的,无论是明媒正“娶”,还是悄悄去“偷”,其实都是“占有”她们的不同方式。而一切形式的占有欲都免不了“排他”的性质。一旦被别人捷足先“偷”,便会感到兴味索然,也就减弱了再偷她一把的动机。是啊,恐怕这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49位太太因为被杜祖恩染指在先,所以自己也就不屑于再去碰她们了。如此看来,杜祖恩讲的没错,自己确实也有做太太杀手的志愿,本来有可能成为他的同道中人,和他好好别上几趟苗头。只可惜,自己觉悟得太晚,49个目标全部被这小赤佬抢了先,所以只能大大地熬鸾了。不错,一点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我一直在妒嫉他啊……”钟少德自言自语道,“……说到底还是为了面子,一个奸夫的面子……呵呵,面子啊面子,你可真是个奇怪的老举三!唉,这十几年看来是白活了……”
言罢,他将一只手盖在了他的面子上,一时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无明……
“这位先生,”不多时,黑暗中传来了一个挺文静的女声,“您是……钟探长?”
“哎,还真是钟探长!”紧接着是一个蛮活泼的女声。
钟少德移开了手,他的眼前多出了两条倩影,一条苹果绿,一条桃花红。原来是新华舞厅的两名当红舞女,他都认识,绿的叫露露,红的叫曼丽。
“钟探长,你身体不要紧吧?”露露很关心地坐到了他旁边。
“那还用讲!人家可是舞场上的铁人,哪用得着你操心?”曼丽几乎是贴着他坐了下来,顺势用小翘臀撞了他一下,“——你说是不是,钟大探长?”
一口一个“钟探长”,看来两个小姑娘还不晓得他升了督察。
“曼丽,这次你可猜错了。让露露讲中了,我今天还真不大舒服。”钟少德笑道。今天他不想做这两个熟人的生意,自然不是因为真的有恙,也不是因为她们把他叫低了一级,更不是因为缺钱,他在银行里还有的是白花花的银洋,真正的缘由是:经过这三个月的放浪形骸,他确实是有些厌了,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毕竟三十岁的人了,是该消停点了。
“不行不行不行,”曼丽把一头长波浪摇成了拨浪鼓,“来都来了,今天说什么也不放过你!不跟我们跳一场,我们坚决不放你出门!”
“曼丽啊,这就是你不对了。生意浪不是有一句话么,不死来玩玩,有病来坐坐。我今天身体不舒服还坐在这里,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钟少德谑笑道。
“啊,你好坏!当我们是那种女人,哼!不睬你了!”曼丽一扭头,嘟起了樱桃小嘴,但却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钟探长,她就是这样子,你别在意,”露露及时解了围,“不跳也无所谓。正好我们都跳累了,大家一起坐一歇也挺好的。”
是啊,坐一歇当然是好的。在新华舞厅的地下价目表上,跳一圈舞最多不过六元,可坐起台来就难讲了,上果盘、切蛋糕、开香槟、买票带出,那可是个无底洞。
“对了,钟探长,能不能跟我们讲讲,最近都有些什么案子?”露露很乖巧地投他所好。以过往的经验,讲一个案子的代价不会低于跳五支舞。
“是啊是啊!”一提到案子,曼丽顿时也来了精神,“越大越好,最好有死人,有很多死人的那种!”
很多死人?钟少德不禁莞尔。这小女子还真不晓得天高地厚,要是真看到死尸,保准吓得她魂灵飞掉。也罢,正好借这个机会甩掉她们。
“曼丽你想听人命案?这倒真不大巧,这两个月一直比较太平。要说人命,也就出了那么一万零一条。你们应该也听说过了,就在上上个礼拜天。”钟少德道。
“啊!你是讲……跳黄浦江的那个女学生?!”曼丽惊呼道。
“对的。”钟少德颔首道。
“我记得,她是叫……”曼丽努力回忆道,“……白依依……还是秦娜……好像还是什么中学的皇后?”
“是震旦附中。”露露补充道。
“一点不错!”钟少德赞许道,“那你们想必也知道,她是为什么自杀的。”
“我看报纸上讲,她被学校开除了,因为她品行不端正,经常在外面过夜,听说还得了……那种病……”露露作出了羞于启齿状。
“对对,就是那种要打606的病!”一谈到和死相关的内容,曼丽就格外地兴奋,“我听一个客人讲,她的病已经邪气严重了。尸体捞起来的辰光,连鼻子都快烂掉了,哎呦,吓死人了!”
“唉,现在的女学生还真是放得开……”露露慨叹道,“老早晓得这样,我前几年索性也就上中学了。平时在学校里念念书,休息天到舞厅来陪陪客人,不也挺好的么?”
“呵呵,那当然最好!”钟少德笑得格外诡异,“你们晓不晓得,那位秦娜秦小姐,我也是她的一个客人。”
刹那间,露露瞪大了眼睛,曼丽张大了嘴巴,两个人统统愣住了,就像大白天撞到了鬼一样。
“哦,忘了告诉你们,我这人生平最喜欢的,其实就是女中学生。秦小姐么,我记得好像是做过她三趟、还是四趟生意吧!唉,往事不堪回首!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得了这种毛病,在这种年纪就……唉,真是太可惜了!”钟少德连连叹道。
“钟探长,我还有……其他客人……”半晌过后,露露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那个……先失陪一下……”
“我、我也是!钟探长,下次再见!”曼丽也慌忙离开了桌子,“露露姐,等等我,我们一道走!”
于是乎,桌子上又只剩下了钟少德一个人,又恢复了先前那一片——空虚。
空虚的灯光、空虚的音乐、空虚的香水气、空虚的弹性地板,就连嘴里的小苏打也弥散着空虚的味道……
带着空虚的欲念,钟少德饮尽了残余的coke,把空虚的玻璃瓶留在了桌上。
他站起身来,摇晃着离开了空虚的舞厅。
临末,还打了个顶顶空虚的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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