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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伏击


    下午两点半,汇中旅馆503室聚齐了四个人。

    “都坐下吧!”最先发话的是钟少德。

    于是,一男一女两位来客靠着茶几坐定下来,在接到钟少德电话的第一时间,他们就换上便衣,间不容发地赶了过来。

    男的是程强。他如今一身漆黑中山装,衣料笔挺,胁下藏了一支柯尔特手枪连同三支弹夹,就算没有这件武器,一身功夫的他依旧令人生畏。

    女的自然是关玫。小姑娘今天是猎装打扮,背了一只大提琴盒,给人一种文武双全、英姿飒爽的感觉。唯一小小的遗憾就是,缺了一顶贝雷帽,不过无伤大雅,依旧英姿飒爽。

    “今天请你们来,是有一件很棘手的事情,”钟少德将目光转向了偎在墙角的灵长类动物,“阿三,这两位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现在你把跟我讲过的话再跟他们讲一遍,拣重要的讲——”

    “是……”田宝三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两人,随后开始了叙述……

    “畜生!!”听完整个故事后,程强怒不可遏,一掌劈去,竟削掉了木制茶几的一角!

    田宝三的脸一下子白了。钟少德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关玫身上。

    小姑娘保持了她一贯的风格,看不出太多的表情,面色微微有些发青,不经意间,她早已攥紧了拳头……

    “根据前两次的行动规律,杀手很可能会在今晚动手,”充分观察之后,钟少德再度开了口,“我的计划就是——设伏抓人!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当然,这件事情牵连太大,事关你们的前途甚至是生命!你们都还年轻,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我绝不勉强。现在给你们十分钟,希望你们仔细考虑,权衡利害,然后再答复我——”

    “还考虑什么?!”程强立马发了话,声音中气十足,“处长!只要你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程强眼睛都不会眨一眨!这帮百爷种,早就想收拾他们了!军管会又怎么样?犯了法照样抓!只要一拿到证据,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面对如此热血的表态,钟少德只能报之以微笑,笑中大半是赞许和感激,也藏着些许无奈和内疚……

    半晌沉默过后,钟少德再度开了口:“关玫,你怎么说?”

    “老师,我平常是不是话很多?”关玫露出了坚毅的微笑,“这次能不能不说话,只做事?”

    “不,一点都不多。谢谢,谢谢你们!”钟少德再度动容。

    “处长,布置任务吧!我们到底怎么干?”程强道。

    “很简单,三个人,分两组。”钟少德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计划,“程强,你身手最好,等一下你和田宝三一起回他家,你要二十四小时保护他的安全!没特殊情况,不许离开屋子!如果要长时间作战,我会给你们送饭。记住,你必须寸步不离!”

    “是!”程强站起来应道。

    “关玫,东西给我——”

    关玫递上了大提琴盒。钟少德一把接过,将琴盒平放在双人床上,打开了盒盖。里面躺着一支狙击步枪,由中正式改装而成。钟少德取出步枪,装上了瞄准镜,上足五发子弹,向窗外瞄了瞄:

    “大约一百米,射击非要害部位,关玫,有没有把握?”

    “没问题!”关玫干脆地答道,“就算不用瞄准镜也可以。”

    “很好!你和我守在这里,轮班监视吉庆村69号,目标一经确认,立即开枪!”

    “是!”

    “程强——”他将视线转向了另一边,“我们开枪之后,如果对方还有行动能力,那就看你的了!不过你千万要小心,对方可能不止一个人!见机行事,我会在一分钟内赶到。”

    “是!”

    “好了,阿三,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包管他们有来无回。你只要不乱动,老老实实听这位程科长的话,我保证你不会少一根手指头!”

    “是是,我一定听话,一定配合……”唯唯诺诺之余,田宝三畏惧地瞄了程强一眼。

    “事不宜迟,没有疑问的话,行动吧——”

    “是!”两人道。

    程强将田宝三押了出去。直到听不见两人的脚步声后,钟少德才显出了一丝忧色,将视线转向了他的搭档:

    “好了关玫,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到晚上就没机会了。”

    他很了解他徒弟。每次重大行动之前,关玫总有一肚子的问题。她和程强完全是两种类型,后者用肌肉思考,是个彻头彻尾的行动派。行动派与思考派,两者自然是各有优劣,都是团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好比一支狩猎队伍中既要有猎狗,又要有猎人一样。然而,行动力不管如何高强,倘若缺乏主见,充其量也只能做一条最好的猎狗。要想做真正的猎人,就必须勤于思考,必须料敌在先。因材施教也好,偏心也罢,总之,钟少德对这两名助手的期许确实不太一样。他很清楚,程强再怎么优秀,终究只是做助手的料,而有潜力接自己班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关玫。尽管她今年只有22岁,作为警探还略显青涩,但只要假以时日,悉心调教,终有一日会成大器——如果这个社会还有几分惜才之心的话……

    “没问题啊!我能有什么问题?”关玫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嘴角微微上翘道,“要说问题,我还以为您有问题要问我呢!”

    “哦?我有什么问题?”钟少德一阵莫名。

    “比方说,假如我在瞄准镜里看见了某人,我会不会坚决开枪,诸如此类的。”对方的嘴角弯了下来,翘起了两瓣樱唇。

    唉,这小姑娘还真记仇啊……钟少德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昨晚的事她至今都没有释怀。也难怪,自己是说得太过火了,错确实在自己。赔个礼,道个歉难道真有那么难吗?

    “好吧……如果来的真是李时英,你会不会朝他开枪?”好吧,确实很难,还是装傻更简单一些。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明眸盯着他的眼睛。

    他也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顽强地和对方对视着。

    然而,这份顽强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正当钟少德佛目低垂,准备就范之际,对面传来了幽幽的话音:

    “老师……谢谢您。虽然有过误会,但我知道,您一直都信任我。谢谢,我真的很感激!请您放心,我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抬眼望去,关玫早已两颊绯红,明眸也愈发湿润了。钟少德不由得一阵心酸。

    “呵呵……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他很刻意地干笑道,“好了好了,还是谈谈正经事吧!那个,你是从局里过来的,今天局里有什么动静?曹兴华那帮人查案查得怎么样了?”

    “嗯……我是中午才去的局里,”关玫展了展她的柳叶眉,“看样子,曹科长他们暂时是没空查杀人案了。”

    “哦?怎么回事?”

    “全是因为那个纪念大会。您不晓得吗?”

    “什么吊毛大会?”

    “就是‘上海市监狱胜利接管一周年纪念大会’啊!您的嫌疑人不就是这次大会的主角吗?”

    “李雄?!”钟少德想起来了,昨天早上调查大自鸣钟监狱时,有一位满脸绒毛,姓高名完的监狱干部曾经提到,他们监狱要在5月28日举办一次纪念大会。难道说,作为上海监狱系统头目的李雄要亲自出席?

    “嗯,没错。他们本来是想在大自鸣钟监狱开会的,可现在出了这种事,就只好换个地方了,改在旧公董局大楼的礼堂。时间不变,还是28号上午,记者也照请,还要拉一大帮狱警来充数,其中就包括许多大自鸣钟的人。”关玫道。

    “公董局礼堂……上头是要让我们局负责警卫么?”

    “没错。所以今天一大早,曹科长就带人去了大自鸣钟,说是做什么‘亡羊补牢’工作,听说也就是帮狱里排查‘政治面貌不清’的狱警,顺便把那条地道填一填。听说局长很重视这次大会,警卫处人手不够用,所以要从我们处调一部分人,现在处里大部分案子都叫停了,就连雷打不动的礼拜六讲经会也取消掉了,哼哼,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真有那么夸张?”

    “听说开完这次会后,李雄就要去北京述职。事关不少人的前途,所以才会格外隆重一些吧!”

    北上述职?!钟少德灵光一现:难怪这帮家伙急猴拉斯到处杀人,原来是在做临行前的清道夫工作,不想在上海留下尾巴。照此看来,25、26、27,这三天内他们是非要田宝三的命不可了。蛮好,这正是抓现行的不二良机!

    “好了,您的问题我答完了,嗯……”关玫突然抿起了嘴,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问题就问吧!我还不晓得你么?”钟少德笑道。

    “果然瞒不过您……不好意思,我确实有一个问题,”关玫蹙起了柳叶眉,“老师……这次我们真能抓住凶手么?您说杀手可能不止一个,可我们只有三个人……”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多叫几个人?”

    关玫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看了窗外一眼,窗外是迷宫一般的居民区。

    “没错,吉庆村地形四通八达,很不利于抓捕,”钟少德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要想无伤捕获,至少需要十五、六个人,我们没那么多人可用,所以我选择了击伤。”

    无人可用,这并非危言耸听。经历了这一年的“接管”,钟少德手下的可用之才确实一天比一天少。在他的刑警处,越来越多的“旧警察”被停职、开除,以及被迫“主动辞职”,其原因不乏荒唐可笑者,除了常见的引咎之外,还有出身、亲属、宗教信仰、性格做派,甚至是私人爱好。一年折腾下来,钟少德能用的部下已经不超过二十个,信得过的更是凤毛麟角。现在碰上了如此敏感的秘案,若非高度信任者,根本不足与谋,缺兵少将自然在情理之中。

    “就算您不相信其他人,至少可以让物证股的严师兄和庄师兄过来。我们人实在太少了,万一……”关玫忧心忡忡道。

    “兵不在多。他们两个当然可信,但并不适合这次任务,他们的身手你是知道的。”钟少德反驳道。

    “可是……您可以派他们做其他任务啊!比如,让他们去查李时英。我们不是有杀手的鞋印么?正好让他们去《新声》杂志社暗访一下,查查李时英的档案,这样效率会更高一些……”

    “不行。他们两个除了身手差之外,跟踪术也不超过平均水平,唯一的特长就是搜查取证。如果对方真是职业特工,他们怎么玩得过人家?另外,你不觉得《新声》杂志社很可疑么?假设杀手真的不止一个,你觉得其他杀手最有可能潜伏在哪里?”

    “《新声》杂志社?!”

    “正是。这家杂志社本来就名气不大,如今借尸还魂,改造成他们的特工据点,再合适不过了。贸然前往只会打草惊蛇。对了,和李时英如影随形的那个摄影记者,好像叫楚曼陀吧,你不觉得他也很可疑么?如果李时英只有一个帮凶的话,我敢肯定就是此人!”

    “到目前为止,李时英的事情其实还是您的推测。李雄……他真的会派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

    “要是让我做这种事,除了自己的血亲,其他人我还真信不大过。”

    “那好,我们拭目以待!如果真的是李时英,老师,我向您保证,我这一枪一定打在他最痛的地方!”

    “很好!”钟少德赞许道,“但愿这位小李绅士送不出他的第三朵玫瑰。”

    通过望远镜,他看到程强和田宝三已经在69号屋安顿了下来。狩猎差不多该开始了。

    “关玫,我来守第一班,”钟少德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三点差五分,你五点整接班,现在好好休息——”

    “遵命!”关玫一脸严肃地靠在了沙发上。

    钟少德将窗帘拉上大半,在窗台上架起狙击枪,开始了监视。

    “小赤佬,来吧!该见分晓了!”望着巷道的远端,他心中默念道。

    然而,钟神探却大大失望了一回。经历了半个风平浪静的下午和整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直到次日上午,杀手都没有现身。

    难道说,对方已经察觉到有埋伏了?熬了一夜之后,钟少德不得不考虑起这种可能。如其为然,那么对方会如何应变?是放弃,还是变招?对方的前两次行动都很低调,绝不多杀一人,可见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如今局面已经僵化,对方是否会铤而走险,改弦易张,发动强攻?己方只有三个人,对付暗杀应该问题不大,但如果抓捕变成了打仗,事情就很不妙了。以69号屋的结构,两支冲锋枪就足够压制,任凭屋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躲不开无死角的扫射。另一个选择是用炸弹,以自己的狙击角度,只能观察到69号屋的正面。对方完全可以潜到屋子背面,装一个炸弹,延时引爆,这样既解决了目标,又能全身而退。只要不怕第二天上头条,这些都是可行的方案。李雄真敢这么做吗?思量再三,钟少德还是觉得:他不敢。事情一旦演变为公众恐怖事件,军管会上层乃至北京中央势必大发雷霆。就算把事情推给“美蒋特务”或是“反革命分子”,恐怕也很难向全上海人交代,共产党必定大坍台面。李雄之所以要杀人灭口,其中固然有个人名誉的需要,但主要还是为了消除本党派的负面影响,为共党塑造爱民如子的形象。为此制造恐怖事件,也就违背了他的初衷,难免得不偿失。所以钟少德料定:这帮人不敢大张旗鼓!昨晚没有动手,这表明对方还在观望,还在试探,在寻找最佳的时机。对方越是如此,己方就越是应该沉住气,以静制动。毕竟急的是对方,他们只有这几天时间,只要李雄一到北京,这个任务恐怕就会失去意义。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等,耐心等,等对方失去耐心,退一步说,就算抓不住凶手,至少也能保住证人的性命,日后再与对方慢慢周旋。

    于是,在漫长的等待中,钟少德的三人组度过了5月26日。

    对方还是没有出现。

    很显然,对方是在挑战他们的体力。经过四十个小时的蹲守,三个人都显出了疲态。虽然采用了轮班制,但在长时间的高强度监视下,钟少德和关玫早已熬出了深深的黑眼圈,坚持至此,除了凭借自身的意志力之外,咖啡浓茶的外力也是须臾不可少的。程强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尽管他常年习武,精力过人,但他的任务也更重,需要时刻高度警惕,廿四小时无休,纵然是铁人也不能坚持太久。最可怕的还不止于此,随着体力的下降,人的判断力也难免打起了折扣。对于突袭者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时机,另一种出其不意……

    27日17点24分,当班的关玫突然发现了异样——

    “啊!老师,失火了!”

    钟少德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冲到了窗边,只见吉庆村东部冒起了黑烟。抄起望远镜一看,确实有一幢房子着火了,好像是晒在屋外的被子被点燃了,随后烧到了木结构的屋檐上。起火的房子离田宝三的房子不远,只有二十几米。是声东击西?

    “不要慌!继续监视69号!”钟少德向学生发出了指令。

    关玫并没有慌张,但吉庆村的人可就不同了。尽管火势不大,但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骚乱,居民们纷纷涌出家门,奔走相告,大轧闹猛,在加上下班回家的人流,大半个吉庆村乱成了一锅粥,一条条小巷渐渐挤满了人。

    糟!他是要浑水摸鱼!钟少德连忙将镜头转回了69号,只见屋前屋后已出现了二、三十个邻里,密密麻麻,根本无从甄别。不过好在69号依旧门户紧闭,窗帘也没有拉开。程强也算身经百战了,他应该沉得住气。

    还是老花头,借骚乱掩护,用消声武器么?钟少德一时间难以确定。正思量间,居民们开始自发救火了。人们纷纷从自家拿出脸盆脚桶,开足水龙头,盛满自来水,一盆盆一桶桶浇了上去。不过几分钟,本来就不大的火势就熄灭了,只余下一缕青烟。灾变平息,人群安定了下来,逐渐开始退散……

    69号依然没有动静,相比周围的情形,简直是死一般的寂静。由于方才的救火行动,四周的地面早已成泽国,裸露在外的水龙头还在滴着水……

    水……水管!糟了!钟少德灵光一闪,大惊失色,顾不上招呼关玫,他径直冲出房间,飞一般地奔下了楼梯……

    一分钟后,在69号的门口,他遇到了面无人色的程强。

    “他……他……”顺着程强的指引,钟少德看到了屋子里的田宝三,准确地讲——是田宝三的尸体。

    尸体面色铁青,手足佝偻,瘦小的身躯扭曲成了一团,死状甚是凄惨。

    死者倒在饭桌旁,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杯中残留的水迹还很新鲜。钟少德拿起水杯嗅了嗅,没错,是淡淡的苦杏仁味。

    钟少德旋即离开屋子,绕到了背光的屋后。在屋后裸露的水管上,一朵红玫瑰正含苞待放。

    他拔出玫瑰,嗅了嗅花茎,同样的苦杏仁味。玫瑰插在了水管的一个小孔里,水管直通69号室内。

    “册!该死!”钟少德一拳猛击在墙上,早就该料到了!

    是的,他太低估对方了……此人手段确实高明,而且出奇地沉得住气。先采取拖延战术降低刑警的体力和智力,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制造火灾吸引注意力,本人趁乱摸到房屋背后,用金刚钻之类的工具在水管上开了一个洞,注入剧毒的氰化物。当时四周动静如此之大,轻而易举地掩盖了钻洞的声响,几乎没人会注意到他。此人很了解田宝三的生活习惯,知道他平时喝生水。不仅如此,这个杀手还善于揣摩人的心理,他知道火灾会令屋中人高度紧张,一旦警报解除,很可能就会喝冷水压惊。好手段!简直滴水不漏,的确是一流高手……

    低头间,钟少德发现了地上的脚印,ADK男式雨鞋,没错,和复兴公园的一模一样,这次还不止一只,左右脚都有。对方这是在挑衅。

    “处长……”身后传来了某人丧气的男低音。

    “打电话叫人来,”带着一脸的疲惫和老态,钟少德对程强道,“告诉关玫……收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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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黄色物质


      完败,一场彻彻底底的完败。

      昏暗中,钟少德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披着他那件黄褐色的旧西装,形似槁木,心如死灰。

      三十年,已经快三十年了,自从入道以来,自己何尝经历过如此惨败?破不了的无头案固然是有的,但像今天这样,明知对手是谁,明知他的下一步计划,甚至已经张网以待,最终却依然无力阻止,任由对手在自己眼皮底下顺利得手,如此惨败,如此坍台,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纵然搜肠刮肚,钟少德也没有找到先例。看来,自己真是老了。否认是没有意义的,如今的大上海已不再是他驰骋的舞台,长江后浪推前浪,或许,是该让位给那帮“新中国缔造者”和他们手下的年轻人了……

      思忖之间,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法医室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走出了一位身披白大褂的怪客。此人既瘦且长,年纪与钟少德相仿,一头蓬乱的灰发,皮肤异常苍白,双眼布满血丝,再加上又长又黄的指甲,简直就像一个刚刚结束长眠,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哟,还在等啊?”看见在长椅上过了一夜的钟少德,吸血鬼送上了一句轻描淡写的问候。

      钟少德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并没有答话。

      “死人验完了。没什么稀奇的,普通的急性中毒,老花样,氰化钾。”吸血鬼坐到长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这次,钟少德看都没看对方一眼。

      “那朵花也验过了,连同前面两朵,全部大同小异。这次根部有氰化钾,上一朵沾了血,血型跟死者一样,还是第一朵最干净,哦,也不是绝对干净,上面全是你那位Miss Rose的味道。”说着,吸血鬼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绿锡包,用修长的手指抽出一支,甩给了一旁的钟少德。

      “你不是戒了么?”钟少德终于发了话,声音有些暗哑,“我记得……老朱你戒烟快十年了吧?怎么,突然破了?”

      “去年就破了。跟你一样,哼哼,为了心理健康。”朱法医笑道,同时划了根火柴,先帮钟少德,后帮他自己点了烟。

      “这次玫瑰上还有什么?应该不止氰化钾。”随意吸了一口后,钟少德回到了正题。

      “还能有什么?”朱法医喷出一口烟雾,保持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你希望有什么?花肥?杀虫剂?还是那种琐琐屑屑、龌龊兮兮的,黄颜色的物质?这三样东西那三朵花上都有。”

      “第三朵花也有?那种黄色物质?”钟少德稍感惊异。

      “当然,”朱法医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钟少德,“还是说,你这次没用证物袋?

      “是的,就这一朵花没用。”钟少德道。

      公安局的证物袋由牛皮纸制成,优点是坚韧耐用,但也有一个缺点:牛皮纸上的黄色纤维很容易附着在证物表面,多少构成了一种污染。因此,法医在做证物鉴定时都会习惯性地忽略牛皮纸纤维。这种习惯平时无可厚非,然而,在个别情况下,这种忽略会让侦察者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在如今这个案子当中。牛皮纸除了用来做证物袋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用途,其中之一就和那三朵夺命的玫瑰息息相关。玫瑰是花店的紧俏商品,为了防止碰擦磨损,以及花开得过早,在运货途中,许多商家会用纸包住花冠。一般花店用的是废报纸,会在花上留下油墨和报纸纤维。只有少数高档花店才会用牛皮纸,相应地,花朵就会附有微量的牛皮纸纤维——就像凶案现场的三朵玫瑰那样。如果能及早想到这一点,避免证物袋的污染,排查范围就会大幅缩小,效率会成倍提高。在第二朵玫瑰出现时,钟少德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证物还是毁在了那帮缺乏经验的丹阳警察手里。其实以他的阅历,应该一开始就想到这点,只可惜,第一朵玫瑰被他神志无知地赠了佳人,不到三秒钟就葬送在了那位与花同名的佳人手中。色令智昏,低级失误,如今悔之晚矣。在成功除掉了名单上的所有目标后,他的对手早已是有恃无恐,高枕无忧。现在就算是抓到杀手,也奈何不了幕后主使。单凭三朵花根本不足以指证李时英,更不用说他那个巡视员老爹了,到头来不免落得证据不足,被迫放人。虽有一腔忿恨,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祝愿他们今天那个纪念大会“胜利召开”了。其实这个吊毛大会本就不关他鸟事,钟少德真正在意的,自然还是那朵他悉心栽培了两年的玫瑰。这次自己在她面前坍台坍大了。前一分钟还信心满满,下一分钟就一败涂地。最令人弹眼落睛的是,他竟然输给了区区一个红二代小赤佬!真是虎落平阳,鬼迷张天师,唉,狗屁神探,一塌糊涂……一想到那对新贵父子道貌岸然的得意腔调,钟少德不由一阵脱力,颓丧到了极点……

      “少德,”友人的声音将他从泥沼中拉了出来,“——结婚吧!”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德,否认是没有用的,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三十年了,你已经斗了三十年了,不觉得厌倦么?再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趁自己还不太老,尝试一下新的生活如何?我看密斯关就不错,蛮合你胃口的。小姑娘对你也有点意思,怎么样,难得认真一回?”说话间,对方的脸色正经了不少,已经不像是开玩笑了。

      “不,”钟少德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不想毁了她。我带了她两年,我了解她。她骨子里跟我一样,天生是个工作狂。别看她这个样子,小姑娘野心其实大得很,绝不会甘心当官太太。她现在是对我毕恭毕敬,可我晓得,那都是为了学我的本事,真有一天学成了,还指不准会怎么对付我。”

      “那你就更应该早点娶她,好断了她的坏念头。”朱法医道。

      “哪有这么简单?”钟少德叹道,“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不合她胃口。她对我只有敬,没有爱,岂止没有爱?就连喜欢也没有。她一直都讨厌我,又不得不待在我身边。时间一长,厌恶就会变成憎恨。和一个恨你的人结婚,换作是你,你愿意么?”

      “也不见得吧?全天下那么多夫妻,又有几对不是怨偶?少德,你奢求的太多了……也罢,老早以前你就是这样,现在年纪大一把,恐怕也改不过来了。好吧,不劝你了。”对方惨惨笑道。

      “呵呵,你老兄有什么资格劝我?这么多年你不也一个人过来了么?”钟少德也笑了。

      “是啊,所以说,全是一场空……说到底,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场空,什么正义、自由、平等,还有爱情、玫瑰什么的,不过是一个个迷人的幌子,就像蒙着画皮的骷髅,不,就连骷髅都算不上,骷髅好歹还有模有样,而那些东西就连形状也没有,一抔粪土,仅此而已。”说到这里,朱法医缺乏血色的脸颊愈发苍白了起来。

      “只是,那几张画皮确实很美。”看着窗外的虚空,钟少德淡淡道。

      “是啊,真的很美,美得让人心醉,就像带着朝露的玫瑰,叫你欲罢不能……”一支香烟已经燃尽,朱法医续上了第二支,“……话说回来,最近玫瑰还真是不少。四天三朵,再加上你那朵人形的,简直泛滥成灾。这倒让我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的这个时候,不是也有一位Miss Rose么?倒真够巧的……”

      “什么?三年前?另一个玫瑰?”钟少德莫明其妙,他分明记得,他徒弟关玫是48年初才进的警察局。

      “不记得了么?就是那位很有个性的黎蔷薇小姐呀!她不是47年5月24号自杀的吗?唉,眼睛一眨,整整三年了……”

      “黎蔷薇?!你是说……死在大自鸣钟的黎竞雄?!”钟少德大吃一惊,他从不知道此女竟有另一个名字。

      “不错,就是黎竞雄,”对方肯定道,“蔷薇是她的笔名。她不是办了一本杂志么?就是47年被封掉的《海潮音》。在上面发自己作品的时候,她用的就是这个名字。‘蔷薇’,大概是因为有刺吧?呵呵……也难怪你不晓得,我差点忘了,你从来不看那种新文艺杂志。”

      玫瑰……蔷薇……原来玫瑰就是蔷薇!这就是说……那三朵玫瑰其实不是送给关玫的,而是送给一个死去的女人,在她三周年的忌辰……对,没错,就是这样!难怪杀手选在这几天下手,原来是为了祭奠亡者!照这么看来……自己完全猜错了,大错特错!不止是自己,就连作为当事人的田宝三也看走了眼。照这么看来,连杀三人的那个家伙,他根本就不是李时英!更不是他爸李雄!而应该是……不,同样的错误绝不能犯第二次,这次必须要有十足的把握!必须拿到最确凿的铁证!没错,自己还没有败!翻盘的机会就在眼前!

      “哼哼!老朱你还真是恶趣味,吃饱饭没事干了?去看那种破杂志!”钟少德站起身来,往昔的傲慢和斗志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面对这一百八十度的骤变,朱法医目瞪口呆,仿佛吸血鬼被钉住了心脏。

      “晓不晓得,你这趟帮我大忙了!”钟少德用力把住对方的肩膀,“今天没空,下次请你吃大菜!”

      不知不觉,东方的天空已是霞光万道,五点钟了。好得很,正是时候!

      钟少德冲进法医室,一把掠走了检验台上的玫瑰,形如一阵穿堂旋风,消失在即将大亮的楼道尽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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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真•玫瑰寓言


        “哎——这个不是小楚先生么?”说话者是个穿着围裙的中年男子,有些谢顶。

        顺着对方的指点,钟少德从半打照片中抽出了一张。那是一张男青年的半身像,画中人不过二十出头,眉清目秀,一身浅色人民装,脖子上挂了一台蔡司相机。

        “就是伊?老板侬再看看清爽——”钟少德道。

        “弗会错的,就是伊了!”保证的同时,花店老板也露出了疑色,“哪能回事?伊犯法了吗?”

        “哦,没事,只是寻伊做个证。”钟少德吹了个牛皮。

        “噢,我想也是。介好的一个小青年,哪能会做坏事体?”花店老板敛起了疑色,随之打开了话匣子,“警察先生侬不晓得,小楚可是阿拉店里的常客,人不但和气,而且大方,这两年一直照顾我生意。弗怕侬笑话,阿拉的招牌也是伊帮着改的。”

        钟少德抬头看了看店招,四个美术大字——“众乐花店”。不错,是有修改的痕迹。“众乐”两字占了招牌三分之二的空间,彼此间隔格外地大,材质也明显较新。在这两个大字下面,依稀看得见原店名的残迹,似乎是四个较小的字——“昨日之恋”。“昨日之恋花店”,如此罗曼蒂克的名字,与今日的“新上海”确实不太搭调。昨日之爱恋,实为明日之黄花。就像眼前这家精致的花店,即使改头换面,也改变不了日趋衰败的命运。

        “……小楚先生最欢喜阿拉的玫瑰,”老板继续介绍道,“伊差不多每个礼拜都来买一支。哦,对了,伊最近买得邪气多,这礼拜陆陆续续买了四、五支。”

        “伊买介许多做啥?”看着店铺里七零八落的花束,钟少德信口问道,其实他心中早有了答案。

        “还能做啥?警察先生侬不是明知故问么?买玫瑰花还能做啥?当然是送女朋友喽!呵呵,伊女朋友真是好福气啊!”花店老板摸了摸反光的头顶。

        “老板,晓不晓得伊住哪里?”钟少德提出了关键问题。。

        “弗远弗远,就在静安寺路。伊娘舅在静安寺旁边开了一爿照相馆,伊一直住在里厢。旧年伊娘舅去了香港,现在就剩伊一个人了。听说照相馆生意不大好,解放以后伊又寻了一份新工作,好像是在一个啥杂志社……”

        上午七点三刻,也就是离开众乐花店的一刻钟后,钟少德找到了楚曼陀栖身的照相馆。难怪前几天关玫搜查无果,原来此人确实不在西南区,而是住在北边的静安区。

        照相馆很小,藏在一条阴森森的小弄堂里,分上下两层。比起先前的众乐花店,眼前这家店铺要更加萧条。店招早已残缺不全,“昳丽照相馆”五个字几乎字字少画,尤其是开头的“昳”字,完全失掉了左偏旁,以至于店名乍一看更像是“失丽照相馆”。照相馆正面铁将军把门,门锁锈迹斑斑,看来是有段时间没开过了。

        钟少德绕到了照相馆背后,果然,有一扇后门。钟少德将耳朵贴上了门扉,屋内万籁俱寂。于是乎,他又拿出了那支发卡。一番钻弄,后门顺利解锁。钟少德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另一只手中多出了一把勃朗宁。

        门扉缓缓开启,将屋内的秘密展现在来客眼前……寂静,只有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这里是照相馆的前台和布景间。地板、坐椅、柜台乃至幕布上都布满了灰尘,墙角还结起了大大的蛛网,若不是地上的脚印,根本就不像是活人的居所。脚印是密密麻麻的一长串,从后门直接通向楼梯。接着手电的光亮,钟少德从中发现了他熟悉的ADK雨鞋印,不大不小,正好40码。

        沿着木制楼梯,钟少德拾级而上,很快,二楼的两间房就暴露在他和他的枪口面前。右边是一间卧室,左边的房间上了挂锁,看起来像是照相馆的洗片暗室。钟少德选择了右边,一脚踏进了照相馆主人的私人空间。

        如他所料,主人确实不在。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卧室收拾得很干净,与楼下相比,这里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房间不大也不小,布置得很朴素:写字台、靠背椅、书橱、衣橱还有一张单人床,家具是清一色的青黑,很典型的青年单身男子卧室。一眼望去,钟少德几乎找不出任何异样,然而,他却切切实实感到了一股煞气,这气息宛如一条毒蛇,蜿蜒在黑暗中,匍匐在墙角下,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他知道,那是房间主人的意念,缠绕着刻骨的仇恨和深沉的恶意……

        写字台上置有玻璃净瓶一只,半瓶清水,供奉着一支红玫瑰,品种与之前所见的三朵花并无二致。唯一不同在于,以往的玫瑰都是含苞待放,而如今这朵已然充分盛开,开得张扬恣肆,毫无顾忌,尽情燃烧着自己的生命,迸射出如血如火的芳华,纵然是无根之木,也完全配得上“怒放”之名。

        钟少德走到了写字台前。据他的判断,中间的抽屉最为可疑,因为那上面有锁。正当大侦探准备再次施展鸡鸣狗盗之术时,却发现抽屉其实并未上锁,稍一用力,便被他拉了开来。

        抽屉里整整齐齐摆着几本笔记,拿起一看,全是《新声》杂志社的工作手记。笔记本下面是一叠文稿,从标题来看,也不外乎《新声》的供稿。钟少德连翻了六、七篇,就在快失去兴趣之际,他发现了这叠官样文章的最后一篇,标题是——“蔷薇寓言”。他瞬间想起了前几天《新声》上的那篇《玫瑰寓言》。这份草稿应该就是后者的母本吧?乍一看的确如出一辙,但是,却有着微妙的差异,差异是从标题开始的——


        蔷薇寓言

        邻居家的花园长了一棵蔷薇,美丽而带刺,高高的枝丫越过院墙,引来了围观的人群。人人都想得到她。有人架起梯子直接去摘,却被刺得头破血流,跌了下来。有几个聪明一些的人吸取了教训,低声下气地帮蔷薇浇起了水,想用默默的付出换取她的垂青,却反而使蔷薇越长越高,离他们越来越远。于是人们失望了,渐渐离开了。

        有个花匠的孩子也在人群中。在别人吵闹时,他在墙边徘徊,看到地上有几个小黑点。原来,这些不起眼的小黑点正是蔷薇的种子。小男孩把种子捡回了家,种在墙边上,用心浇水,悉心照料,耐心等待。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年、两年、三年,小男孩的蔷薇一直没长出来。

        那是一个不幸的时代,主宰天地的是一轮半死的太阳,苍白而冰冷,有光而无热。大地荒芜,生气萧索,不见挺拔的乔木,只有低矮的花草,枝叶上结着厚厚的寒霜。在地下,卑猥的虫豸喘息着,蠕动着,贪婪地吮吸着植物的根茎,以满足它们增殖的淫欲。在作下了无数恶行后,一条肥壮的大蠹虫又找到了新的目标:那棵高贵美丽、傲立雪霜的蔷薇。于是,在一个最黑暗的夜晚,大蠹虫率着它的手下,以最残暴最龌龊的手段毁掉了冰天雪地中最美丽的生灵。

        在巨大的悲恸中,小男孩的蔷薇终于破土而出,只是,那并不是一棵蔷薇。原来,那是一株曼陀罗花,既不高,也不甚美,带着与生俱来的毒素,花色如头顶的太阳般惨白……

        很快,惨白的太阳走到了天空的尽头,陨落在混沌的冥海中,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赤色的太阳。赤日与他的前任一样严酷,一样无情,不同的是,它更加专横,更加强暴,辐射着高温,将大地烤得滚烫,使众生枯焦,同受大苦,抹去一切不肯向它低头的生灵。大大小小的虫豸纷纷钻出了地面,它们是最不惧热的生物。借着赤日的淫威,这些无耻之徒抢占高地,盘踞要津,肆无忌惮地摧残着地上的草木。

        终于有一天,大蠹虫和它的眷属遇到了那朵曼陀罗花,以为又能饱餐一顿。这帮蠢物并不知晓,曼陀罗花一直在等着它们,为了履行向蔷薇立下的誓言,他已经等了很久了。为了这一天,他早就酿好了最最穿肠的毒汁,那是蠹虫们最后的晚餐……


        故事戛然而止,钟少德头皮一阵发麻……

        太清楚了,清楚到了露骨的地步,难道不是么?!对于文中一切的意象,只要是明眼人,只要生活在现时代,生活在如今的赤色上海,就绝无可能不一目了然。然而……还不够!仅凭这张纸,还不足以百分之百地证罪。钟少德没有玩弄文字狱的爱好,他很清楚:要完全坐实楚曼陀的罪行,还需要更加直接的物证,真真正正的铁证!这里不可能没有!找!!

        一阵疯狂的翻箱倒柜后,钟少德并没有新的收获。于是,满头大汗的他又盯上了二楼的另一间房间。时间紧迫,这次他没有考虑技术开启,而是飞起一脚,径直踹开了房门。

        这确实是一间洗片室,没有任何窗户,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可以看见一面巨大的照片墙,以及稍显眼一些的,墙边四尺宽,一人高的大立柜。

        立柜并没有上锁,钟少德轻易打开了柜门,然后——一个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迷你兵器库展现在了他眼前。在手电光的映衬下,主人家的藏品一件件登台亮相:德国造MP40冲锋枪、由驳壳枪改装成的狙击枪、寒光闪闪的匕首、铁线蛇般的钢丝、还有那些瓶瓶罐罐——乙醚、蓖麻毒素。氰化钾……最后,在藏宝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钟少德邂逅了他魂牵梦萦的点四五口径手枪,那是一把美产M1911,形如一位低调的绅士,拄着一支stick般的消声器。

        很好,物证到手。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小楚先生最欢喜阿拉的玫瑰……伊最近买得邪气多,这礼拜陆陆续续买了四、五支……”

        花店老板的话语依旧在他耳畔回响……那么,究竟是四支,还是五支?

        第一支玫瑰就在隔壁。

        第二支玫瑰出现在四天前的大自鸣钟监狱。

        第三支三天前被扔在了邵魁的尸体上。

        第四支在昨天的吉庆村。

        那么,还有没有第五支玫瑰?如果有,她的归宿又将是何方?

        钟少德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照片墙,刚才他故意忽略了这面墙,现在是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借着手电光,钟少德找到了电灯开关。一声摁下,房间瞬间充满了红光。在一片血光中,他终于看清了那面墙。没错,那确确实实是一面照片墙,墙上贴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张照片,几乎全是人像。是的,有邱怀仁,有邵魁,还有田宝三。除照片之外,还有文字,记录了这些人的家庭住址、社会关系、生活习惯、作息规律。记录者用圈点的方式指出了其中可供利用的破绽,圈圈点点逐渐汇聚成单一的箭头,指向了最终的暗杀方案。有关这三名狱警及前狱警的篇幅占了整面墙的一半空间,而剩下的50%全被分给了另一个人,可见在杀手心目中,这个人的分量等于前三人的总和。这位重量级人物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市军管会巡视员、沪上十余所监狱的总魁首、前飞行堡垒卧底、曾化名为孙力行的——李雄!是啊,除了他还能是谁呢……针对此人,杀手收集了大量的资料,进行了反复的推敲,拟构了多个备选方案,却又一一推翻,在苦苦纠结了几平方米后,他终于得出了优中选优的终极方案——

        “5月28日 监狱接管一周年大会 混入射杀”!

        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今天!李雄这瘪三大概还不晓得,他的狗命已进了倒计时。以他仇家的智慧和身手,就算无法全身而退,至少也能和他拼个同归于尽。哼哼,好得很,善恶到头终有报!太好了!好极了!

        “哈哈哈哈哈——”钟少德不再顾忌身份,发出了一阵夜枭般的狂笑,多日以来,不!一年以来的诸般屈辱、种种忿懑悉数得到了释放……

        直到实在笑不动了,他才安定下来,坐到了楼梯的台阶上。点燃一支雪茄的同时,他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楚曼陀真的得手了,李雄真的完了,那么,自己真的就没事了吗?

        显然不是这样。今天的调查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只要李雄一死,军管会高层必定会派下调查组,他们会轻而易举地找到这里。尽管自己全程都带了手套,并未留下指纹,但对方依旧会发现自己:通过玫瑰花找到众乐花店,再让花店老板指认自己。到时,自己就会因“知情不报”遭受株连,丢饭碗是板上钉钉的,甚至还会被安上“渎职”、“包庇”、“反革命”的罪名锒铛入狱……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不错,李雄父子确实可恶,但毕竟和自己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实在犯不着跟他们同归于尽。那么……虽然很不甘心,还是据实上报吧!其实,只要晚点上报就行了。没错,先等李雄变成死人,再给他们来一记马后炮。其实,自己已经这么做了。只是,为防他们看出破绽,也不能报得太晚。

        钟少德看了看表——八点三十五分。记得听局里人讲,纪念大会拟定在今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召开。应该是已经开始了。如果楚曼陀出手足够快的话,李雄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其实早在三个钟头前,自己就猜到了楚曼陀的计划,而之所以没有急着抓人,一方面固然是出于证据考虑,另一方面却也是想给对方一个机会,让他手刃仇敌,了却悲愿。说句心里话,对于这位小楚先生,自己并没有太多恶感,尤其是在得知对方的作案动机之后……

        “三个钟头,”钟少德对屋子的主人道,“我已经给了你三个钟头,算是仁至义尽了。都是出来混的,现在,该你还我了——”

        自然,不在场的主人只能表示默认。

        钟少德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八点三刻,旧公董局大楼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西南分局刑警处副处长钟少德,有紧急任务要与属下女警员关玫商议,后者正在大礼堂做内场警戒,由于事关机密,恕不便向旁人透露,还望及时将本人召出一叙为宜。

        八点四十八分,心急火燎的关玫终于赶到了电话前。

        “关玫,你做科员几年了?”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确切地讲,除了声线之外,无论是语调、语境、语用都令她感到莫名。

        “老师,您在说什么!?”

        “简单地说,你立功升职的机会来了。”

        “什么升职,您到底……”

        “听好了——案子还没完。杀手不是李时英,是他身边的楚曼陀,他还有最后一个目标,就是他好朋友的老爸——李雄。”

        关玫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僵住了。

        “想救这位李首长么?”电波对面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要是想,那就照我说的做,今天你没时间提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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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最后的问题


          5月29日上午9时,市公安局西南分局审讯室。

          作为主审,钟少德倚桌而坐,两肘支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叉。在他身边,助手关玫面无表情,正襟危坐,她是这场审讯的书记员。

          在两人对面不远处,是一个年轻男子,一身囚服,被手铐和脚镣固定在了座位上。年轻人一如既往地眉清目秀,脸色稍有些苍白,神态从容而淡定,在窗外阳光的斜照下,整个人显得通透而又明净,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纯洁感。他身上看不出其他伤痕,只有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这全拜昨天的那颗子弹所赐。

          昨天,也就是5月28日的上午,凭借摄影记者的身份掩护,他顺利混进了旧公董局大楼的礼堂,进到了那个名字很长的纪念大会的内场。在那里,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终极目标。目标正坐在主席台上,只露出了小半个身体。他很清楚,今天他只有一次机会、一发子弹。为保万无一失,纵然仇敌近在眼前,他仍需继续等待。威仪三千的繁琐过场和主持人毫无意义的废话总共浪费了他半个小时,直到九点差五分的时候,大会的主角才千呼万唤地来到台前,预备开始一场更加冗长和虚伪的讲演,同时,也将大半个身躯暴露在了他的射程内。于是,同身边其他记者一样,他也举起了相机,只是,他的相机有些特别,那是一把伪装成照相机的手枪,只有一发子弹,弹头淬满了氰化钾,见血封喉。就在他即将和镜头里的仇敌告别之际,镜头里闪入了另一个身影——一名身穿公安制服的女性,她用娇躯挡住了目标,他迟疑了。刹那间,女警员的枪已经开了火,子弹迅若流星,正中他的右肩。他仰天倒了下去,相机枪也摔出了几米外。“他是刺客!!”一声娇叱之后,数名制服和便衣一拥而上,将他压在了人堆下……于是,一天后,他就来到了这间审讯室中。

          “楚曼陀,还是叫你吴家骏吧!”一阵对视后,主审官先开了口,他翻开了桌上的档案夹,“……吴家骏,1928年6月21日生于上海,父亲是律师,母亲是中学教师,五岁时父母离婚,之后和父亲生活。1946年考入吴江大学,教育学专业。1947年初加入同学主办的《海潮音》杂志社,同年5月9日被军警逮捕。6月30日以危害民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收押在大自鸣钟监狱第四监区。9月16日晚与同监犯人伍旭升一起越狱,之后不知所踪……吴家骏,我没说错吧?”

          “没错,”被称为吴家骏的青年点了点头,露出一抹微笑,“警官,你知道吗?我认识你很久了。法租界的钟神探,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

          “不敢当。”钟少德不动声色地吐出了三个字,心中却是一阵惭意,毕竟在前几日的较量中,是对方先胜了他一阵。

          “被你审问也算是我的荣幸,”吴家骏的语调依旧不高不低,“只是,你想问些什么呢?总不见得,也跟昨天那些人一样,要我‘彻底坦白’,交代什么‘后台老板’吧?呵呵,早跟他们讲过了,我背后没有国民党,也没有美国人,四起案子都是私人恩怨,没什么政治背景。可他们就是不信,所以,他们就把你请来了?”

          “小鬼头确实聪明……”钟少德心中赞道,同时也不再掩饰脸上的微笑,“年轻人,你说对了一半。没错,我是他们找来的,只不过,我不会逼你承认任何罪名。以我个人的立场,今天来见你,不为别的,只因为好奇心。你应该晓得,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现在案子虽然是破了,但还有不少的疑问,今天特地来请教一二,希望你不吝赐教。”

          “钟警官言重了。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请随便问——”

          “很好。第一个问题——当年和你一起越狱的那个伍旭升,他到底是什么人?”

          “‘伍旭升’……”一提到这个名字,吴家骏顿显怀念之色,“呵呵,钟警官一定早看出来了,这只是个化名。”

          “‘伍旭升’,乌虚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名字。”

          “是的。只可惜,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名,这个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名字。”吴家骏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你们会怀疑他是特工,其实,他只是个职业杀手,很职业的那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从来不问政治,呵呵,是不是跟你有点像,钟警官?”

          “‘不问政治’?或许吧……只可惜今天已经行不通了,所以他离开了大陆?”

          “是的。三年前,他故意被捕,潜入大自鸣钟,是因为他接了一单生意,有人出大价钱请他杀一个人。”

          “黄通谊?”

          “对,就是那个汉奸犯。雇主路道很粗,提供了大自鸣钟的详细资料。我干娘舅——姑且这么叫他吧——制定了很周密的计划,还让他的手下早早准备了退路。他是我见过最最小心的人。”

          “‘退路’?也就是那条地道?”

          “正是。有时他也会过分小心。当时监狱的防备越来越松懈,后来地道还没彻底挖通,他就带着我逃了出去。这次我索性就废物利用了一下。”

          “他收了你做徒弟?”

          “嗯,那时我们恰好住一间牢房,他说那是缘分。他觉得我比较能隐忍,这点像他。杀了黄通谊后,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出去。我说想。他又问我,假使他带我出去,我愿不愿意改名换姓,帮他做事?当时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查清蔷薇之死的真相,我必须出去,最早越好。出去以后,我就成了他的徒弟,开始跟他学杀人。”

          “他是怎么杀死黄通谊的?还伪装成了意外事故?”

          “抱歉,我也很想知道,可他就是不说。他从不向身边人吹嘘自己的工作,也正因如此,活跃了二、三十年,他还是个无名的杀手。哦,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人说起,他年轻时有过一个外号,叫做‘射影师’。”

          “‘射影师’?!原来是他……”

          对于这个名字,钟少德并不陌生。大约是在出道的第二年,他听闻上海新出现了一名职业杀手,此人身份背景一概不明,开价极高,手段也异常高明,擅长伪造各种自然死亡和意外事故,杀人于无形之间,犹如含沙射影的鬼蜮,是故得到了“射影师”的绰号。此人二十年代纵横上海三界,作案无数。钟少德一直想将他绳之以法,然数度交手,却并未占到多少便宜。后来一二•八抗战爆发,此人突然就失去了音讯,据说是死于战乱。但钟少德却并不信邪,十几年来,他坚持收集各种可疑的死亡事件,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可终究只停留在怀疑的地步。如今看来,他这位宿敌从来就没有归隐。借战乱改变身份后,此人行动更加隐蔽,手法更加高深莫测,恐怕早已臻入化境……

          “师傅曾跟我说起过你,”吴家骏继续道,“他说你很难对付,是唯一能威胁到他的警察。他还跟我说,如果我下定决心为蔷薇报仇,就要做好被你活捉的觉悟。”

          “最好的杀手都没有名字,其实你也很不错……”钟少德叹道,“三年了,你应该也杀了不少人了,要不是因为这几起案子,我根本就抓不到你。对了,黎蔷薇之死的真相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是我的第二个疑问。”

          “蔷薇死后没几天,我就从狱警那里打听到,那天邵魁、邱怀仁、田宝三这三个人很反常,在监狱里呆了一夜,那晚并不是他们的班。那时我就猜到了几分。”说话间,吴家骏原本平静的眼中透出了一丝煞气。

          “那么李雄呢?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主使?”

          “那是后来的事了。说来也巧,出狱后不久,先前那个雇主,也就是雇我师傅杀黄通谊的人,他又来找我们,这次是想做掉一个市警察局的法医。我们觉得奇怪,就稍微调查了一下那个法医,发现他就是帮蔷薇验尸的那个法医。后来我们找到了他,人之将死,他告诉了我内情,蔷薇生前确实遭到了凌辱,而贿赂他作假证的,正是雇我们杀他的那个人。听完以后,我亲手杀了那个法医。这是我生平杀的第一个人,用的就是那把消声手枪。”

          “这么说来……那个雇主,他就是李雄?”

          “没错。联系之前的信息,不难推断出,李雄就是三个畜生背后的主谋!他杀法医是为了灭口,那个法医身上污点不大,也不是他的同志,日后很容易出卖他。一得出这个结论,我恨不得马上去跟李雄拼命,还好被师傅拦住了。这家伙深居简出,防范森严,要杀他确实很不容易。我苦等了两年多,才算是找到了破绽。”

          “破绽就是他儿子?”

          “没错。李时英是李雄的独生儿子。大概是因为常年在外,李雄对他儿子一直心怀愧疚,所以这两年对他百依百顺。作为突破口,李时英再合适也不过了。我本打算上他家动手,可没想到李雄十分小心,坚决不许儿子带陌生朋友上门。”

          “我看过你的计划,你还打算用李时英做人肉炸弹,后来为什么放弃了?”

          “确实……那时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后来一想,还是觉得不行。如果为了复仇而滥杀无辜,蔷薇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原谅我。她本人不就是一个无辜的牺牲者么,为了国共两党的政治仇杀?要是我真这么做了,我和李雄之流还有什么两样?再说了,那位小李人其实不坏,和他父亲不一样。他很理想,很幼稚,但也还算真诚,不仗势欺人,他是真心想和我交朋友。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怀有美好的憧憬,我是说,对于爱情……”

          说到这里,吴家骏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钟少德美丽的书记员。那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怀恋、羡慕、怜惜、同情,还带着几分淡淡的自嘲……

          关玫依旧面无表情,埋头记录,然而,笔迹却愈发潦草了起来……对于这番微妙的变故,另外两人都看在眼里。事实上,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一天前的那场英雄剧还有一个不太英勇的小细节:当时李时英正站在楚曼陀,也就是吴家骏的右边。当关玫的子弹击中后者时,迸出的鲜血正好溅了李时英一脸。这位从没上过战场的红二代当场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听说还被送进了医院……叶公好龙,大抵如此。

          “关小姐,”吴家骏先开了口,“其实我应该感谢你,谢谢你帮我解脱了出来。知道吗,这三年来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闭上眼睛,黎小姐的影子就会浮现在眼前,是那样地鲜明,却又那样地不真实……现在,我的噩梦总算是结束了。你打碎了那个影子,托你的福,至少昨晚我睡得很好,”

          “不客气,”关玫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是我的职责。”

          “好了!下一个问题,”钟少德及时解了围,“说到你的复仇计划,有一点我至今难以理解,那就是——你的杀人顺序。为什么要先杀牢里的邱怀仁?如果你从最不起眼的杀起,先解决田宝三,再是邵魁,最后才是邱怀仁,这样我就无从知道黎蔷薇的事情,也就不会怀疑李雄,更不可能怀疑到你头上。这样昨天你就不会失手,你会取得一场完胜。以你的智力,应该想得到这些。”

          “你说得不错,但我也有我的理由,”吴家骏扬起了执拗的剑眉,“蔷薇死在了大自鸣钟监狱,所以我的复仇一定要从大自鸣钟开始!我知道,邱怀仁一死,你们就会去找邵魁,所以我抢在你们前面,尽可能快地做掉了他。至于田宝三,这家伙真的很精,没办法,只好碰运气了。”

          “运气只青睐有本事的人。”钟少德叹道,“不得不承认,你做的很漂亮。只可惜,你太偏执了,太执着于形式。要不是那三朵玫瑰,就算你杀光那三个狱警,我依旧想不到是你。你老师没教你么?职业罪犯最忌讳的就是仪式动作。当然,我知道,你有你有理由。只是,你好像并没有坚持到底。昨天杀李雄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带上一支玫瑰,就像以往那样?”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吴家骏微笑道,“钟警官,那篇寓言你读过了吧?”

          “玫瑰,不,蔷薇的寓言?”

          “嗯,那你应该记得,故事最后的那朵花,他并不是蔷薇。”对方笑得更露骨了。

          的确,那不是蔷薇,而是一朵曼陀罗花。钟少德记起来了,在《蔷薇寓言》的结尾,凭借一身剧毒,曼陀罗花与最大的仇敌,也就是那条“大蠹虫”玉石俱焚了。曼陀罗花,楚曼陀,也就是眼前的吴家骏。

          “所以,你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朵花,牺牲自己向黎蔷薇献祭?!”钟少德恍然大悟。

          “正解。”对方笑靥如花,他本就是个白净的美少年。

          恍惚间,钟少德看见了极致的纯洁,它与极度的奸伪水乳交融,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不仅两不相仿,简直相辅相成。究竟是大黑若白,还是大白若黑?钟少德难以想象,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原本单纯热血的青年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或许,纯洁是他的本色,这点始终未曾改变。如今他只是获得了某种更高意义上的纯洁,称其为“圣洁”也未尝不可。只是,作为代价,他必定经历了难以名状的漫长暗夜,那是炼狱般的煎熬……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钟少德再度叉起了十指,“——值得吗?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值得吗?”

          “她……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对方敛起了微笑,“她身上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都有些什么?”

          “太多了……你们是不是以为,蔷薇和我是恋人?”

          “不,我知道,那只是你的单恋。”

          “是的。那是我的一厢情愿,但也只是一厢情愿。这三年来,我越来越能理解当初对她的情感。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她。我只是羡慕她的才华、她的独立、她对于自由的向往、她身上优秀的一切一切,因为这些也是我的理想、我的向往、我生命的意义所在。原来,她只是一个偶像,一尊我亲手造就的偶像,用来承载理想化的我。我爱上的与其说是一个女人,还不如说是我自己。呵呵……为了自我,值得吗?而所谓的‘自我’,又到底是什么?”

          “我记得你学的不是哲学。”

          “……我记得,一位美国学者讲过,自我是一种意识。刚出生的婴儿是没有自我的,直到他学会用别人看他的眼光看待自身时,他才有了自我意识。所谓自我,其实无外乎他人的意欲和期许,开始是父母,再是教师、同伴、恋人,最后就成了全社会。对了,马克思不也讲,个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么?说社会或许有些宽泛,说得小一点,也就是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上海。原来,‘我’只是一个投影,这座城市千千万万投影中的一个。而蔷薇是影子的影子,也正是通过她,我发现了自己作为影子的真相。不只是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在我们身上都承载了这座城市的意志,这种意志必然会通过每个人的理想来实现她自身。”

          “是么?在那位蔷薇小姐的身上,你都看到了什么‘意志’?”

          “独立、自由、奔放、宽容,这些难道不是我们最珍视的东西么?”

          “大概吧……”钟少德嗤道,“哼哼,个人觉得这个‘珍视’应该加个ed,它已经是过去时了。”

          “是啊,都过去了……”吴家骏的眼光渐渐黯淡下来,“……独裁、高压、封闭,还有无处不在的排挤和清洗,市民虚与委蛇,苟且度日,这就是如今的大上海,一个和蔷薇无缘的新世界,以后还会变本加厉……但是,许多人不也没离开么?钟警官,你不也留下了吗?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像师傅那样去香港,去南洋。既然你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走?”

          钟少德一时语塞。是啊,为什么不走?乍一看似乎毫无理由,但只要稍稍省视内心,便会发现……

          “那么,”对方抛出了直指人心之问,“——为了这样一座城,值得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问答双方悄然逆转了,钢笔的沙沙声也停了下来,哀伤的情绪弥漫了整个房间,感染了在场所有人,仿佛空气也为之郁结了一般……

          窗外阳光依旧强烈,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新上海的九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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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衬衣、黑长裙,八点差五分的时候,她独自一人走出了东亚饭店。

            六月的夜晚早已失却了寒意。然而,习习和风却并未带给她好心情,反倒让她陷入了更深的郁闷和烦躁。躁郁的源头在东亚饭店212室,时间是半小时前……

            “小关,你这次做得不错,组织正考虑为你记功。假如李……李巡视员,他就这么被人杀了,我们会在舆论上陷入很大的被动。人一死,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就不是编个特务罪,枪毙个把人那么简单的了。唉,人总是要死的,关键是看他怎么死,哼哼……小关啊,你知道中央为什么要调李雄上京吗?

            “……‘政治影响’,当然,也算一个因素,但那并不是最主要的。呵呵,小关啊,你还是太年轻了……算了,今天跟你透个底吧!你讲对了一点,李雄过去是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让他继续待在上海,确实不利于华东的统战工作。但有一点你不知道,李雄做的那些脏活儿,一部分是为了我党的利益,但还有一部分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满足他个人和他那个小集团的私利。组织早就查明,这个人是个政治投机分子,孤岛时期他和76号联系密切,从那时起,他就成了一个多面间谍。日伪、美帝、苏联人,全都和他有私下的交往和协定。最要命的是,去年我们发现,他还是个托派分子,和第四国际早有勾结!小关,现在你该明白了吗?”

            ……

            带着未消的余讶,她徜徉在大街上。街道两旁的百货公司还在营业,橱窗内的霓虹灯依旧流光四溢,暗示着尚未远去的繁华。在这个贫弱的国度里,这座繁华的都市无异于人间天堂,外面的人都想钻进来,里面的人都不想被挤出去。她本人就是这样,那个已经被挤出去的李雄,对了,还有他那个宝货儿子李时英,他们同样也是如此。只可惜,想要在这座城市谋一席之地历来都不容易,今日更是难上加难。纵然卧薪尝胆,吃得苦中苦,极尽算计,不惜沾上一手血腥,到头来也未必能得偿所愿。李雄就是一个例子,而她本人则是另一个……

            “……听你的意思,是希望组织除掉那个人?呵呵,小关啊,你是不是太性急了?不行!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行!

            “……他知道了黎竞雄案的真相?哼哼,知道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抖出去不就行了?小关啊,我们不应该奢望留用人员,他们不可能对我们绝对忠诚。站在他们的阶级立场,肯定是仇视我党的。所以,关键不是猜他们怎么想,而是要看他们怎么做!我看那个人就做得挺不错嘛!他对我们大体上还是肯效忠的。要不是他,李雄肯定逃不过那一枪,到时候组织的麻烦可就大了。这次事件再次反映出一个事实,要是少了这个旧警察,我们在西南区还真是镇不大住。毕竟我们的同志初来乍到,还缺乏经验……”

            ……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到了大世界游乐场。游乐场的门口,一小队哨兵正巡逻经过。士兵们个个肤色黧黑,大多还算年轻,满脸的土气和拘谨,覆盖于其上的,是虚张声势的傲气和矫揉造作的道学气。虽然极力想做出目不斜视的姿态,但变粗的呼吸和亢奋的步点,这些都不可能瞒得过一个女间谍的眼睛,甚至连寻常人也瞒不过——就在快走过大世界之际,两个队伍末端的士兵不禁瞄了一眼墙头海报上的摩登大腿,还偷偷咽下了口水。

            天呐!有没有搞错?就这种货色也配做大上海的主人?她又好气又好笑。如果一定要让这帮人当权,她还情愿回到两年前,乖乖做她老师的好学生。她老师虽然贪财好色,虽然是个老不正经,虽然有时会像小孩子一样胡闹,但至少是个有品位的男人,人很风趣,舞跳得也不赖。和他在一起尽管提心吊胆,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但好歹也能苦中作乐,偶尔偷得半日闲娱,比如去年黑猫舞厅的那支伦巴,至今让她难以忘怀……只可惜,此人非除不可!只要他还在位一天,她就要当一天卧底,永远见不到天日!两年了,这样日子已经两年了!对于一个二十出头又野心勃勃的女人来说,两年的时光意味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什么?换工作?小关,你想跟组织讨价还价么?

            “……不是就好。你入党也好几年了,应该知道组织的纪律。不过……尊重党员的个人意愿也是我党一贯的传统。要是你一定要换,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现在上海各部门的职位都很紧张,这你是了解的。外地还有许多优秀的同志申请来沪工作,组织部里还堆了好几千份报告。小关啊,说句大实话,以你现在的资历和级别,要帮你安排其他工作,组织上感到很为难。除非……

            “……那我就直说了。最近军管会里有一位师长因为工作需要,要调到东北军区。呵呵,人家可是老革命了,28年就参加了红军,打了半辈子仗,不小心把个人问题给耽误了,现在组织正在帮他物色合适的人选。怎么样?小关同志,愿不愿意考虑一下,陪这位首长一起去东北?

            “……别紧张嘛,我党从来是讲民主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强扭的瓜不甜,哈哈哈……所以小关啊,我劝你还是安安心心继续做你的工作,好好待在钟少德身边,早点把他的本事学到手,到时候你不就能独当一面了吗?年轻人嘛,最重要的是要沉得住气,要耐得住寂寞,再等它一、两年嘛!放心,机会总是会有的……”

            ……

            “册那妈!!”走到跑马厅的时候,关玫终于吐出了她老师最喜欢的沪骂。

            机会?狗屁机会!她很清楚对方是在耍她,全无一丝一毫的诚意。无奈自己早早上了红船,早已是骑虎难下,如今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没错,机会总是会有的。只要第三次世界大战不爆发,只要共产党能在上海站稳脚跟,总有一天会是她关玫的出头之日!到了那时候,她要把那些侮辱和压迫过她的人统统打下地狱!不管是老色狼钟少德,还是刚才那个狗屁刘主任,统统踩在脚底下,狠狠碾成碎片!

            “哎呀!!”正思忖间,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定睛一看,那是个小女孩,十岁上下,衣服打满了补丁。方才是关玫走得太急,一不留神撞到了她。纵然已经倒地,小女孩手中依旧紧紧握着一束鲜花,那是一束红玫瑰,大约六七朵。

            一见此状,关玫生起了一腔怜悯。

            “小妹妹,不要紧吧?”她一改几秒钟前的凶神恶煞,变出了最和善的笑脸。说话的同时,她俯下身子,向对方伸出了援手。

            “啊!对……对不起!”对于她的这番突变,卖花女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阿姨,我真不是故意的!”

            关玫的动作瞬间僵住了,虽然已是初夏时节,她却感到了一股真真切切的寒意……“阿姨”,为什么是阿姨?!上次碰到这样的小鬼头时,对方不是还甜甜地叫了她一声“姐姐”么?而今天却是阿姨!差了整整一辈!阿姨,天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阿姨,”对方的稚音继续锤打着她的耳膜,“请你帮帮忙,那个……买支花好吗?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阿姨,求求你……”

            小娘皮!侬想作死吗?!关玫顿时怒从心生,但一见到对方怯生生的模样,尤其是那对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时,满腔的怒火又硬生生地被浇灭了。

            于是,很老套地,她和气地掏出了皮夹,和气地把钱送到了孩子手里,最后,还和气地摸了摸对方的头:

            “小妹妹,早点回家吧!”

            “嗯,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挟着一整束的玫瑰,关玫风一般地拐进了一条小弄堂。在一个灯光照不到角落,她停下了脚步,将花束举到了眼前。在夏夜的微风中,这束玫瑰已经开了,而且开得正艳,所谓风华正茂。

            关玫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随即,她信手摘下一朵花苞,毫无怜惜地揉成了碎片。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

            鲜红的花瓣不断从她指间飘落,落到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不知是在第六朵还是第七朵的时候,她无意中刺破了无名指。于是,带着点点殷红,最后几瓣芳华陨落在地,掀起了一阵无声的呼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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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捧场。或将继续写下去,做成一个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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