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red]不久之前才讀完了”巨流河”, 今天剛巧又在董先生的文章中提到了. 多好的老師! 我的生命裡也有過不少恩師, 從他/她們身上學的東西一生受用, 只是我愚魯加上生性怠惰, 當時把許多學習的機會都錯過了, 悖沒有特別對老師們致謝. 今天在這裡看到董先生的文章, 淚凝於眶, 慚愧懊悔不已. 老師們, 謝謝你們.[/COLOR]
尋找吳老師 董橋
2010年04月18日
齊邦媛先生八十六了。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一九四七年遷居台灣。一九六八年到美國印第安那大學做研究。台灣中興大學外文系主任。台灣大學外文系教授。一九八八年退休受聘為台大榮譽教授。她在美國、德國都當過訪問教授、客座教授。依稀記得多年前是林文月先生介紹我認識齊先生,嫻雅端莊的老民國閨秀,十足蘇雪林、尉素秋、吳振芝那一代南來台灣的學院仕女風範,言談間蕩着費曉樓彩筆下的柳園微風,清靈澹泊,如詩如詞。讀了齊先生的自傳《巨流河》我才曉得我的老師吳振芝也是齊先生的老師。抗戰時期齊先生在沙坪壩南開中學讀書,地理科的吳振芝老師教初中中國史,課堂上提到台灣,吳老師叫學生記住「雞蛋糕」:基隆、淡水、高雄,學生們背後從此都叫吳老師「雞蛋糕」。進了高中,吳老師教世界人文地理,帶着一部部又大又厚的洋書上課,讓學生們傳閱世界各地圖片拓展眼界。齊先生說,一年夏初,吳老師的未婚夫乘小汽輪在嘉陵江上翻船,噩耗傳來,她們幾個女生從吳老師宿舍門下塞進慰問信,信上寫着:「老師,我們和您一同哭」。吳老師那年二十三、四歲。
六十年代初在台南成功大學外文系教我們《西洋通史》的吳振芝老師頂多四十幾五十不到,長年一身清素的旗袍,長年綰着整齊的髮髻,說話聲調低沉親和,齊先生說是經歷了人間至痛才有那麼深沉的聲音。有一回下了課我在四十三教室門前長廊上等人,吳老師匆匆走過又轉身停下來說:「還在這兒發呆,還不回宿舍讀讀書!」我不記得那時候我們的講義是不是吳老師後來出版的《西洋史綱》。還有我在圖書館借閱的一本西方文明史,也許就是 Edward Burns的《 Western Civilization》,弄渾了。吳老師寫的那部《中國近代史》多年後我倒在台北買到一本。讀了成大歷史系教授蘇梅芳寫的〈我在成大歷史系的歲月〉,我才想起郭廷以的《近代中國史綱》,想起郭教授是吳老師提起過的史學家,是她在南京中央大學的老師,是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創所所長,好像也來過香港中文大學。七十年代初負笈英國之前我一度喜歡讀中國近代史和中國近代名人傳記,在亞非學院那幾年閑時還不忘亂讀這一路著述。我讀外文系那四年成大只有文理學院,沒有文學院,也沒有歷史系。濶別四十六年了,月初復活節假期回台南母校訪舊,星移景遷,好大的校園不僅有了文學院也有了歷史系,歷史系館還有紀念吳老師的「振芝講堂」,連「歷史文物館」都有了。吳老師是我們學校歷史系創系系主任,還當過文學院長。不知道她是一九四七還是一九四八年到台灣:「一九四八年初,我在台大文學院樓梯上遇見她去看沈剛伯院長,直到她從成功大學
,齊先生的《巨流河》裏說。
母校校址比老成大拓大了好幾十倍,各系各院各館遊覽了三天我還弄不清方向也弄不清今昔。醫學院和附屬醫院終於知道怎麼走了。
還有歷史系館附近那片綠茵,那是「榕園」,兩株百年榕樹長得像一幅畫那麼漂亮。「成功湖」也瀲灔多姿,美軍炸彈炸在日據時代老軍營炸出來的大坑,聽說先是叫成功坑,又叫蚊子塘,最後成了美麗的湖蕩,站在湖邊遠遠看到歷史系館,那是台南市定古蹟,從前一定是日軍軍頭總部。湖的另一邊是文學院。吳老師下半生竟然在「榕園」兩邊的院系裏渡過,南開中學教書那幾年她一定沒想得這麼遠:真是很遠很遠的南台灣,明代荷蘭殖民者侵佔的疆土,鄭成功經澎湖進攻光復的失地,中日甲午戰爭兵敗割讓給日本的府城,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設立的城市。那天,同班同學任世雍找來了張志強教授陪我們在老校園裏閑逛。任世雍當過外文系主任也當過文學院長,退休了還在彰化兼幾堂課,久別重逢,不勝滄桑。張志強是畫家,精通多國語文,也當過我們外文系主任,出任總務長期間正值母校大興土木,起高樓修校舍都少不了他,「榕園」和「成功湖」更是他的創作,說起外文系陽台的歐陸情調他尤其得意。「榕園」綠茵上那尊浴女銅像《寧靜》其實也迷人,美國雕塑家 Gwen Marcus的作品,奇美博物館借展。台南回來林嘉明發給我的電郵說潘青林新著《藏書票藝術解讀》收了我二十九年前在《聯合報》發表的〈藏書票史話〉,說潘青林是奇美博物館前館長潘元石的千金,留英博士,家學淵源,目前是台南大學美術學系教授,是收藏研究藏書票的專家。真巧,這趟在台南,中文系教授張高評和文學院副院長賴俊雄帶我們去參觀國立台灣文學館,館裏正好展覽藏書票,專案助理杜宜昌說藏書票研討會上他們剛說起董橋。推想那是潘青林新書牽出來的話題。
懂得念舊才懂得歷史,大四那年吳老師有一回跟我聊天說了這樣一句話。念想裏的老母校果然跟隨吳老師漸漸隱入歷史,從前的校長辦公大樓改成了成大博物館,日據時代紅磚樓房古樸依舊,典雅依舊,張高評帶我們去看了裏頭展覽的蘇雪林老師遺物,一筆一硯一鐘一杖都殘舊得教人想哭。那些黑白老照片也動人:胡適先生微微一笑凝成中國近代文化史一幅風雨歸舟的橫披。還有孫多慈給蘇老師畫的肖像,油彩斑駁,畫面變淡,年輕的蘇雪林那麼矜持也那麼自信:「蘇老師的聲音好聽還是吳老師的聲音好聽?」五十年前外文系一位小師弟問我。我沒答他。清明節那天午後我們在老校園裏找到那條長長的巷弄,一株株的老樹都在,路邊泥地上的幼草也在,幾位老師的老宿舍都拆光,吳老師故居好像改建成幼稚園了。翌日,教務長湯銘哲給了我一本翠綠的《成大》校刊,蘇梅芳那篇文章插圖插了吳老師的照片和手迹:「學歷史是終身的快樂,使人突破生命的有限,逸入時間的無窮。與古人,為神交;於今人,增了解;對未來的人,寄予無限的祝福與關懷」。教務長辦公室窗外天遠雲閑,樹影婆娑,那是歷史的定稿也是未來的粉本。那天,文學院長陳昌明的夜宴上我隱隱記掛《巨流河》裏的吳振芝。
•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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