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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死狱玫瑰
    钟少德探案故事的第二篇,可以看作是《圣母之殇》的前传。
    故事发生在1950年5月,上海易帜一周年之际。时值新政府和上海市民的“蜜月期”,全市歌舞升平,一番和平景象。然而,汹涌的暗流已开始酝酿,大规模的政治清洗一触即发。在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不意间曝出了内战时期的一出黑幕,其最初的契机是监狱里的一朵玫瑰,一朵夺命的红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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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玫瑰寓言


      邻居家的花园长了一棵玫瑰,美丽而带刺,高高的枝丫越过院墙,引来了围观的人群。人人都想得到她。有人架起梯子直接去摘,却被刺得头破血流,跌了下来。有几个聪明一些的人吸取了教训,低声下气地帮玫瑰浇起了水,想用默默的付出换取她的垂青,却反而使玫瑰越长越高,离他们越来越远。于是人们失望了,渐渐离开了。

      有个花匠的孩子也在人群中。在别人吵闹时,他在墙边徘徊,看到地上有几个小黑点。原来,这些不起眼的小黑点正是玫瑰的种子。小男孩把种子捡回了家,种在墙边上,用心浇水,悉心照料,耐心等待。

      经历了寒冬和酷暑,终于,花匠家的院子也长出了一棵玫瑰,一样地高而美丽,惹人注目。慢慢地,两颗玫瑰开始互相凝视,为彼此间的相像而惊讶:啊!可不是么?就像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在红太阳的照耀下,两颗玫瑰并肩而生,茁壮成长,渐渐枝叶交织,血脉相通,终于突破了高墙的阻隔,结合成了一体。旁观的人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拆去了围墙,将各家的院子连成了一个大花园,而那棵并蒂玫瑰也成了新花园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册!什么乌七八糟的?”钟少德暗暗骂了一句。在他看来,这篇所谓的“玫瑰寓言”实在是滑稽和做作的典范。

      文章刊载在《新声》杂志1950年5月号,这是一本名气不大的月刊,办了有些年头了,内容大致是社会纪实类的,从眼前新刊的目录上可见一斑:

      “上海市民防空妙招大全”

      “苏联红军歌舞团访沪纪实”

      “沪西工人俱乐部一日游”

      “消防队员的日常生活”

      “我要去苏北——少年游民王XX的心声”

      ……

      那篇“玫瑰寓言”上承“苏联红军歌舞团访沪纪实”,下启“沪西工人俱乐部一日游”。放在这么一堆文字当中,这篇有些小资的豆腐干文章显得很不协调,突兀极了。文章署名“时英”。时英是谁?读者如有疑问,只需翻回杂志第一页便可知晓,责任人名单的第三行印得明明白白——“主编助理 李时英”。

      “哼哼,小赤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啊!”钟少德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在这位资深警探的法眼看来,不,应该说,在任何非盲人看来,这篇“寓言”都是一封情书,一封变相且变味的求爱信。预期中的读者不是别人,正是钟少德的女学生。这么说的理由有三:

      第一,他这位女学生是西南分局的局花,尚还名花无主;

      第二,这本《新声》正是邮寄给她本人的;

      第三,她叫关玫,玫瑰的玫。

      不过还好,这小赤佬的东西写得真不怎么样,有种延安鲁艺杂交上海亭子间的感觉。作者的努力和创意有目共睹,只可惜效果实在一般。尤其是到了最后,“红太阳”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而这一出来就足以令人作呕,那棵“美丽而带刺”的玫瑰貌似也被恶心到了,至于证据么,再明显不过了……

      “老师!!”

      一个熟悉的女声打断了钟少德的推理,与此同时,声音的主人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新声》,扔回了脚下的废纸篓。

      “老师,您又无聊了吗?!”

      抬眼一看,关玫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瓜子脸上带着三分怒容。今天她的话音明显是升了一调,婉转中不失激昂,确实有如高而美丽的刺蔷薇。

      “哈哈……大概是有一点,最近没什么大案嘛……”钟少德讪笑道,随之看到了对方手中的案件夹,“又出事了?这次是什么花头?”

      “大花头!您最喜欢的那种!”尽管嗔意未消,对方还是切入了正题,“这次是在大自鸣钟监狱。今天凌晨,一个犯人被枪杀了。”

      “哦,喋血天牢?听起来有点意思……”钟少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一沉吟,旋即换了一副脸色——

      “召集人手,十分钟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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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大自鸣钟监狱


        上午八时三十分,两辆警车在大自鸣钟监狱门口停了下来。钟少德带着一众干将跳下了车。

        今天监狱意外地热闹,正门口聚集了一批记者,不知为何而来。难不成狱中的凶杀案已经走漏了风声?

        “程强,开道——”钟少德下令道。程强是他的得力助手,一个浑身肌肉的三十岁男人,现任行动科副科长。

        “是!”程强二话不说,上前铁臂一张,分开了人群,好让门岗看清来者。

        “西南分局刑警处!开门——”程强声若洪钟,不枉练了二十年的气功。

        片刻过后,五米高的大铁门缓缓打了开来。几个荷枪实弹的狱警一拥而出,将二十多名记者挡在了大门两边,为钟少德一行辟出了一条小道。

        钟少德正待进门,不意却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不好意思,大家让一让!请让一下!”一位不速之客从人堆中挤了出来,那是个浓眉大眼的男青年,中等个子,一身灰色列宁装,左胸口袋插了两支钢笔,鼻子上还架了一副黑框眼镜——钟少德不看也晓得,那是副平光镜,一件纯装饰品。列宁装身后拖着个穿青色人民装的跟班,配了一台蔡司相机,那是他的专属摄影记者。

        “钟警长!是我,小李!”隔着狱警的钢枪,列宁装自顾自地喊了起来,“《新声》的李时英啊!想问您几个问题!请问……”

        钟少德目不斜视,径直向前走去。

        “啊!关玫同志——”列宁装并未放弃希望,他盯上了钟少德身后的丽人,“记得我吗?我跟小楚三月份还采访过你们局呢!就耽误你半分钟……”

        “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关玫脸上冷若冰霜,扔下一句无感情的话语,便跟着她的老师进了门。

        她老师暗暗舒了一口气。

        在一片闪烁的镁光中,厚重的铁门慢慢合上了。钟少德一行人如今正处于两道铁门之间,四周围都是高墙,这里是监狱的“瓮城”,也就是安检处。

        “是西南分局的同志吧?”一个面孔不太熟的年轻警卫迎了上来,操着很重的北方口音,“请交出你们的配枪,由我们保管——”

        “不行。”钟少德干脆地拒绝了。

        “什么?!”对方似乎没听明白。

        “我是说——今天不行。”钟少德重复了一遍。

        “你这是什么意思?”对方由惊而怒,“枪不入监区是监狱的纪律,人人都要遵守!就是我们看守也不例外!”

        “不能破一次例?”钟少德笑道。

        “不行!”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就是军管会的领导来了,也照样得缴枪!”

        “哦,是么?”钟少德继续笑道,“只可惜,你们的规矩已经让人破了。几个钟头前在你们牢里杀人的家伙,他的枪又是怎么进去的?”

        “这……”对方一时语塞。

        “人还没抓到,枪也没找到。要是这个杀手还藏在牢里,你们能保证他不会突然跳出来再打上几枪?”

        “这……”

        “你们有纪律,我们也有原则,安全是头号原则!作为组长,我必须保证我组员的人身安全,我们必须带枪查案!”

        “这……”

        “我晓得你做不了主,叫你们头头出来!”

        小警卫慌慌张张地跑进值班室,打起了电话。

        三分钟后,监狱的内门打开,走出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络腮胡大汉。钟少德认得此人,他姓高名完,是大自鸣钟监狱的戒护科科长,全监狱的警卫和看守都归他管。

        “钟副处长!你好你好!”高完科长忙不迭地上来同他握手,“真不好意思,这位小同志上个月刚调过来,对工作还不熟悉,让你笑话了。请进请进——”

        钟少德算是听出来了,原来小警卫和高完科长的口音一模一样。但他并无兴趣深究,如今他百分之九十五的精神都集中在案子上。其实早在驱车赶往监狱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思考这座监狱的安全漏洞。

        大自鸣钟监狱是原法租界最老的监狱之一,建于二十世纪初,最初是巡捕房的附属看守所,由捕房大楼顶上的大自鸣钟而得名。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监狱历经多次改造和扩建,由一座只能关押上百人的小看守所逐渐演变为西南区最大的监狱。到四十年代中期,大自鸣钟监狱已拥有四座监楼和两百名狱警,足以容纳一千五百名囚犯。后来国民政府财政崩溃,为了节省开支,曾大幅裁减狱警,释放轻刑犯。到49年“接管”的时候,狱中只剩下了五百多名囚犯和不到一百名狱警。中共一进城便大力整饬监狱系统,裁撤旧人员,以大量“南下干部”代之,并四处搜捕各色罪犯。在这一年的励精图治下,大自鸣钟监狱的面貌焕然一新,狱警数量直逼三百,犯人也已近乎满员。如今这座监狱不仅设施齐全、戒备森严,听说改造工作也卓有成效。新监狱干部的宣教水平甚是高超,感化了众多冥顽不灵的阶级敌人,使他们“灵魂深处受到了震动”,从而痛改前非,走上了自新为劳动人民的道路。这些都是大自鸣钟监狱史上前所未有的成就……然而,丰功绩伟只是表象。在钟少德看来,这座名气仅次于提篮桥的老监狱已经明显不合时宜了。最初的设计者并未料到,在监狱竣工后的数十年间,监狱周边会发展得如此之快。最初的农田和阡陌早早被钢筋水泥所取代:公路、工厂、居民楼、学校、商店,甚至还有公园。进入四十年代后,大自鸣钟监狱已然身处闹市区中,犯人的押运已经相当不便。监狱周围人员密集,一旦有犯人越狱,短时间内极难追回。离监狱不远处还有三幢高楼,只要携望远镜登上楼顶,犯人的放风区便可窥见大半。就算不考虑外部风险,监狱改造次数一多,建筑的封闭性也必定会打折扣……综合这些因素,钟少德私底下认为:这座监狱最好还是早点拆掉——赶在出大乱子之前。如今看来,为时晚矣。

        “钟警长,不瞒你说,我老高干警卫二十多年了,从没碰上过这种事情。人居然在眼皮子底下被干掉了,连个影子都摸不着,他妈的!真邪门了……”

        在高完科长饱含感情的叙述中,钟少德知道了案情的大概:

        死者邱怀仁,男,四十四岁,祖籍山东,原为大自鸣钟监狱看守长,年初因反革命罪被捕,判刑十年,被囚禁于大自鸣钟监狱第四监区三楼,由于监狱人满为患,预备在下个月转押至苏北劳改农场。今天凌晨大约三时许,一个神秘的杀手潜入第四监区,用麻药迷昏了门卫,从值班室盗得三楼总门的钥匙,又迷昏了三楼的两个看守,枪杀了单人牢房中的邱怀仁,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被迷昏的守卫直到五点钟交班时才被发现。在确认邱怀仁早已不治身亡后,狱方这才报了警。

        “三楼的犯人没人发现凶手么?”钟少德提出了疑问。

        “全审过了,都说自己睡死了,啥也没听见。他奶奶的!这帮兔崽子,尽跟老子耍滑头!”高完科长一脸怒气。

        “看来是用了消声手枪。”钟少德道。这点再也明显不过了,要是没有消声器,枪一响全监狱的人都能听见。

        “我寻思着,这家伙准是蒋匪帮的特务!是存心向我们挑衅,要我们难看!不然为啥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了这时候?”高完科长早早给案件定了性。

        “哦,怎么说?”钟少德想起了监狱门口的大批记者。

        “是这么回事,”对方的话立刻印证了他的判断,“钟警长你也看到了,咱们监狱本来预备今天开放一次,让记者朋友进来采访拍照。可谁想到一大清早就出了这种乱子,你让咱们怎么跟人家交代?我就琢磨着,蒋匪特务肯定是事先探到了风声,故意在这当口给咱们摆了一道,让咱们里外不是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么回事!这帮狗娘养的,真他妈够毒的!”

        人不可貌相,看来这位南下干部倒也粗中有细。钟少德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猜想确有几分道理,虽然其中的漏洞也不小。钟少德无意反驳对方,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外面的记者都是哪些报社的?”钟少德问道。

        “那可多了!听总务科的老刘讲,有《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参考消息》,还有几家小的内参。咱们监狱是上海的模范嘛!本来还想借解放一周年的机会好好宣传一下,争取评个全国模范。唉,这下八成是黄了……”

        “没有《新声》杂志么?”

        “新生?……哦,你说那个民营的小杂志社啊!对对,它也在里面。”

        “那我就不太明白了,以它的资质,是怎么得到邀请的?”

        “这……”

        “呵呵,这是你们监狱的内务,我本不该过问,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钟警长这是哪里话?咱们公安队伍都是一家人,没啥不能说的。不过……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

        “那是当然。”

        “唉,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还不是因为他们有个小李编辑!”

        “这么说,这个姓李的很有来头了?”

        “那还有假?你猜他老爹是谁?就是军管会的李雄首长!听说李首长解放前就在上海警察局潜伏,一潜就是十八年,你说厉不厉害!要不是凭他老子的关系,小李那个小杂志社哪能采访到咱们监狱?”

        看来传言不虚,钟少德再次印证了早先听到的消息。李时英的父亲确实是李雄,军管会的巡视员,主管监狱系统,正好是大自鸣钟监狱的顶头上司。以此人的权势,要安排儿子入监采访,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回上头的领导想大干一场,”高完科长继续透露道,“放记者进来采访不说,他们还预备在28号,就是解放一周年的时候,在狱里搞一个纪念大会,到时还要再请那帮记者过来。唉,现在出了这么大乱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搞头。钟警长,这回咱们监狱可全要指望你啦!”

        “老高你言重了,都是帮公家办事,我一定尽力而为!”例行客套的同时,钟少德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狱方的意思似乎是希望他尽早破案,给各方面一个交代,最好是能确保纪念大会的召开。5月28日,今天已经是24号了,也就是说,最多只有四天时间,又是个有难度的案子……哼哼,在监狱开纪念大会,为了炫耀某些人的文成武德么?也真亏他们想得出来。照此来看,这位李雄首长还真是不简单,不但擅长卧底,还有搞宣传的才能,真是位内外兼修的行家。自己对此人的了解非常有限,只有数面之缘,只知道在“接管”前此人曾化名孙力行,担任飞行堡垒第二大队的队副。纵然是在“接管”之后,此人也很少露面,几乎从不在公开场合讲活。说到印象,钟少德只记得此人有一双大而阴鸷的眼睛,如夜枭般冰冷。讽刺的是,如此这般的人物竟然生了一个十三点兮兮的儿子,除了长相之外实在看不出有太多的肖父之处。小李据说是在延安长大的,后来去了东北,一年前才来到上海,享受起了他老爹的革命成果。奇怪的是,这小子并没有进国营单位,而是在一家二流民营杂志社当起了编辑,很有些舍近求远、弃易从难的感觉。这算是什么意思?想靠“自己的力量”打出一片天地?哼哼,少爷脾气千奇百怪,这也算是其中之一了。他想怎么玩是他的事,自己管不着,只希望关玫不会成为他老李家的革命成果,如此足矣。至少目前来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万一……算了,再想下去就要跑题了,打住打住,及早开工——

        在高完科长的引领下,钟少德进到了凶杀现场,监狱的大自鸣钟刚好敲过了九下。

        四监区三楼的布局是典型的法式风格。楼层中央是一片空地,所有囚室都被安排在四周,分上下两层,总共八十多间。每间囚室都开有气窗,采光良好。房门全用拇指粗的铁栏杆做成,囚室长年处于半敞开状态。这套设计有两大好处:第一,方便看守监视犯人,第二,鼓励犯人互相监视。

        横死者陈尸于天字第19号房中,仰面朝天正寝于木板床上,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毯子上有两个暗红色的洞:两颗子弹穿过毯子射进了死者的胸膛,一颗正中、一颗偏左,应该是当场毙命。死者中等身高、肥头大耳,油脂丰富的肚腩在毯子下面撑起了一座小山丘,虽说新死不久,却给人一种异样的腐糜感。

        牢房的地上很干净,没多少灰尘,看不出明显的足迹。有三件遗物格外地显眼。铁栏杆外散落着两枚弹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栏杆另一边的玫瑰花。那是一支尚未开足的玫瑰,花色血红,枝干修长,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水门汀上,有种说不出的凄艳。

        钟少德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拾起了玫瑰,眯起眼睛,细细把玩起来。

        在他身边,另一朵玫瑰陷入了繁忙当中,在同事们拍照、验尸的同时,她小心翼翼地勘察起了痕迹。片刻,她用镊子拾起一枚弹壳,露出了认真而不确定的神色:“这应该是……?”

        “点四五弹。”一边端详着手中的玫瑰,钟少德一边解答道,“我们很少用这种口径的枪,不熟悉也很正常。”

        “嗯……”关玫点了点头,两颊泛起一缕微红。

        “少了一瓣。”

        “什么?”

        “花还没开足,就已经掉了一瓣。”将花茎慢慢转了一圈后,钟少德发现了这个细节,“你觉得她会掉在哪里?”

        “您是说……”

        “高科长!”钟少德马上叫来他的陪客,“你的人是不是还在找人和枪?”

        “没错,就差没把监狱翻个底朝天了。”高完科长道。

        “很好,顺便让同志们找找红玫瑰的花瓣——”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高完科长忙不迭地招呼起了部下,“你!你!还有你!给我过来——”

        另一边,验尸工作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验过了枪伤之后,程强指挥两名警员将肥硕的死者翻了个身,掀起了尸体的上衣,露出了背部大块大块的暗红色血斑。

        “处长,尸斑刚刚凝结,应该是死了五、六个钟头。”程强向钟少德报告道。

        钟少德点点头,看来狱方提供的案发时间大致不误。

        眼看现场验得差不多了,钟少德聚拢了部下,将他们分成了三组,重新分派了任务——

        第一组是物证股的两个年轻人,由他们去监狱的枪械库搜查,看看有没有口径点四五的枪。第二组是程强和他的行动科人员,派给他们的活是搜查可疑的潜入痕迹。高完科长手下狱警虽多,但他们太熟悉这座监狱了,很容易陷入定势思维,反而不易发现蛛丝马迹。行动科以突击抓捕见长,正好换位思考,想想如果自己是杀手,该从哪里攻击这座监狱。第三组由钟少德亲自带队,继续留在原地,盘问三楼的犯人和狱警。

        大半警员离开后,钟少德又将余下几人打发了出去。于是乎,案发现场只剩下了他和关玫两个人。

        “好了,讲讲你的看法吧!”钟少德开门见山道,“那位高科长觉得这是一起特务案,关玫,你怎么看?”

        “我觉得……不像。”关玫柳眉一蹙,微微摇了摇头。

        “哦,哪里不像?”

        “是动机。我觉得动机讲不大通。如果真是国民党特务的话,他们为什么要杀这个人?如果想在监狱搞破坏的话,那就应该把动静再搞大点,比如杀几个当官的,或者索性丢个炸弹进来,而不会只杀区区一个反革命犯。难不成,他们是特地来灭口的?”关玫不紧不慢地推理着,讲到最后,还露出了一丝谑笑。

        钟少德耸耸肩,同样付之一笑。

        的确,破绽太明显了。邱怀仁的案子他们都略知一二,虽说案子是由市局直接经办的。今年年初的时候,这起案件曾闹出过不小的动静,轰动了整个西南区,但说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实际上,那位“性质恶劣的反革命重犯”并没有太大的把柄落在“人民政府”手里。之所以身败名裂,成了自己监狱的阶下囚,其“直接原因”是:他有个在国民党保密局工作的远方外甥,“接管”后下落不明。49年四月份,也就是解放军还没进城的时候,邱怀仁和他外甥一家上饭馆吃了顿饭,没想到竟吃成了消化不良,把自己吃进了新政府的监狱。至于背后的“根本原因”,同样也很明显:邱怀仁已在大自鸣钟监狱供职多年,在“接管”时还是第四监区的看守长,后来虽然被解了职,但仍旧是狱警中的老资格,手下徒弟成群,听说还有几个干儿子,然后么,自然就无需多言了……遣若干精英,施非常手段,冒极大风险,就是为了杀这么个货色,要是事实真如高完科长所言,那么某党还真是“气数已尽”了。

        “好了,说正经的,你本人是怎么看的,对这起案子?”钟少德继续发问道,他不想错过任何锻炼她徒弟的机会。

        “还很难讲……看法是有一点,但是……”关玫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着。

        “不用顾虑,但说无妨——”

        “嗯……”在确认四下没有活人之后,关玫压低了声音,“……您是不是觉得……有点像内部作案?”

        “哦,怎么说?”尽管语气依旧轻松,但钟少德的表情却严肃了些许。

        “总感觉,凶手很熟悉这座监狱,他好像事先知道邱怀仁的确切位置……能不被人发现地潜进来,还能在几百间牢房当中准确找到对象,要是没内应的话,恐怕很难做到。这是一点。”

        “嗯,继续——”

        “再者就是枪的问题。我们刚才都看见了,进监区的人都要搜身,要不是您据理力争,我们的枪根本带不进来。那么,凶手的枪又是怎么带进来的?”说到这里,关玫眉头紧锁,作苦思冥想状。

        “是啊,到底是怎么带进来的?”钟少德差点没笑出来,他徒弟思考的样子实在可爱不过,这是他近年来最爱欣赏的一道风景。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用带进来?!”关玫的柳叶眉突然舒展开来,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分贝,“对呀!如果真是内部作案的话,完全可以盗用监狱枪械库的枪支,凶手只要带一支消声器进来就可以了,这就容易多了!您不也让人去查枪械库了吗?”

        “好吧,那他又是怎么把消声器带进来的?大自鸣钟监狱的搜身你师傅我老早就见识过了。虽然也不是没有行贿的余地,但要夹带这种危险品,只怕还是会被截下,绝不是往衣服里一塞就能蒙混过关的。当然了,要是藏在身体的某个特殊部位的话,哼哼……”这段话明显女士不宜,所以钟少德并没有讲出来。

        “嗯,已经两点了,还有没有第三点?”他继续打趣道。

        “还有就是枪声的问题……”关玫还是一脸认真,“就算装了消声器,还是会有枪响啊!半夜里监狱这么安静,旁边牢房的人没理由一个也听不到啊!”

        “嗯,该怎么解释?”

        “会不会是这样……”关玫再度压低了声音,“……他们其实听到了枪声,只是不敢说出来,因为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兴许就是某个狱警?!邱怀仁过去是这里的一霸,应该得罪了不少人,您看有没有可能是……”

        “仇杀……”钟少德说出了对方的猜想,语气犹如叹息,其中既有赞许,也有惋惜。

        “我……又说错了吗?”听到熟悉的叹息声,关玫一下子退出推理模式,又恢复了不太自信的常态。

        “蛮好的,讲得不错,至少动机分析得很合理,这一直是你的长处。只不过——”钟少德终于忍俊不禁,“呵呵,短板依旧啊!”

        “您是说……证据?”

        “没错。忽视证据,你的老毛病。”钟少德敛起了笑容,“让我们从你的第一点开始——你认为是内部作案,理由是凶手对监狱非常熟悉。你的论据有缺陷。其实,凶手并不需要十分熟悉这座监狱,他不需要事先知道邱怀仁关哪间牢房。他只要晓得大自鸣钟监狱有四大监区,而所有判刑十年以上的政治犯都被关在四监区,这就已经足够了。这些事情我们作为外人都晓得,那么凶手同样也能打听到。值班室里不但有全监区的钥匙,还有犯人的花名册,所以,凶手只要进得了值班室,就一定能找到邱怀仁。简而言之,他只要设法潜入了监狱,就不难找到目标。”

        “是这样……看来是我想多了。这么说,枪也是他从外面带进来的?”

        “虽然还不能百分百断定,但我猜想那把手枪并不在监狱枪械库中。就我所知,这里狱警的配枪除了驳壳枪就是步枪,这两种枪都不用点四五弹。凶手应该是用了一种大威力的军用手枪,比如M1911或者柯尔特左轮。不过为防万一,还是有查一查的必要,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原来是这样……”

        “还有就是枪声的问题。呵呵,你忽略一个明显的事实,那就是——这座监狱的夜晚其实并不安静,你忘了它的名字了么?”

        “‘大自鸣钟监狱’……啊!你是说……”

        “没错,自鸣钟!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都要打一次钟。刚进来的人可能会不适应,但所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只要在这里住上一、两个月,自然就会习惯,人的听觉会变得麻木。消声手枪的枪声比钟声小得多,犯人睡着了听不见是很正常的。你也看到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让人去查了,不过最好别抱太大期望。”

        “惭愧,想了那么多,原来全是一厢情愿……”关玫妙目低垂,一脸的落寞。

        “也不全是,至少动机分析得不错。”钟少德安抚道,“每个人的性格都有短长,不可能样样精通。我们侦探也是这样,有人擅长找动机,相应会忽略证据,有人擅长搜集证据,但推理能力会打折扣。完美的神探是不存在的,还是那句老话,先有自知之明,然后扬长避短。”

        “嗯,明白了,今后我会更加留心的。”关玫顺服地点了点头,继而转回了主题,“老师,照这么说,您也觉得是仇杀?”

        “很有可能,不过并不像内部人员所为。否则就跟你说的那样,凶手完全不用从外面带枪进来,甚至,根本就不需要用枪!你应该晓得,这帮吃监牢饭的很多都是老牌刽子手,杀人不见血,想要弄死个把犯人,伪装成自然死亡或者意外事故,这是再方便也不过的了。只要做得够漂亮,我们大概连报案都接不到。”

        “有道理……照这么说,简直可以排除内部作案了?”

        “可能性确实不大,不过也不排除里应外合,内贼最多只是辅助。我更倾向于凶手是从外部潜入。此人目标明确,不多杀一人,手法利落,经典两连射,应该是个职业杀手。要说有什么不对路的,也就是这个——”

        言罢,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手中的玫瑰,这朵花他已经拿了小半个钟头了。花茎底端有一个大角度的切口,脱了几个钟头的水,切口已开始萎缩。但花朵依旧新鲜。仔细看来,花叶也修剪得十分齐整。

        “你说,”带着满脸的疑云,钟少德再度开了口,“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支花?”

        关玫没有作答,她同样是一头雾水。

        “是为了祭奠死者?”钟少德自顾自地猜了起来。

        “不,应该不可能。”他瞄了一眼死猪般的尸体,摇了摇头。

        “或许,这是他的记号,他的招牌?要真是如此,这家伙也太抖豁了,他成不了拿摩温。”

        “还是说……他想借这朵花告诉我们什么?是示威?纪念?还是暗示他的下一个目标?不管怎么说,十有八九,作案动机就藏在这朵花中!”

        “就这么决定了,”突然间,毫无征兆地,钟少德将鲜花递给了身边的佳人,“送给你——”

        “啊?!您、您这是……”关玫一时间吓坏了,脸上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不觉得她和你很配吗?收下吧!”钟少德一脸的坏笑。

        “老师,你又不正经了!”短暂的惊吓过后,关玫貌似是恼羞成怒了,“我有责任提醒你,现在可是工作时间!”

        “工作时间?”他马上抓住了话柄,“这么说来,下了班就没问题了喽?”

        “下了班也不行!钟老师,我一直很敬重你,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关玫柳眉倒竖,双手插腰,生气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

        “哈哈哈……”钟少德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对方的种种妍态令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笑声吸引了三楼犯人们的目光,这群“三年不知肉味”的恶鬼纷纷露出了淫猥的笑容,开始指手画脚,窃语不止……

        在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后,关玫满脸通红,越发无地自容了。

        “小娘皮,谁叫你跟姓李的小赤佬搞七捻三的?今天就是要给你点教训!”钟少德心中暗道。不过,也教训得差不多了,再玩下去就要出事情了,早点刹车吧——

        “好了,关玫,大家都正经一点,”钟少德努力恢复了正色,“我没跟你开玩笑,给你这朵花是要让你做一个任务。”

        “‘任务’?哼!什么任务?”佳人自然是余怒未消。

        “查一件事情。”

        “什么事?”

        “这朵花的来源。”

        “你是说……”

        “没错。你应该晓得,区里有十几爿花店,他们的玫瑰由好几个花农提供,每家的品相都不大一样,修剪手法也因人而异。我们虽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花店的人都不难认出自家的花。所以,我要你带着这朵花,查查它是哪家花店出来的,买它的又是什么人。这两年玫瑰的销路不景气,一爿店一天卖出四、五单就已经不错了。今天就先从区里查起,十来爿店,半天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老师,你就不能好好说吗?”解释之下,关玫的气消去了七八分。

        “好好,以后一定注意……”说着,他再度递出了花。

        迟疑片刻,对方伸出纤纤素手,很快接了过去,飞快地塞进了牛皮纸做成的证物袋中。

        “报告处长——”就在此时,第三组的两名警员出现在了天字19号牢房的门口。

        “什么事?”

        “发现了一个新情况,不晓得有没有用场……”

        “讲——”

        随着警员的讲述,钟少德印证了先前的判断。一圈盘问下来,并未得到任何有关凶手体貌特征和作案情形的线索。看来案发当晚,犯人们确实都睡得木知木觉。不过,警员们却从几个老狱警口中得到了一条线索。邱怀仁在狱中确实树敌不少,其中最大的仇家叫邵魁,四十五岁,也是山东人。早在邱怀仁之前,邵魁就是第四监区的看守长,当时邱怀仁是他手下的主任看守。47年底的时候,邵魁因为失职被降了级,邱怀仁顶替了他的位子,从此两人就结下了梁子。为了避免冲突,当时的狱长把邵魁调到了第一监区。然而,两年半过去了,两人的仇怨依旧没有消减。尤其是邵魁,他逢人便说,要不是邱在暗中大戳壁脚,自己绝不会丢了看守长的饭碗。他一直号称,总有一天要给邱一点颜色看看。今年年初,当他得知邱因反革命罪下狱后,当天就叫了十几个同事下馆子,一个人干了两斤白酒。非但如此,听说他最近还暗中拉拢了几个第四监区的看守,其目的尚不明确……

        “哦?他都收买了哪几个人?”钟少德问道。

        “他们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说。”

        “老滑头……把这几个人统统带回去,分开来审!”

        “是!”

        “邵魁人呢?”

        “听他们讲,这两天他请了病假,没来上班。”

        “他住哪里?”

        “听他们讲,就在附近的新安里,具体门牌他们也不清楚。”

        “你们现在就去总务科,把他的档案弄出来!”

        “是!”

        “等一下——不止是邵魁,四监区1945年以来所有狱警的资料,人事调动履历,包括邱怀仁的,我全部都要!”

        “是!”

        第三组的警员前脚离开,物证股的两个年轻人就回来了。他们已经确认:大自鸣钟监狱从未配置过任何点四五口径的枪支。又一条线索被排除了。接下来就看程强他们的了。

        结果这一“看”就看了大半个钟头。正当钟少德准备身先士卒、亲历亲为之际,外面终于传来了音信。

        “报……告处……处长……”一个行动科警员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楼梯,“找……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钟少德同样心急火燎。

        “花瓣……还有……地道!”

        五分钟后,钟少德赶到了现场。

        那是监狱的一间杂物房,位于第三、第四监楼之间,畏畏缩缩地躲在背光角落,面积不过五、六十平米,不仔细看很容易被无视。半小时前,一个眼尖的行动科警员在一条阴暗的小道上看到了一片玫瑰花瓣,进而在小道的尽头发现了这座不起眼的小房子,房门上了锁。三分钟后,程强一组人在杂物房门口集结,然后是和狱警交涉,等待看守报告总务科,等待总务科提供钥匙,被告知这间房不常打开,所以钥匙暂时找不到了,可能已经遗失云云……趁着总务科干部耐心解释,细致说明的空当,程强派人报告了钟少德,随后一脚踹开了房门。没费多大功夫,他们就在一大堆旧货破烂当中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只有一人半宽,成斜四十五度角,直通地下……

        “看来是新挖的,”盯着白手套中的小撮黏土,钟少德自言自语道,“最多不超过廿四小时。奇怪,他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这间房子很不起眼,但挖地道不可能没有动静。虽然不像提篮桥那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如今的大自鸣钟监狱也算是防卫严密。要在昼夜巡逻的看守眼皮底下挖出一条地道,从狱外通进狱内,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借助钟声的掩护么?不,这不可能。每天鸣钟的时间总计不超过一刻钟,作案者根本就没有充足的时间,除非他连续挖上几年,甚至十几年。还是说,他买通了巡逻的看守,在这名看守当班时大干特干?但是,作案者又如何知道监狱的人员安排呢?难道真如先前所料,是里应外合?而且内贼还不止一人?

        看来非“深入调查”不可了!

        “程强——”钟少德叫来了他的干将。

        “没问题!”程强立马撸起了袖子,“放心,看我……”

        “手电。”钟少德伸出了一只手。

        “什么?”程强怔了一下。

        “给我手电筒,我亲自下去。”

        “什么,你下去?开什么玩笑!你要是出了事,让我们这帮人怎么办?”

        “你们这帮人毛手毛脚,破坏了现场怎么办?少废话,手电——”

        “切——”程强无奈地摇了摇头,交出了腰间的手电筒,“那你自己当心了!”

        “谢了——”

        言毕,钟少德以副处长之身,一头钻进了地洞。

        在通过最初的小段斜坡后,地道坡度迅速减小,很快接近于零。借助手电的光线,钟少德发现,事实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这条地道只有入口处是新挖的,只过了三、四米的距离,四壁的土质便急剧变干变硬,粗略估计,至少在一两年前就挖好了。“三、四米”、“一两年前”……对啊,这就讲通了!如果只需要挖最后的三四米,那难度就会小得多,只要利用监狱的钟声,小心行事即可。而一两年前上海尚未易主,监狱守备薄弱、纪律松弛,巡逻哨很少,想要挖一条地道进来,绝对要比现在容易得多……但是,有一点还是很奇怪。三四米处的这个“地质断层”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真是诡异极了。当年挖地道的人是为了杀邱怀仁么?不,绝无可能。杀手决不会未卜先知,在一两年前就知道邱怀仁有一天会被囚禁在大自鸣钟监狱。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当年挖这条地道的人是想拿它派另一种用场。到底是什么用场?劫狱?贩毒?还是杀另一个什么人?挖地道的人和今天的杀手有何关联,可是同一个人?最奇怪的是,这条地道当年眼看就要挖通了,却为何又半途而废,荒废了个把年头?

        带着满腹的疑虑,钟少德继续在地道中蠕蠕而行。

        地道中的空气渐渐湿润了起来。大约到了四、五十米的地方,钟少德听到了细细的流水声。又往前爬了十多米,出口已近在眼前。混杂着各种恶臭的瘴气扑面而来,令人三日作呕——没错,地道的出口是下水道。

        “册他妈!真会挑地方!”钟少德恨恨骂道。事已至此,也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阴沟暗渠中苦苦摸索了三分钟后,钟少德的苦难终于到了尽头。掀开了一个活动的窨井盖后,他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刚上到地面,钟少德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如牛。方才一番折腾令他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唉,到底不比当年啊!毕竟快五十的人了,不服不行。

        尽管渐渐适应了户外的强光,但眼前的景象依旧恍如仙境。绿树葱茏,百花盛开,春风拂面,令人陶醉。尤其是不远处的喷泉池,通体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池子中央还有一对小天使,雪白的羽翼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简直是振翅欲飞……册那!这不就是复兴公园那个喷水池吗!原来,这正是他熟悉的复兴公园。

        如今的钟少德警长可谓狼狈之极。一双白手套早就染成了香槟色,出门前烫得笔挺的警服沾满了污泥,脚上的进口皮鞋也灌了不少水,警帽下的照会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侬是……警察?”一个清洁工阿姨率先发现了他,“啊!警察同志,哪能搞成这样子?!”

        “义务劳动,清洁下水道。”钟少德苦笑道,“同志,带我去你们办公室,我要用电话。”

        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在洞口守得提心吊胆的程强终于接到了电话。

        “喂——处长,你在哪里?!”

        “复兴公园。”

        “有没有伤到?我马上过来接你!”

        “我没事。邵魁家地址查到没有?”

        “查到了。”

        “报给我——”

        “等一下,我看看……是新安里27号,上下两层楼全是他家。”

        “很好,你马上带人过去,把人控住!稍后我也过去。”

        “是!那你那边怎么办?要不,我让小关过来……”

        “不不,千万别让她过来!咳咳……我已经安排她活了。这样,叫物证股那两个人过来,保护一下现场,顺便……有没有干净衣服?随便什么都行,叫他们给我带一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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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那件事”


                  新安里27号是一栋花园公寓,分上下层,楼上两间卧室,楼下是客厅。中午十二点,在这间不大不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厅中,钟少德见到了邵魁的妻子,也就是狱警档案里被称为“邵周氏”的女人。邵魁本人并不在家,据他妻子说,他昨天傍晚就出了门,至今未归,不知道上哪儿鬼混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尼姑,好,先审他老婆——

                  “邵周氏,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男人吗?”钟少德板起面孔问道。如今他穿着一套借来的狱警警服,衣服材质粗糙,半新不旧,裤脚管还短了一截,官威自然是大打折扣。

                  “不知道。”邵周氏一脸的冷漠,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

                  从第一眼见到这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开始,钟少德就感到了几分古怪。她穿了一身农村式样的裙装,头发也不见烫过,发型是三十年前的清汤挂面式,身上唯一的首饰就是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两手都有明显的老茧,看打扮完全不见官太太的派头,反倒像是雇来的娘姨。先前程强他们在附近摸了底。听邻居讲,这位没有名字的邵夫人是抗战胜利后才来的上海,过去一直住在山东老家。现在看来,传闻应该属实。但即便如此,她也太土了一点吧?毕竟已经在大上海待了四、五个年头了……

                  “那邱怀仁的事情你不会不知道吧?”钟少德继续问道。

                  “对的,知道一点。”一听到这个名字,对方露出一丝忧色。

                  “你男人和邱怀仁是什么关系?”

                  “这么说,真是因为老邱的事?唉……”妇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再也掩不住满脸的愁容,“我就知道,他早晚会栽在这事上……”

                  对方似乎误解了钟少德一行的来意,以为他们是来连坐反革命的。照这么看来……

                  “你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抓人的。”钟少德解释道。

                  “啊?那你们是……”

                  “你丈夫的问题还没有定性,要想他没事的话,就老老实实配合我们调查——”

                  “哼,要真抓了去也没啥,反正这个家也拴不住他……”邵周氏愁容中现出一丝愠色,“不说那些没用的了,你们有啥事就只管问吧!”

                  “我问你,你男人和邱怀仁是不是老朋友?”

                  “对的。我是45年从乡下出来的,那时他们已经是好哥俩了。听孩子他爸讲,他和老邱十几年前就拜了把子,在牢里一直互相帮衬着。”

                  “那后来怎么就翻脸了呢?”

                  “听孩子她爸讲,是因为老邱做人不地道,出幺蛾子整了他。”

                  “具体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不大清楚。好像说是牢里死了几个人,孩子他爸、老邱他们都有责任。结果孩子他爸一个人担了事,丢了位子,老邱不但没事,还升了官。从此他俩就翻了脸。”

                  “是47年的事情?”

                  “是的。”

                  “那你男人有没有想要报复?”

                  “有的。遭了这种事,哪个能忍得下气?不过,我觉着,他也就是嘴上说说。”

                  “哦,他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还不净是些脏词儿,祖宗八辈,不得好死什么的,一喝酒就骂个不停。后来老邱被抓去坐了牢,他慢慢也就不骂了。”

                  “他就没跟你提过,他有什么报仇的计划?”

                  “计划?好像没怎么听他提过……”

                  “你再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在不经意间……”

                  “不经意间……啊!好像是有一次,不知道算不算……”

                  “说来听听……”

                  “有一回他喝醉了酒,大约是48年……对,48年年底,就是那时侯,牢里好像说要裁掉几个人。他怕自己被裁掉,那天晚上喝了很多老酒,喝醉了又开始骂邱怀仁,跟我说他这回要是完了,非得拉邱怀仁垫背不可。见我不信,他又说,他手里早就捏了姓邱的把柄,一旦把他逼急了,他就把‘去年那件事’抖出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去年’?就是47年……‘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就问他了,谁知道一问他就傻了眼,觉着说漏了嘴,然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再说了。问得实在急了,他就说那是件伤天害理的事,叫我别多管,不让我知道是为我好。后来我就不问了。唉,其实我也知道,孩子他爸也不容易,吃监牢饭年头久了,有哪个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啊!长官,我不是说你……”邵周氏突然慌了神,看来是钟少德身上那件狱警服惹的祸。

                  “混账!这是我们处长!”程强斥责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长官,我真不是故意的!”邵周氏一下子急出了眼泪,“请您高抬贵手,饶了我们一家,孩子他爸要是进了监牢,两个孩子可怎么办?老大才刚刚上初中啊!他可是个好学生,老师顶喜欢他了,啊,对了,他还加入了你们那个……什么队……”

                  “好了好了!”钟少德打断了对方,“没事,我不怪你。你说得没错,大家都要过生活,都不容易。不过,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邱怀仁,他已经死了。”

                  “啊?!”邵周氏大惊失色。

                  “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丈夫了吧?”

                  “不……不,绝不是他干的!这件事肯定跟孩子他爸没关系!你们可别冤枉好人啊!”

                  “我问你,昨天晚上你丈夫在哪里?”

                  “他……他在……”邵周氏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实话告诉你,邱怀仁就是昨天下半夜死的!看来你丈夫没有不在场证据。”

                  “你是说……他昨天晚上是去杀邱……不!不会的,肯定不是这样!”

                  “是么?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因为……”邵周氏一咬牙,终于说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他去了哪儿!”

                  “哪儿?”

                  “他是去……逛窑子了。”这位贤妻良母终于舍弃了尊严,吐出了那个失败的词语。

                  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尽管怀有三分怜悯,但作为刑警,钟少德必须继续问下去——

                  “哪一家?”

                  “我怎么知道!……只知道他最近老去……八仙桥那边。”

                  “昨天晚上就出去了,为什么现在还没回来?”

                  “他常常这样,有时候一混就是一、两天,连魂都叫野女人勾走了。哼!总有一天死在外头!”邵周氏咬牙切齿道。

                  看样子对方不像在说谎。再问下去也没太大意思了,接下来是动手时间——

                  “程强,老规矩,都过一遍。”

                  “是!”

                  程强一挥手,四名警员四面散开,开始翻箱倒柜。

                  “你,你们……”可怜的主妇又惊又惧。

                  “不好意思,例行公事。”钟少德笑道,随后又对众手下道,“手脚都轻一点,不要弄坏家什!”

                  “是!”众人齐声应道。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中,新安里27号被翻了个底朝天。四面墙壁都叩了一遍。地板和家具也用探针试了个遍。浴缸、水池、抽水马桶统统没放过。

                  “处长,您看这个——”一番搜查后,一名警员呈上了一叠照片,这是他在二楼主卧室的写字台抽屉里发现的。照片被压在抽屉的最底层,上面盖了一大堆《花国杂志》、风化月份牌之类的杂物。由于年代稍久兼保管不善,大部分照片都已经开始发霉。

                  第一张照片是几十名狱警的集体照,背景是一幢大楼,很眼熟。钟少德稍一回忆就认了出来:这正是大自鸣钟监狱的第四监区大楼。照片中的狱警分成前中后三排,其中前排正中的黑高个就是邵魁,坐他左边的胖子便是死去的邱怀仁。

                  “看来拍这张照时邵魁还是四监区的看守长。”钟少德心道,随手翻到了第二张。

                  这是一张工作照。摄于一个小礼堂中,照片的主角依旧是邵魁。这家伙正站在高高的讲台上,对台下成群的犯人进行宣教或是申诫。他左边坐着邱怀仁,右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狱警,精瘦精瘦,很有几分猴相,手持一根警棍,正在维持秩序。

                  钟少德突然觉得,这只瘦猴好像很眼熟,好像不久前刚刚见过——没错,就在几秒钟前。钟少德将照片翻回了前一张,很快就找到了瘦猴的身影。这小子虽然警衔不高,却占了个好位置:他就站在第三排的中央,与看守长邵魁其实只隔了一个身位。难怪刚才很容易就瞄到了他。看来这小子和邵魁的关系不一般。

                  钟少德继续翻起了照片。

                  翻到第五张时,他又看到了瘦猴。这是一张生活照,四个人正并排蹲在海边的泥滩上,从左到右分别是瘦猴、邵魁、邱怀仁和另一个青年狱警,清一色的游泳裤,应该是休假时到海滨游玩……

                  随后是第八张:篮球场上,中锋邵魁一个漂亮的打板上篮,他身后有个称职的后卫,这位瘦而精干的后卫貌似刚做了一次好助攻……

                  更加露骨的是第十三张:校场上,邵魁一身警服,威风凛凛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而扮演他马童的正是瘦猴……

                  最后是第十九张,三个人又聚齐了,邵魁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邱怀仁坐副驾驶座,驾驶员的人选不言而喻……

                  够了,足足有余了。

                  “邵太太,麻烦你看看,”钟少德叫来了邵周氏,指着照片上的司机问道,“这个人是谁?”

                  “哦,这是小田。”

                  “大名叫什么?”

                  “他叫田宝三,在孩子他爸手下办事,挺招人喜欢的,还是咱们同乡,孩子他爸就认他做了干儿子。”

                  “他现在在哪个部门?”钟少德记得,今天他在第四监区并未见到此人。

                  “他去年就被开除了。”

                  “被开除了?他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替人跑条子。孩子他爸本来想保他,可上头不答应,最后还是给开除了。后来我们还接济过他几回。”

                  “他现在做什么行当?”

                  “听说是当了黄牛,在爱多亚路做外汇生意。”

                  “最近和你们有没有来往?”

                  “年初的时候来过几回,这两个月倒没来过。”

                  “你男人没出去和他见面么?”

                  “我怎么知道?这死鬼满嘴鬼话,有时候说是去和小田吃酒,鬼晓得是真是假!”

                  唉,这位前看守长太太确实不容易,在她身上可以见到绝大部分的传统美德……

                  一遍搜查已经完成,除了那几张照片外,并无其他有价值的收获。看来是没什么油水可榨了。没必要继续纠缠,钟少德准备打道回府。

                  他留下了两名警员,让他们等邵魁回家,请他去分局“协助调查”。随后,钟大警长便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然而,刚刚走出新安里的大门,大警长就停下了脚步,回头对他的得力干将道:

                  “程强,另外找四个人过来,便衣蹲守。人一回来,马上逮捕——”

                  “是!”程强低声道,一听说要抓人,这位行动派立刻两眼放光。

                  “还有——让剩下的人都换成便衣,去八仙桥查一查。能捉住他最好,但切忌打草惊蛇,没把握就不要动手。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我要活的!”

                  “是!我亲自带队,一定揪他出来!”程强龇牙咧嘴,状如蓄势待发的猛犬。

                  在放出了手中的猎犬后,钟少德驱车返回了西南分局。

                  先前在监狱调查的刑警已经返回,带回了第四监区的人事档案和那几个可疑的老狱警,如今正在分组审讯当中。被派去复兴公园的物证股二人组也已归队,他们带来了一个小小的惊喜。在窨井盖附近被晨练者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现场中,这两个心细如发的年轻人找到了半只男式雨鞋的鞋印。牌子是流行的ADK,大小是40码,是左脚。鞋印还很新,应该是四十八小时内留下的。而这几天根本没下过雨,所以很有理由怀疑:鞋印是监狱杀手留下的,这双雨鞋正是此人专为下水道准备的。

                  对照档案后,钟少德发现,邵魁的脚码是42,而另一名嫌犯田宝三的档案不知何故早就遗失了,令人颇感失望。

                  不错,在这个案子当中,邵魁和田宝三确有重大嫌疑。邵魁在狱内,田宝三在狱外,正好满足里应外合的条件。邵魁早早被调到了第一监区,他本人很难进入第四监区作案,所以有必要假他人之手。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田宝三应该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这小子失了业,正好缺钱,趁这个机会正好收买他。以田宝三对第四监区的熟悉程度,让他充当杀手是再合适也不过了,绝对熟门熟路。

                  但是,即便真如所料,案子还是有不少疑点。首先是那条地道,它到底是谁挖的?难道真是邵魁所为?从时间上来看是可能的,但在动机上却讲不大通。虽然地道开工时邵邱二人应该已经反目,但邵魁不可能事先知道邱怀仁未来会被关在大自鸣钟监狱中,所以他没理由那么早就挖起了地道。不错,要是邵魁前几年就起了杀心,他根本不需要搞得那么复杂。他完全可以在监狱外头做掉邱怀仁——找个杀手打他一枪就行了,清清爽爽,直截了当。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朵玫瑰。邵魁为什么要扔一朵花在现场?完全莫名其妙。一个人要在何种情况下才会给仇敌送花?而且送的还是象征爱情的玫瑰?这两个人到底是何种关系?邱怀仁已经落了难,成了新政府的政治犯,就算刑满释放也只能当贱民,下半辈子基本上是完了。作为报应,这难道还不够吗?邵魁为何还是不肯放过他?两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看来还是要弄清楚邵魁当年为什么会被降职。

                  关于个中缘由,邵魁本人的档案记录得很简单,只有短短一行字:

                  “怠于职守,戒护不力,连续致多名犯人意外身亡。”

                  为了探寻详情,钟少德翻开了厚厚的《大自鸣钟监狱民国三十六年工作记录》……

                  那一年真可谓多事之秋,这座老监狱至少发生了六起犯人横死事件,而第四监区居其半。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5月23日晚,女大学生黎竞雄在女囚中用床单自缢身亡。这位正值妙龄的黎小姐颇有来头,不仅是吴江大学法律系的高才生,还是某国货大亨的千金。因为不满当局的独裁政治,她和几个同学创办了一家《海潮音》杂志,自任主编。《海潮音》专门刊载激进的反政府言论,在当时的大学生中流传颇广,影响力与日俱增,很快就突破了当局的容忍底线。47年5月9日,飞行堡垒的宪警突袭了杂志社,逮捕了包括黎竞雄在内的一女五男六名社员,《海潮音》就此终刊。被捕的六名大学生被当作未决政治犯,收押在大自鸣钟监狱的第四监区,等候法院审判。谁知刚关了不到半个月,就发生了上述惨剧。黎竞雄之死掀起了轩然大波,象牙塔内外议论纷纷,谣传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数千人的示威游行。游行人群从吴江大学出发,直达大自鸣钟监狱,高喊口号,要求彻查黎竞雄的死因,释放其余被关学生。当局派出代表与游行者谈判,并出动大批军警弹压,软硬兼施,花了很大功夫才平息了事态。一个月后,《海潮音》案开庭审判,由于并无任何“通共”证据,五名学生以“危害民国罪”受到起诉,最后分别被判处三到五年徒刑,依旧在大自鸣钟监狱服刑。

                  第二起事件发生在7月30日。汉奸犯黄通谊在监狱工场做木工活时发生意外,左臂大动脉不慎被锯断,当场血溅如流,经医务室抢救无效,一命呜呼。黄通谊曾在汪记“76号”当过机要秘书,算是个半大不小的汉奸,45年11月被判无期徒刑,囚禁在第四监区。听说这家伙人缘很好,人见人爱,一入监就和犯人们打成一片,每个礼拜都有人来探监,其中还有若干“接收大员”的私人代表。据说黄不幸身故后,犯人和狱警们还私下为他开了追悼会。

                  最后一起事件是在9月17日,政治犯伍旭升、吴家骏二人突发急性霍乱,当日暴卒。这两位都是小角色,尸体当晚就被运出了监狱。伍旭升是个无业的中年男人,在武康大楼顶上抛洒反政府传单,被巡警逮了个正着,判刑两年半。吴家骏是个大学三年级生,他就是《海潮音》案被判刑的五名男学生之一。

                  就在这起事件结束三天后,邵魁被狱长解除了第四监区看守长的职务,双十节过后,邱怀仁正式坐上了这个位子。

                  那么,邵周氏说的“那件事”,会不会就在这三件事当中?

                  很明显,这三起事件都有疑点。

                  最吸引眼球的自然是第一件事。妙龄女生,魂断狱中,这不可能不引人遐想。何况那位黎妹妹还是吴江大学的校花级人物,才色兼备,是无数男生的偶像。她死后不久,各种传言漫天飞舞,其中不乏花边新闻式的小道消息,堪为黄色小说的上佳素材。但传言有时只是传言,据钟少德所知,市局出具的验尸报告并不支持诸如“黎竞雄被狱警强奸”之类的说法。大自鸣钟监狱的狱警虽然横行不法惯了,但他们应该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一个重要的未决犯下手。所以在钟少德看来,这起事件的疑点反而不是特别大。依据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知道,让女人自杀的理由有千千万万,有时只需剥夺她的化妆品即可……

                  第二件事最有意思。做木工活都会把自己做死,这倒是前所未闻。钟少德知道,黄通谊的好人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76号”时积累下的。当了几年机要秘书,他脑子里的机密自然少不了,够他和蒋记政府讨价还价了,就算暂时被判了无期,特赦也未必无望。只是,黄要想重获自由,很可能就会威胁到某些大人物的前途和身家。如果认为他死于政治谋杀的话,那么这最有可能是一起暗杀,并非出自狱方的意志,而是狱中某些人收受贿赂,私自为之。那么,这“某些人”是否包括邵魁和邱怀仁?毕竟这两人拥有最佳的作案条件,想让自己辖区内的犯人死得无形无色,是再便当也不过了。

                  第三件事看似平常,其实疑点最大。两个犯人同时死于一种传染病,这说明什么?说明这种传染病非常厉害,传染性极强,也就是说,应该不会只死两个人,接下来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但诡异的是,伍、吴二人一死,第四监区的“霍乱”疫情突然间就偃旗息鼓了,这该怎么解释?另外,事发仅仅三天,邵魁就被撤了职,实在令人意外。照理说,病死个把犯人不算什么大事,狱警最多也就受个记过处分,应该不至于被降级。还是说,邵魁此时被撤职仅仅是个巧合,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前两次过失?

                  分析了半天,“那件事”到底是哪一件?

                  钟少德摇了摇头。就凭纸上这些信息,实在无从判断,继续猜下去难免流于臆断。

                  对了,那几个老狱警不还扣在局里么?这帮老油条对当年的事情绝不会一无所知,正好找他们问个清楚——

                  几番亲历亲为的高强度审讯之后,时钟敲响了五下,下班时间到了。按照规定,钟少德放了人。

                  讯问的结果差强人意。早先所谓“邵魁收买四监区狱警”的传言确系无稽之谈,每个证人的版本都有出入,破绽甚多,可见只是捕风捉影。至于47年的三件旧事,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确证。对于黎竞雄和黄通谊之死,老狱警们的回忆并无新鲜之处,与档案记录和外界传闻没有本质区别。但对于后来的霍乱事件,有两名当事人抖出了其中的黑幕:所谓“急性霍乱”纯属子虚乌有,伍旭升和吴家骏两人并没有病死,他们越狱了!9月16日晚熄灯后,这两个家伙不知怎么就锯断了牢门的铁栏杆,溜出了第四监区,爬上了大自鸣钟楼,用被单结成的绳子越过高墙,成功逃出了监狱,从此不知所踪。事件发生后,当时的监狱长勃然大怒,但又怕牵连自己,不敢据实上报。进退两难之际,时任第四监区主任看守的邱怀仁献了一计:向市局谎报有两名犯人染霍乱身亡,又连夜派人去医院太平间盗来了两具男尸,施偷梁换柱手段,总算是把事情瞒了过去了。

                  难怪事后邵、邱两人一降一升,境遇大相径庭,原来是有这番隐情。这起霍乱闹剧是否就是邵周氏口中的“那件事”呢?钟少德依旧无法断定。没错,这件事要真抖出来,应该会有一大群狱警受到牵连,到时上峰雷霆震怒,大家“一起完蛋”也确有可能。但是,说到底这只是起寻常的掉包案,实在算不上“伤天害理”,邵魁应该没必要瞒他老婆。这么看来,还是前两件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唉,真是一团乱麻……

                  迎着窗外的夕阳,钟少德燃起了一支雪茄。一口猛吸,吐出长长一串烟圈……

                  其实他很清楚,要斩断这团乱麻并不难,只要抓住邵魁,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前尘往事不过是细枝末节,关键还是作案手法:诡异的地道,还有那朵更加诡异的玫瑰……半天过去了,程强他们还没消息,不晓得进行得怎么样了。要是今晚抓不到人,就只有明天发通缉令了,这势必会惊动嫌犯的同伙……对了,关玫那小姑娘也不见回来。照理说,派给她的任务很轻松,应该费不了太多时间,一辆脚踏车,不到三个钟头就能跑遍全区的花店。可现在四、五个钟头都过去了,她到底去哪里了?该不会……钟少德生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只过了几秒钟,这“不祥的预感”就被他一把掐灭了。

                  “感情用事啊!太感情用事了,这不像你的风格啊……”他露出了自嘲的微笑。两年共事下来,他很了解他徒弟的个性。以关玫认真好胜的做派,要是在本区查不出结果的话,她多半会不甘心,一口气追查到邻区也是常有的事。小姑娘应该还在继续奋斗吧?天下本无事,庸人多自扰。呵呵,堂堂钟大侦探,到头来也只是个俗物。话说回来,其实人人都是俗物,都有七情六欲,都不免狗苟蝇营、虚与委蛇一番,说到底大家都要生活,都免不了吃喝拉撒……

                  想到这里,他身上的阿摩尼亚气越发刺鼻了起来,这全拜今天的下水道之旅所赐,真是吼狮到了极点!趁现在的空当,正好彻底收拾一下——

                  叮嘱了值班员几句后,钟少德迅速走出警局,跳上吉普车,飞一般地驶回了公寓。门一开,他就一头钻进了浴室……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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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魂销萃芳里


                      “老了,确实是老了……”

                      望着镜中的人像,钟少德不止一次地叹息道。

                      虽然身形高大依旧,但背脊却已微驼,肌肉也越发地松弛了,再加上凶狠的鹰钩鼻和凌厉的鹰眼,简直就像是一头怪兽,大教堂门口的石像怪。往昔的风流倜傥早已烟消云散,荡然无存。在水蒸汽的作用下,岁月的秘密无处遁藏。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刀刻一般的抬头纹,还有人工黑发下灰白的发根,无不昭示着镜中人的迟暮。

                      带着双重的憎恶,钟少德打开了一旁的柜门,里面放着全套的化妆品:鸟污一样的雪花膏、又脏又腻的生发油、从未取悦过自己鼻子的男士香水,还有偶尔被当成鞋油的发蜡……靠着这些虚伪的化工物质,他日复一日地自欺欺人,维持着三十出头的外貌。

                      曾听一位老朋友讲过,化妆品的主要成分是从动物粪便中提取出来的。呵呵,人这种动物还真是奇怪,对自己的排泄物避之唯恐不及,对低等畜生的排泄物倒是趋之若鹜。有句话是怎么讲的?“神奇化为腐朽,腐朽化为神奇。”如此说来,化妆还真不是小伎俩,里面蕴藏了天地万物的大道啊!哼哼,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不知是腐朽还是神奇的玩意,它们和自己还真有几分相配。作为快过气的风云人物,四十九岁的钟大侦探算是神奇还是腐朽?是正在由神奇化为腐朽?还是早就腐朽透顶,被当成污物回收进了化工厂,以提炼出残余的精华,用来造就新时代的“神奇”?

                      自从一年前“接管”以来,那些以新时代缔造者自居的人们不断涌进这座城市,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在他们眼中,这座自由的商业都市早已彻头彻尾地腐朽了,他们必须对她进行改造,要让她回到“劳动人民”的手中,变成一座“光荣而伟大的工业城市”。一年过去了,他们成功了。郊区的土地全被分给了农民,天下大同,耕者有其田,虽然土地税也调成了国民政府时期的一百倍。市区的工厂也大都复工了,工人的就业率达到了历史的高点,当然,作为代价,盈余利润的九成必须上交中央。还有腐朽的辩护律师、腐朽的自由报社、腐朽的舞厅、腐朽的好莱坞……这些统统都要改造,要让它们统统为“新社会”服务,而“缔造者”们也确实做到了,只用了短短一年。不得不说,这是神奇的成就,真的很神奇。

                      同样神奇的把戏也在西南公安分局上演。自从丹阳来客入主了这座治安机关之后,局里的旧人立马靠到了墙边。钟少德名义上只降了半级,还是刑警处的副处长,实际地位却是一落千丈,简直成了处里的专职教官。丹阳客不断把自己人塞到这位破案老手的身边,让这帮根正苗红的土包子向他“虚心讨教”、“努力学习”。那么,一旦他们学会了呢?“教会徒弟”的后果是什么,钟少德心里很清楚:这帮南下“新警察”的学成之日,也就是他钟大警长的腐朽之时。或许三年,或许两年,这一天不会遥远……

                      然而,这并不是他最在意的。反正自己老了,再过几年也该退休了。他更在意的,是那些被他挑中的年轻人:严谨的物证股二人组、骁勇善战的程强,还有枪法超群、颇具推理天赋,堪称全才的关玫。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学生。在他们身上倾注了他巨大的心血。然而,这些优秀的青年生在了一个不幸的年代。身为“旧警察”,升迁的大门早早对他们关上了,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再努力也是徒劳,他们注定找不到大展才华的舞台,能在现有乃至更低的职位上碌碌一生,已属十分不易。如今的西南分局已成了党派倾轧的地狱,当权派居心之险恶、手段之下作、借口之堂皇,纵观海上警史,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汪伪时期……

                      “那你也太高看汪某人了!”思量之间,镜中人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汪记那帮朋友只想夺你们的饭碗。现在这帮丹阳客人,他们不但看中了你们的饭碗,连你们的命也想收去呐!”

                      真会是这样?不,应该不至于,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

                      “哼哼,‘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最拿手的不就是自相残杀么?”镜中的怪兽露出了泛黄的利齿,“钟少德,你把人看得太好了。看来你真是老了,不但失掉了体力和智力,就连勇气也一起丢掉了。已经不敢直面这个世界了么?”

                      一时间,他无言以对。

                      “难道你忘了他们是什么出身?一帮鸡鸣狗盗之徒!过了几十年的龌龊营生,你以为他们会跟你讲信义么?你还是不了解他们呀!哼哼——”石像怪耸了耸他的鹰钩鼻。

                      “想想看,你手头的案子,是不是漏了某种可能性?”石像怪的神情变得暧昧起来,“本来是一只大的,现在又带来了一只小的……怎么样,发觉了吗?”

                      发觉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他感到了鲜明的寒意……

                      “哈哈哈哈哈!你看看我是谁——”暴笑之中,镜中怪兽的眼睛猛地涨大了数倍,形如夜晚的满月,满月射出寒光,寒光化作弹头,破空袭来,直取钟少德心脏!!

                      “呃——”钟少德闷哼一声,在安乐椅上睁开了眼睛,身上还披着浴袍,背脊早已被冷汗浸透。

                      是梦,果然是梦。方才只是小睡片刻,不意竟做了这般噩梦。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钟少德这才发现,他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小”,直接从六点钟睡到了八点半。一觉醒来,窗外早已降下了夜幕。

                      走上阳台,从十三楼俯瞰而下。城中早已是万家灯火,霓虹摇曳,弥散着摩登的气息,一如既往地如梦似幻……的确,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只是,这座城市已不再属于他本人,不再属于她往日辉煌的缔造者。她现如今的主人是“社会化学家”陈毅将军,是霓虹灯下的北方哨兵,是局里那帮丹阳客,甚至,是李时英那个小赤佬,当然,还有他那个鸡鸣狗盗的老爹——李雄……等一下,好像有些不对……要是没记错的话,“李雄”这个名字今天是第三次出现了。第一次是早上探访监狱时听见的,第二次,第二次到底是……不,不是“李雄”,而是“飞行堡垒”,这个词第二次出现是在黎竞雄之死的档案中,抓她的就是飞行堡垒……没错,记起来了,当年飞行堡垒负责西南区的就是第二大队,而这个大队的大队副正是孙力行,也就是如今的李雄!此人与大自鸣钟监狱还真有一番渊源……啊!难道说……该死!早就该想到了……

                      突然间,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人?!”钟少德神经质地抄起了茶几上的勃朗宁。

                      “门房间老王!”隔门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钟警长,有侬的电话!”

                      电话?莫不是程强他们?!钟少德连忙开了门,赶着老王进了电梯。半分钟后,一身睡衣拖鞋的他总算赶到了门房间。还好,电话还没断。

                      “程强,是我!怎么回事?”

                      “处长,邵魁……邵魁他死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泄气。

                      “什么?!”钟少德心中一惊,“你们怎么搞的?不是叫你们不要开枪么?!”

                      “不,不是我们。我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老婆给我们的情报根本不对!这家伙没去八仙桥,他是在萃芳里……”

                      “萃芳里?林森西路的萃芳里?”

                      “是的。我们是听到了动静才赶过去的,还没到人就死了,是枪杀。听附近人讲,又是消声手枪!”

                      “册!保护好现场,我马上过来!”

                      “是!”

                      “等一下——你听好了,我到之前谁也不准动尸体,一根线也不准动,明白?”

                      “是!”

                      三十分钟后,钟少德的吉普停在了萃芳里门前。同八仙桥一样,这里也是上海知名的红灯区,不同的是,前者以供应咸肉为主,这里主打亭子间私娼。

                      萃芳里的门口已聚集了一大群警察,有程强的便衣队,还有更多的制服警,就连消失了大半天的关玫也来了,她正在照料昏倒在路旁的邵周氏。另一边,四个制服警正将一具人高马大的尸体抬上警车。

                      “停下!全给我停下!”钟少德无名火起,有人竟敢违背他的命令,“册那妈逼!谁叫你们动尸体的!?”

                      “我——”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穿制服的家伙,像标枪一样钉在了钟少德的面前。此人姓曹,是个南下干部,官拜侦缉科正科长,是如今刑警处正处长的左右手。

                      “我命令过你们,不许动尸体,没长耳朵是吗?”盯着对方的眼睛,钟少德一字一顿道。

                      “哼!”对方的眼神轻蔑中夹杂着愤怒,“钟少德你搞搞清楚,我不是你手下,你没权利命令我!秦处长已经发话,这个案子现在由我们侦缉科接管,由我全权负责!”

                      “只怕你负不起责,”钟少德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你们已经破坏了现场。”

                      “我怎么看不出来?”面对他的指责,对方嗤之以鼻,“先拍照,后验尸,人员戴白手套,证物装瓶装袋,我们全是照你那套‘标准化流程’操作的,怎么就破坏现场了呢?你的人不也这么干吗?钟少德,你这是搞双重标准!”

                      钟少德无暇与对方纠缠,径直上前查验起了尸体。

                      没错,和照片上一模一样,死者应该就是邵魁。死因是胸口的两枪,手法和监狱中如出一辙……

                      “……你的人做什么都好,我们做什么都不对,你这分明就是本位主义!是拉帮结派!”耳旁的苍蝇仍在喋喋不休。

                      弹壳呢?没错,又是点四五弹。那么,这次也有玫瑰了?果然是有一朵,这次好像还沾了死者的血,只是,花早就被装进了牛皮纸做成的证物袋,唉,全毁了……

                      “……有同志反映,你还把公家的车开回了自己家,这是什么行为?简直就是挪用公款,说大点就是贪污!钟少德,我现在严重怀疑你的阶级立场,你的官僚作风已经……”

                      “好!!”钟少德突然发了声。

                      “你说什么?”对方怔了一下。

                      “秦处长不是把案子给你了么?”钟少德笑道,“很好!我没意见,就由你们科负责好了!有需要配合的,跟我说一声就行。怎么样,还有问题么?”

                      曹科长终于找到了下台阶,悻悻退了回去,继续指挥起了他的手下。

                      “程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钟少德找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干将,“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随着对方的诉说,钟少德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晚上八点一刻,程强和他的行动队正在八仙桥打探邵魁的行踪,突然从淮海路西面传来了巨大的骚动,他们火速赶去,才发现凶案已经发生。据萃芳里的一位亭子间嫂嫂所言,邵魁是七点一刻来光顾的她,一个钟头后离开,刚走到弄堂口就被人干掉了。由于事情发生太过突然,再加上事发地人流密集,没人看清杀手到底长什么样子,估计他是躲在人群中开的枪。程强迅速封锁现场,给钟少德打了电话,正待进一步调查,曹科长一干人便赶了过来,以秦处长的名义接管了现场。程强尽管据理力争,但却毫无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捣弄起了尸体。曹科长还派人接来了邵周氏,这女人一见到他丈夫的尸体就嚎啕大哭起来,不到两分钟就哭昏了过去。关玫是陪她一起来的,于是照顾起了她。再后来钟少德就到了……

                      “没事,你们已经尽力了,不怪你们。”钟少德拍了拍程强的肩膀,“时间不早了,让兄弟们回去休息吧!明天放半天假——”

                      遣散了行动科的便衣后,钟少德将眼光转向了另一边。邵周氏已经醒了过来,一动不动地呆坐在路阶上,关玫正轻轻抚着她的背脊。钟少德走上前去,弯下了腰。

                      “邵太太,你不想说点什么吗?”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发问道,声音尽可能地柔和。

                      女人没有作答,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依旧是一副呆若木鸡的痴态。

                      “老师……”一旁的关玫轻声向他打了招呼,瓜子脸上同样没有太多表情。

                      “你跟我来——”

                      他不再理会绝望的寡妇,把年轻的女学生带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花店查得怎么样了?”他开门见山道。

                      “嗯,查过了。抱歉,没找到花的出处。”对方低头答道,似乎有些回避他的目光。

                      “怎么那么长时间?”钟少德顿生疑窦,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这个……”对方开始闪烁其辞。

                      在这个人烟稀少的角落,关玫列宁装上的异味渐渐鲜明了起来……没错,这是两种气味的混合体:烟草味和咖啡味。能够集这两种气味于一身的只有一种场所。

                      “你去咖啡馆了?去那里做什么?”尽管语气依然平淡,但他已料到了一种可能性。

                      “嗯,是去过一次……”对方并没有否认,但依旧吞吞吐吐。

                      “去过一次?你还想去几次?!”钟少德再也抑不住怒火,“我让你查案子,你倒好,泡咖啡馆去了!关玫,看不出啊,你比我还要逍遥,真是青出于蓝!去了哪家?巴塞龙那?文艺复兴?还是弟弟斯?跟谁一起去的!?”

                      对方抿紧了樱唇。

                      “关玫,你听好了——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下了班你想怎么样都行!只有一条——做生活时别他妈给我捣浆糊!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就跟那帮丹阳花瓶一个腔调,还是说,你本来就很向往那种生活?喊喊口号、搞搞运动、耍耍朋友、谈谈革命理想,最后找个红二代……”

                      “够了!钟老师,你太过分了!”关玫满脸通红,终于爆发了,“是的,你没猜错,就是和李时英!在霞飞路DDS,不过这全是为了工作!”

                      好啊!果然是这个小瘪三!早上还对他冷冰冰的,不到半天就打得火热了,小娘皮,你可真能装啊!在强醋酸的作用下,钟少德的话语愈发刻毒了起来:

                      “工作?喝咖啡也是工作?哼哼,那你还真是操劳啊,小关同志。这次是喝咖啡,下次你们又有什么革命工作?去兰心看戏?还是去国泰看电影?可惜大华已经关门了,不然进去跳几曲也不错嘛!反正都是工作。”

                      “你!……”关玫气得说不出话来,泪珠在眼眶里转个不停。

                      见对方真哭了起来,钟少德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难道说……自己搞错了?

                      然而,关玫的眼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一段令人心碎的沉默后,她缓缓开了口:

                      “老师……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么?”

                      听闻是言,钟少德一阵胸闷。

                      “如果我告诉你……要是没有他,我今天根本完成不了任务……你会相信么?”

                      他开始觉察到了对方的委屈。

                      “没错,只要有辆车,十几家花店很快就能跑一圈。”关玫继续说道,“但是,要是根本就没有车呢?”

                      “这……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很简单。等我从监狱回到了局里,我们所有的车都被曹科长他们扣下了,说是奉秦处长命令,要厉行节约,说我们用车太多了,要好好‘精简’一下。精简的结果就是——我连一辆自行车都没借到!钟副处长,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又是秦、曹那两个王八蛋?!册,早就该想到了!

                      “你让我怎么办?乘11路电车吗?要真是这样,十几家花店到打烊也查不了一半。老师,我知道你急着破案,你当我就很悠闲么?”

                      尽管疑窦未消,钟少德脸上还是露出了惭色。

                      “……查到建国西路的时候,对,应该是在两点半,我碰到了李时英和楚曼陀,你知道的,他们有一辆车……”

                      没错,钟少德记得,那是一辆军用三座摩托。对于两个杂志社职员而言,这是难以想象的超规格装备。

                      “……李时英主动要求带我,为了完成任务,我没有拒绝。还好有他的车,我们赶在五点钟前跑遍了全区的花店。可惜还是一无所获,没一家店认得那朵玫瑰。后来,他邀请我吃一顿便饭,当时正好路过DDS。钟老师,换作是你,你好意思拒绝么?”

                      的确,在这种情形下,平心而论,是令人盛情难却。这么看来,这位红二代倒有几分gentleman的派头,只不过……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吃的饭?”钟少德问道。

                      “不,楚曼陀没去,他很早就走了,说是要拍几张照片。”关玫有些轻蔑地笑了笑。

                      果不其然,看来这位小楚跟班的确识趣得很。

                      “你们是几点钟吃完的?”钟少德继续问道。

                      “五点三十五,总共坐了半个钟头。他点了一份土豆烧牛肉,我点了一份牛排,饮料是柠檬水,没有餐后咖啡,本来他要买单,最后是我结了账。吃完饭他又送我回了局里,值班员说你暂时回家一趟,然后我就在局里等了你两个钟头,直到接到报案。怎么样?钟大警长,还有疑问吗?”

                      “关玫……”他心中一阵愧疚,本想接上一句“对不起”,结果一到嘴边却成了——

                      “天真呐!关玫,你还是太天真了!你难道没看出来么——跟你吃饭的那个人,他也是案子的嫌疑人?”

                      “李时英?开什么玩笑?”对方一脸的错愕。

                      “首先,他有充分的作案时间。你们分开时是六点左右,邵魁七点多才进的萃芳里,这一个钟头足够李时英找到他。”

                      “照你这么说,有作案时间的人有很多,也包括你本人在内。钟老师,我觉得你是在无理取闹。”

                      “不止是作案时间,他还有最充分的作案条件。以他父亲的关系,他很容易弄到大自鸣钟监狱的设计图,掌握看守的作息规律,对了,还有间谍专用的消声手枪——别忘了他老爸以前是做什么的!”

                      这次关玫陷入了沉默,眉头渐渐锁起……

                      “……还有那条地道,如果它是李雄在49年挖的,那就能解释,它为什么在挖到百分之九十的时候突然间停下了,很简单——因为5月28日到了!解放军进城了,牢里那些共产党已经不需要李雄营救了,这些人全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出去。而到了一年后的今天,因为某种缘故,李雄又想起了那条未竣工的地道,想利用它做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那就是……”

                      “暗杀邱怀仁?”关玫忍不住惊呼道,“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很可能有一张暗杀名单,邱怀仁、邵魁都榜上有名,要是没猜错的话,很快就会有第三个受害者。”

                      “不,这仅仅是您的猜测,并没有证据。就算真是李雄做的,他为什么要用暗杀?还要派他的儿子下手?以他的地位,完全可以用合法手段……”

                      “所以说,他们的动机必定极度不可告人!上海的共产党不是铁板一块,李雄是卧底派,他们和南下派是有矛盾的,这件事很可能涉及他们的内斗。我已经有了一种猜想,只是还需要求证,顺利的话,明天就能证实。”

                      “好吧……就算您的猜想都很合理,抱歉,我还是不能相信,李时英竟会参与这起案子。您也看到了,就他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关玫,你和他总共见了几次面?”

                      “应该是……三次。”

                      “你对他有多少了解?家庭、教育,还有职业履历?”

                      “他跟我讲过一些……说自己前几年在机关刊物工作……”

                      “但你不觉得,他的能力太蹩脚了么?完全像一个实习编辑。说实话,他让我想起了前几年国民党的文化密探,这些小青年的水平大多和他一样蹩脚,放在报社电台里很扎眼。”

                      “可是……”

                      “差别仅仅在于,那些人是暗的特务,而他是明的特务。不过话说回来,哼哼,要不是这两朵玫瑰花,我大概还怀疑不到他身上。”

                      “玫瑰?”

                      “没错。你一定还在奇怪,杀手为什么每次都要留下玫瑰。哼哼,也难怪你想不透,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

                      “您到底想说什么?”

                      “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两朵花是为一个人准备的,而这个人正是——你!”

                      “什么?为了我!?”关玫大骇。

                      “是的,凶手知道你会来现场,他非常想让你看到花,因为这本就是他送给你的。”

                      关玫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

                      “呵呵,还记得那篇《玫瑰寓言》么?”钟少德微笑道,“红太阳下的两朵红玫瑰,别告诉我你没看过。”

                      “啊!难道……”

                      “没错,他早就给了你暗示。他是在私事公办,一边做他的杀人任务,一边向你求爱。这种变态的风格跟他的样子倒很般配。这种案子我以前也碰到过,只不过求爱的对象是个译意风小姐。”

                      “难道……真是这样?”关玫开始从震骇中回过神来,“难道真的是他?!”

                      “所以说,你还是太天真了,”望着一脸怅然的对方,钟少德感到了一阵满足,“关玫,你听好了——想要成为优秀的侦探,你就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来设想他人,否则你永远不会明白,那帮变态的畜生到底在想什么,到底会做什么,你永远只会处于被动,就像今天一样。如果李时英真是罪犯,那么,你至少已经泄露了我们的调查方向——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不……我只告诉他我们在查玫瑰的来源,其他也就没有了,邵魁的事我一个字也没提!一路上我们没说几句话,也就是在吃饭的时候……”

                      “那你们在弟弟斯聊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其实,基本上都是他在讲,我不过是个听众。”

                      “哦?他演讲的内容一定很精彩了?”

                      “哼,还不是他们那套革命理想!”

                      “说来听听——”

                      “他跟我说,他从小在延安长大,延安什么都好,就是风气有一点不好,大家总是歧视从大城市来的青年。‘整风’、‘抢救失足者’,还有什么‘文艺座谈会’,这些运动的初衷都是好的,可一搞起来就变成了出身歧视和地域歧视。他还说,无产阶级的理想是消灭阶级、消灭差别、消灭各种歧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所以说呢,当务之急不是搞什么思想改造,而是加快经济改造,尽早消灭剥削的经济基础,让地主和资本家自然而然地变成劳动人民。一旦经济改造完成了,全中国的人就都成了无产阶级,也就不存在什么阶级敌人了。到了那一天,就应该把牢里的反革命犯统统放出来,让他们重新回到人民的队伍,官僚制度也该废除,最好是像巴黎那样搞一个公社……呵呵,都是这种白日梦话,听得我都快打瞌睡了。老师,你说说看,这个人是不是很天真?”

                      “是很天真,天真得近乎伪善。很明显他是在讨好你,他晓得和你不是一路人,但是,他好像说过头了,以他的身份,照理讲……也许你说的对,在某些方面,这个人也许真的很天真。”

                      “那么,您还觉得他就是杀手?”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有一句话你不应该忘记——”

                      “哪句话?”

                      “‘天真不等于无辜,无知是罪恶之母。’古希腊名言。”说话的同时,他点燃了他的墨西哥雪茄,“好了,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也放假半天。”

                      在缭绕的烟云中,石像怪再度陷入了孤独的沉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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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黄牛知道真相


                          钟少德抬腕看了看表。

                          十一点三十五分。这表明他已经守了四小时零五分钟。

                          他守候的大街名叫爱多亚路,曾是法租界主要的金融街之一,如今早已风光不再,街边的银行大多关了们,街名也改成了“延安东路”,但作为往昔繁荣的见证,几栋银行大楼依旧矗立不倒。在广厦的阴影下,大上海的地下金融家们正鬼鬼祟祟地活跃着。

                          从上午七点一刻开始,爱多亚路上共有外汇黄牛二十六头,如今还剩十八头,钟少德数得清清楚楚,但他并未在其中发现那只瘦猴的身影。难道邵周氏提供的线索又出了问题?还是说,田宝三今天还没来?再守下去恐怕不妙。钟少德很清楚,自己正在和杀手抢时间,分分秒秒都要人命。该主动出击了——

                          钟少德从隐蔽的小巷里走了出来,将一身行头暴露在中午的阳光下。今天他换上了一套半新不旧的米黄色西装,配一条蓝色领带和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梳成了奶油包头——费了他小半盒发蜡,再夹上一只塞满旧报纸的公文包,活脱脱一个落魄的公司经理。

                          他的目标是黄牛群中最显眼的一头。该牛二十五、六岁,一米七出头,穿了一身人民装,头上却戴着鸭舌帽,左肩斜挎一只特大号仿牛皮包,装扮甚是风骚。经过这半天的观察,钟少德发现,这只绰号“小六子”的黄牛确实是爱多亚路牛群中独领风骚的一员。这家伙极其活跃,不但自己频繁招揽生意,还不时帮同志介绍客户,一副路道很粗、很吃得开的样子。如果田宝三真在这条路上谋生,这个小六子不可能不认识他。

                          一阵装模作样的东张西望后,钟少德凑到了目标跟前:

                          “老板,美金有否?”

                          “咦?这位朋友从来没看到过……”出于职业习惯,对方上下打量起了他,“侬要美金做啥?”

                          “还能做啥,当然是自家用了。”钟少德再度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本来是东方巴黎公司的。不瞒侬讲,我通了好多门路,昨日总算是买到了船票,去香港的,一家门大后天就要跑路了!可到了那边总要有铜钿吧?人家都讲小六老板最有办法,就过来寻侬了。”

                          “啥人介绍你来的?”

                          “这还用得着介绍?六老板侬名气介大,阿拉圈子里哪个不晓得?”

                          “哈哈……过奖过奖,”对方掩不住一脸的得意,“都是朋友道里的,大家互相帮忙嘛!朋友侬要多少?”

                          “现在行情变得快,我也吃不准。今朝带了两百万,都在这里了,侬看看能调多少?”钟少德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链,露出了最上面的一排真人民币。

                          “哎哎,勿要急猴拉斯呀!”对方慌忙制止道,“这里人多眼杂,阿拉里厢谈——”

                          说完,小六子四下望了望,见并无异状,便将钟少德拉进了附近的小巷,离开了牛群的视线。

                          “朋友,侬讲得弗错,现在市面是越来越紧张了,公安三日两头来抄靶子。唉,讲句老实话,我也是做一单是一单。”小六子装腔作势地叹起了苦经,却掩不住眼角的笑意,“朋友道里的,我也不好意思多赚侬。侬看,这个数怎么样?”

                          说着,对方伸出了一只巴掌。

                          “蛮好蛮好,”钟少德一面微笑着,一面将手伸进了公文包,“不过,我觉得这个数更公道——”

                          说着,他亮出了藏在包里的手枪。

                          “朋、朋友……”对方立即吓傻了眼,“有话好……好讲……侬是哪……一路的?”

                          钟少德又亮出了怀中的派司。

                          “啊!公安!”对方头上顿时冷汗直窜,“公安长官……有话好说……我……我全交代……争取……宽大……”

                          “听好了!我没兴趣抓侬这种货色!只要侬交代一件事,今天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啊……好,好,不管什么事,我、我一定交代!”

                          “田宝三认不认得?”

                          “‘田宝三’?伊是?”对方一脸迷惑。

                          “就是这个人——”钟少德亮出了田宝三的照片。

                          “啊!这不是阿三头吗?原来你们寻的是伊啊!”

                          “伊也在这里做黄牛?”

                          “是的是的,不过伊做的时间不长,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一开始我还带过伊几日,后来伊就自己做了。”

                          “伊人呢?今天怎么没来?”

                          “这我也正奇怪哩!伊算是来得勤的,差不多每日早上都来,昨日还来的,今朝不晓得为啥没来。”

                          “伊住在哪里?”

                          “就在吉庆村,伊一个人住,请我去过两趟。”

                          “蛮好,带路——”

                          吉庆村就在爱多亚路以西两公里处,名义上是村,其实却没有围墙。半个世纪当中,在这片方圆不足半公里的土地上,陆陆续续建起了一百多座矮平房。房屋的档次大多很低,略好于闸北的棚户区,直到三十年代末才接通自来水。村子的布局鳞次栉比,巷道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房子虽然都标了门牌号码,但第一次来未必能找得到。这里因此也成了鸡鸣狗盗之徒的理想窝点。

                          田宝三的栖身所位于这片区域的东南部,当钟少德和他的向导到达时,这座标着69号门牌的小房子正门户紧闭,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现在是十二点钟,太反常了。钟少德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小六子上前敲了敲门。

                          门后听不到任何动静。

                          “阿三头,是我,潘大陆!”小六子又拍了两记门。

                          门后依旧是一片死寂。

                          钟少德打了个手势,示意小六子让开。他本人随即走到门前,从怀中摸出一支细长的发卡,插进了门锁的锁眼。一阵熟练的操作后,司必灵“咔嚓”一声,成功解锁,门开了一条细缝。

                          钟少德向身后招了招手。小六子犹犹豫豫地靠了上来,正当他离钟少德还有一步远时,钟少德一把揪住他,猛地将他推进了门。

                          踉跄间,小六子后颈早已中了一记闷棍,连声音都没发出便一头扑倒在地。正当门后的小个埋伏者趁势想要冲出屋子时,冰冷的勃朗宁顶住了他的脑门,将他一步步顶回了小黑屋里。

                          钟少德用另一只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没错,被他制住小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屋主田宝三,如小六子先前所言,屋里只住了他一人。

                          “你……你……”盯着银色的枪管和枪后面的不速之客,田宝三早已面无人色,成了“杀鸡儆猴”中的那只猴子,猴子的右爪僵止在半空中,还握着一根擀面杖。

                          数秒钟后,擀面杖掉落在地,随着木头的脆响,长衫礼帽的田宝三瘫靠在墙上,垂下了双手,露出了颓丧的神色。

                          “你……是他的人?”他嚅嚅道,“来得好快……好,动手吧——”

                          “不用急,”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下方,“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穿几号鞋?”

                          “什么?!”对方仿佛没听清。

                          “鞋脱下来,”钟少德用枪指了指对方的脚,“想活命的话,把左脚的鞋子脱下来!还要我讲第三遍么?!”

                          尽管不明就里,田宝三还是用颤抖的右手脱下了左脚的皮鞋。

                          “拿给我——”钟少德继续命令道。

                          田宝三只有照做。

                          钟少德用左手接过皮鞋,将鞋底翻转了过来,只见上面印了“38”两个数字。

                          38码,40码,足足差了两号,看来不是他,至少在复兴公园留下鞋印的并不是此人。但保险起见,还是照老规矩——

                          “坐下——”钟少德逼对方坐上了靠背木椅,随后掏出手铐,一记辣手的苏秦背剑式,将对方死死铐在了椅背上。完了他收起了枪,开始勘察屋子。

                          屋子并不大,但对一个单身汉而言也不算小。屋子的建筑面积大约三十平米,除去灶披间只有一间房,上面还搭了一个小小的阁楼,以木梯和地面相连。屋内家具还算齐全,但分外地零乱,衣物、财物和其他私人物品满满堆了一床,唯一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看来屋子的主人正准备出一趟远门。

                          钟少德四处翻了翻行李,结果只找到了一件威力不亚于擀面杖的武器——一把折叠式小刀,可能是用来削水果的。

                          “好了——”他拉过另一张椅子,坐到了田宝三的对面,“跟我说说看,你准备到哪里去?”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对方看样子是恢复了三分镇定,“既然落到了你们手里,我也没啥好说的,只求老兄你痛快点,也省得夜长梦多。”

                          “呵呵,你小子真以为我是来杀你的?”钟少德晃了晃手中枪,“就靠这玩意?连消音器也不装一个?枪一响不怕隔壁听到吗?”

                          “啊,你是说……”短暂的错愕后,对方渐露狐疑,“你不是来杀我的?那你是……”

                          “我来是想知道一件事,”钟少德盯住了对方的眼睛,“你说的那个‘他’,就是你认为会派人来杀你的人,这只赤佬到底是什么来路?”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对方疑心大作,“你到底是什么人?!”

                          “册!小瘪三,连我都不认得,你这些年是怎么混的?”钟少德哑然失笑,看来自己今天这番易装颇为成功。

                          他再度亮出派司,翻开递到了对方眼前。

                          “啊!钟……钟警长?!”在看清了上面的大名后,田宝三又是一骇,“难怪……银色勃朗宁……您老真是法租界的神探,钟少德钟警长?!”

                          “法租界早就不存在了,世上也没什么神探。不错,我就是钟少德,现在的身份你也看到了。”钟少德答道。对方的恭维多少让他有些不爽,主要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老”字。

                          “那您来找我是……”

                          “邱怀仁和邵魁都死了,你早知道了吧?”

                          “是的。今天晨报上看到的,不瞒您讲,我当场吓得半死!我马上想到,下一个指不准就是我了!”

                          “所以想出去避避风头?”

                          “是的。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老,真不愧是……”

                          “去你妈的!好好答话!接下来才是正题,我问你——照你看来,到底是谁想杀你们?为什么要杀你们?除了你们三个,还有没有其他目标?讲老实话!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是是……”一阵鸡啄米后,田宝三开始面露难色,“可是……那个人势力太大,我怕……”

                          “怕我动不了他?哼哼,好得很!反正都是白忙,那我索性早点下班,多休两天假好了!”钟少德站了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不不,钟警长,不要走!”对方顿时慌了神,“等等!等我一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再想想?行啊,没问题。不过这时间有点尴尬,我看这样吧,我先出去吃个中饭,大概也就两、三个钟头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慢慢想,反正有的是时间。”说着,钟少德伸手去开门。

                          “不!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我说,我全说!”对方如其所料地崩溃了。

                          钟少德把脸凑到对方面前,露出了凶恶的微笑:“他到底是谁?我用人格担保,这是最后一遍——”

                          “他……他是……”

                          正当田宝三准备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钟少德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回头一看,只见方才扑地的小六子已经转醒,正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

                          钟少德上前扶起了小六子,他看起来并无大碍,最多轻微伤。

                          “阿三头!侬个王八蛋!”小六子一清醒便破口大骂,“明明晓得是我还要打,出手还介重,想要我命啊!侬也忒不仗义了!册那妈个逼!我潘大陆真是瞎了眼睛,会认侬这种灰孙子做朋友……”

                          “好了好了,”为了节约时间,钟少德打起了圆场,“也不能全怪伊,侬不晓得,伊最近有点神经过敏,本人不大好控制,再说我也有责任嘛!”

                          小六子的气势一下子消掉了八分。

                          “朋友道里嘛,就应该互相谅解,侬讲对不对?”钟少德一面说着,一面从田宝三的行李箱中翻出了钱包。

                          小六子没有答话,一味看着钟少德,眼神中有不甘,但更多是畏惧。

                          “今天阿拉还有事,我看先这样吧——”钟少德从钱包里数出五张千元钞票,塞到了小六子手里,“买点营养品补补,改日再让阿三头登门赔罪,侬看怎么样?”

                          小六子收了钱,悻悻退了出去。

                          听到脚步声渐行渐远,钟少德锁上了门,把面孔转向了屋内:

                          “好了,我们继续!‘他’的名字——”

                          “那个人的名字不止一个,”田宝三顿了一顿,吐出了真言,“一年前他叫孙力行,现在叫李雄。”

                          “李雄,上海军管会的巡视员?”

                          “没错,就是他!”

                          果然不出所料!照此看来,杀人动机也八九不离十了。

                          “李雄为什么要杀你们?”钟少德继续问道。

                          “是因为三年前的一桩旧事,”田宝三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是他和我们一起做下的孽。”

                          “你们?还有邱怀仁和邵魁?”

                          “是的。”带着越发苦涩的笑容,田宝三开始了回忆,“……47年的时候,我还在大自鸣钟监牢做事,在四监区当看守,邵魁和邱怀仁是我的上司。四月份的时候,牢里新来了几个政治犯,都是大学生,一共是六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姓黎,听说是办了一个反国民党的杂志。抓他们的是飞行堡垒的人,带头的就是孙力行,他那时是个大队副,抓共党出了名的狠,谁看得出他本人就是共产党?那几个大学生都被他关到了我们监区,那个女的关在女牢的单号里。孙力行的人三天两头来审他们,问他们是不是共产党,有没有受共产党指使。其实那时我就知道,他们不是共产党。”

                          “你是怎么知道的?”钟少德插了一句。

                          “看孙力行对付他们的手段就知道了。要是飞行堡垒真怀疑你是共党,这帮孙子还不把全套大刑都给你来一遍,弄得你死去活来?可对这几个大学生,孙力行还真没下狠手。审讯一开始还算认真,没过几天就开始跑过场了,用刑也越来越轻,第三次以后索性就不用刑了。审他们的时候我就守在门口,从头到底也没见着什么好戏……”

                          “那黎竞雄是怎么死的?”钟少德单刀直入道。

                          “原来您已经知道了……”对方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了一口气,“唉,也罢,门背后出污,天总是要亮的。没错,她算是被我们害死的。我们……做了她,就是……强奸……”

                          “尸检报告上为什么没写?”

                          “因为法医就是飞行堡垒派来的,他们早就串通好了。其实,整件事情全是孙力行策划的!这丧阴节的王八羔子,我们全被他算计了!”

                          “讲具体点——”

                          “那天是在5月23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黄昏,孙力行带了两个手下来办公室找我干爹,就是邵魁,他那时是看守长。当时邱怀仁和我也在场。孙力行跟我们说,那几个大学生已经定罪了,全都是潜伏共党,再过两天就秘密审判,统统枪毙!今晚还要审最后一次,说他们人手不太够,要我们三个协助他们。我们都觉得奇怪,飞行堡垒是审人的行家,干嘛要我们掺和?但我们都不敢惹这帮活阎王,只能跟着他们到了审讯室了,哦,那间审讯室在四监区地底下,是全监狱最好的一间,还装了隔音墙。我们一进审讯室就觉得不对头,审讯室里只有一个犯人,就是那个姓黎的女学生,她被铐在老虎凳上,不过没有上刑。她那天好像洗过了澡,还换上了进来时穿的衣服,衬衫裙子什么的。您晓得,她本来就长得俊,这么一打扮,看得我们心里都痒痒的,尤其是她那种冷冰冰的眼神,您应该懂的……”

                          钟少德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带。

                          “孙力行没急着审人,”对方继续说道,“谁也想不到,这家伙竟然在审讯室里备了一桌酒菜!他是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本想敷衍一下,可三杯黄汤一下肚,也就慢慢失掉了戒心,跟他们侃起了大山。孙力行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别看这家伙平时老阴着面孔,一上酒桌简直变了个人,划拳行令样样都会,还跟我们讲了不少荤笑话,我事后才悟到,他是故意在勾我们。就在我们喝得半醉的时候,孙的一个手下跑进来跟孙说了两句,孙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跟我们说,他刚刚接到了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出发,就不再陪我们了。最后,他还用开玩笑的口气叫我们‘好好开导开导’那位黎竞雄小姐,再过两天就没机会了。说完他就走人了,还撤掉了所有的手下,审讯室里就剩下了我们三个男人。后来的事情……您懂的呀!既然上头都发了话,反正她后天就是个死逼了,不操白不操嘛!我们当时脑子里一团浆糊,全都是这种念头。邵魁是头儿,胆子也最大,他第一个上了。没想到那妞还是个雏儿,这就跟中了航空奖券一样,看得我们魂儿都飞了。邵魁完事以后,邱怀仁也上了一回。我想他们都上了,我不上不太好,所以也就……”

                          “有什么不好?我看很好嘛!哼哼哼……”钟少德一阵怪笑,笑声异常阴沉。

                          “不不!钟警长,我该死!我不是人!”田宝三吓了一大跳,慌忙改口道,“不过我只是从犯啊!我总共只打了一炮!邵魁打了三炮,邱怀仁打了五炮!他们俩弄了这小姑娘整整大半夜!要不是这两个家伙,小姑娘又怎么会寻死呢!”

                          “反正死无对证,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绝无半句假话!我……我敢对天发誓!但有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就算全是实话,只怕你还是不得好死啊……”钟少德心中暗道,随后继续发问:

                          “这么说,黎竞雄真的自杀了?”

                          “千真万确!就在那天下半夜!邵魁和邱怀仁都玩腻了,就让我给黎小姐穿好衣服,把她送回了单号子,结果五点钟换班时候发现,她竟然在铁窗上吊死了,用的就是她自己的床单!我们当时全傻眼了。玩两下嘛,谁晓得会弄出人命?死的是未决犯,没办法,我们只能上报,当然,没讲我们强奸。当天上面就派了法医来验尸,我们三个都吓得半死,可谁想到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后来外面的学生闹了好几次事,上头受不住压力,听说要拿我们开刀。还好,到头来只是虚惊一场,也就是撤了我干爹的职,邱怀仁和我都没事,邱怀仁还钻空子升了官。后来,和黎竞雄一起的几个大学生都判了刑,他妈的,没一个是共产党!最重的一个也就判了五年!操!孙力行这王八蛋!我们全被他耍了!但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我们。直到去年共军进了城,我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孙力行根本就是共党的卧底!本来的名字叫李雄!我这才想到,这孙子当年是利用了我们,借我们的手弄死女大学生,挑拨国民党和市民的关系。要不是死了一个黎竞雄,法租界的几个学校哪能闹得这么厉害?可恶!这个吃里扒外的杂种!”

                          “哦?既然这么不喜欢李雄,你们倒没有一枪崩了他?”钟少德打趣道。

                          “钟警长说笑了,”田宝三又恢复了先前的苦笑,“我们几个看守,能有多大能耐?唉,我本来是这么想的,人家是砧板,咱们是鱼肉,饭碗丢了好歹小命还在,能混一天是一天吧!可有谁晓得,李雄这家伙手条子这么辣!都三年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连我们的命都想要了去!”

                          “你确定邱怀仁和邵魁都是李雄派人杀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田宝三一脸的斩钉截铁,“他肯定是怕我们抖出当年的丑事,坏了他的前途,帮他那个党抹了黑。我们三个一死,这件事就再也没外人知道了,这瘪三就能睡安稳觉了。”

                          很好,对方的供述与自己的猜测基本一致,但是……果真是这样吗?假设邵、邱、田三人真的舍得一身剐,将黎竞雄案的实情昭告天下,如此就能扳倒李雄了吗?恐怕难度很大。首当其冲的就是途径问题,有哪家报社甘愿冒绝大之风险,与执政党正面为敌?须知,如今的共产党可不比以往的国民党,其对社会舆论的控制力绝对要胜出不止一筹。以李雄的智力,应该不会考虑不到这点……

                          “钟警长,我知道您是模子!法租界的头号模子!和那帮丹阳瘪三绝不是一路的!我年纪还轻,还不想死。恳请您老高抬贵手,放宝三一条活路——”对方哀求道,若不是被铐在椅子上,他恐怕已经跪下了。

                          “唉……”钟少德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对方身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扁担铐。

                          “哎呦!”随着拘束的解放,对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人这种东西还真是犯贱,苦难深重的时候总是一声不吭,一旦你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他们反倒跟你大呼小叫起来。

                          钟少德坐回椅子上,从裤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递了一志给田宝三。

                          “谢谢……”对方正想接过,无奈一双手不听使唤。

                          钟少德把烟塞进对方嘴里,用打火机点燃,随后又帮自己点了一根。

                          “我说阿三呐,逃也不是办法啊……”喷出一串烟圈后,他开始了劝说,“你说你能逃到哪里去?现在到处都要上户口,就算你逃得回山东老家,你信不信?不到十天村委会就会把你送回来。这还算是好的。你也知道李雄的势力大,现在上海到处都有他的人,你觉得你有把握逃到码头或者火车站么?远的不说,就算要出吉庆村,恐怕也不大容易吧?李雄真想杀你的话,附近会没他的眼线?你一出去不是正中了他们的圈套?”

                          “啊!那我该怎么办?”在老江湖的恐吓下,年轻人露出了惊弓之鸟的眼神。

                          “依我看,逃是没有用的。这帮人就是一群恶狗,你越是逃,他们就越是追得紧。要是你横下心来,跟他们干上一干,他们说不定反倒怵了。”

                          “您的意思是……”

                          “你想啊,现在共产党刚刚在上海呆了一年,还没站稳脚跟,他们正急着收买人心。这时候要是爆出了李雄当年的丑闻,你觉得他上司会怎么想?”

                          “您是说……”

                          “丢卒保车,丢车保帅,所有党派都是这套把戏,共党也不会例外,你知道陕北的刘志丹么?”

                          “您是说……我应该把事情抖出来?”

                          “没错!这么做对你利大于弊。军管会不是讲了么,解放以前的一般刑事犯罪一律既往不咎,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进监牢。真正害怕的只能是共产党,一旦事情闹大,他们顶不住压力了,自然就会把李雄拿出来当牺牲品。李雄一旦玩完,你不就能睡安稳觉了?”

                          “您说的在理,可是……”

                          “可是口说无凭,要大家相信我们,就一定要有真凭实据。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只要你肯配合,我们就能拿到如山铁证!”

                          “啊!您该不会是让我……”

                          “没错!简单地讲——就是让你做诱饵!”钟少德一把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只要我们抓到那个杀手,就一定能撬开他的嘴!这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一旦他招供,我就马上放龙,把报社电台的人统统招过来,让全上海,不,全中国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到时候军管会自然骑虎难下,李雄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就算不撤职查办,上海也肯定是呆不下去了。你小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怎么样?敢不敢赌一把?”

                          “这……”对方陷入了纠结中,在他削瘦的脸上,希望和畏惧不住地交替着……

                          “凡事都有风险,这个世界不是白斩鸡,”钟少德决定再加一把火,“看看你,畏畏缩缩躲在这里有什么用?躲得了一时,躲得过一世么?退一万步讲,就算李雄不派人上门杀你,你就活得下去么?不要忘了,你是黄牛,是扰乱金融秩序的投机犯!我今天是可以不抓你,但你能确保明天、后天也没人抓你么?一旦你进了号子,就等于是进了李雄家的后花园,要死要活还不是全凭他兴趣?年轻人,好好想想,别害了自己——”

                          “您是说,要是我帮您抓杀手,倒外汇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当然!不但一笔勾销,我还会派人一直保护你。等风头过了,你想怎么过都行,要是上海呆不下去了,我还可以帮你办出境手续,送你去香港!”

                          “真的?!”

                          “废话!我是什么人?能跟你开玩笑么?!”

                          “那……你们可千万要保证我的安全!”

                          “一句话!我用人格担保,绝不让他们碰你一根手指头!”

                          “那好!”田宝三终于下了决心,“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听您的,跟他们赌上一赌!”

                          不错,到底是上钩了!钟少德一阵窃喜。毕竟是老江湖了,对付这种小鬼头还不是三根手指捏田螺?事实上,他这番说词有不小的漏洞,就连他本人也不相信,之所以说得动对方,主要还是捏准了对方的心理。对于案情的真相,钟少德其实并不十分确定,为了进一步验证,只好委屈阿三头当一回小白鼠了。另外,钟少德自然不会那么天真,以为破了案就能扳倒李雄。他之所以执着于擒拿杀手,除了履行职责之外,还有一部分私人原因,那就是——由于爱徒关玫的缘故,他极度厌恶李氏父子。难得有这次机会,就算不能搞垮李雄,也定要让他难堪到家,结结实实地熬鸾一回,也好让关玫晓得,这对父子到底是哪路货色。不错,这种动机确有偏离理智之嫌,钟少德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也知道: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理智”中,尤其是当“理智”已沦为“苟且”的同义词之时……呵呵,权当老夫聊发少年狂吧!狂死总比屈死好。

                          那么,这次具体该怎么玩呢?

                          抬眼间,透过窗帘的空隙,钟少德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将窗帘稍稍拉开了一些。没错,那是一幢高楼,一幢还算高的楼。二、三、四、五,总共是五层,看起来像一座旅馆,在这个街区算是鹤立鸡群了,远近正好,视野也足够开阔……

                          很好,就是它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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