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屹访谈刘荒田:出生1948 新中国许多页与我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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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屹访谈刘荒田:出生1948 新中国许多页与我链接

在新国度,收获的是底层经验,令我活得真实,自在。

我不是天才型,只有一个指望:姜到老才辣。

如果身体还可以,尽快培养一种以上的兴趣。老而多病,还可以凭看病、养病、研究病消磨时间,而且较容易了结生趣缺缺的余年。如果你“不走运”,身体不错,那么,如何填充每一张日历就是问题。没有嗜好,便成游魂。

  - 受访者  刘荒田

1楼
陈屹视线  导语  

旅美作家刘荒田的名字太引人注目,荒田是什么寓意?似乎他父母出生时就赐予了他一个与作家笔名匹配的学名。


第一次与刘荒田先生的因缘际会是十年前美国《侨报》纽约中心举办的“刘荒田海外创作心路分享”论坛上。恕我直言, 荒田台上讲的故事,没有任何煽情的语音顿挫,就如邻家兄长不经意间讲述着自己曾经的故事,那种宠辱不惊的神态,远远不如他书桌上写下的文字生动,这是我对作家刘荒田的第一印象。

然而,作家刘荒田海外生活的随笔,犹如涓涓泉水,生生不息,已成为海外华人作家群体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即使不看作者的名字,我也能想到这是荒田的作品,总有那么丝丝温情走入读者心田。

为何刘荒田在文学圈里如此被敬重?为何民众都爱他的作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愈来愈明白,原来作为海外著名作家刘荒田不卑不亢、娓娓道来的笔下,写出了真实的他自己、还有我们和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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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右)与王鼎钧在纽约交流会上
2楼
人物访谈: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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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原籍广东台山,曾下乡为知青、乡村教书、当过公务员。1980年移居美国,30年间,置身蓝领阶层、边工作、边笔耕。早期专注现代诗,上世纪90年代中期起改写散文,写尽美国社会的人生百态、苦辣酸甜,中西文化碰撞与交融的同时,回看华夏历史文化,情牵着故土。

现任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荣誉会长,曾任《美华文学》杂志主编。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8种,最新的一本是《你能说一天不过吗——刘荒田最新小品文》,2019年9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刘荒田著作有《唐人街的桃花》、《纽约的魅力》、《听雨密西西比》《北美洲的填空》、《旧金山抒情》等。其中《刘荒田美国笔记》于2009年获首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奖散文类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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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刘荒田  vs  陈屹视线

陈屹视线

第一次见到你,恕我直言,我还是有些“失望”,觉得作为作家,你可以更加激情澎湃一些…… 但是与你交往了这么多年,没有落差的感觉,反而我找到了内心静谧般的平衡。
我对给你这样的描绘,是第一人这样讲的吗? 还是我另类的观察? 作为前辈,是阅历让你提笔? 还是因为爱好写作的天性,让你找寻留下岁月的痕迹?荒田是什么意思?


海外作家 刘荒田

感谢你的直言,我没有公开发言许多年。知青时代从22岁到27岁当小学附设高中、初中的民办教师,教乡村不大不小的孩子。此后,离开了讲台,没多少机会表演。我的演讲不怎么样,我自己知道,但朋友们不好意思点穿。

我写作,是因为喜欢。移民海外,也轮不到我“不喜欢”,因为可选择的消遣太少了。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写作之外,只余两个爱好——看好莱坞电影和与朋友聊天。必须有所寄托,不然退休以后早早被“无聊”收拾掉。

关于笔名,我在今年出版的散文集《三十六陂烟水》里这样道及:

20多年来,不止十次,被问到“荒田”这名字哪里来的?提问的有记者、报社编辑、研究海外华文文学的教授和学生。我的回答是:自己起的,灵感来自我村庄的土名。他们问:有没有特别的寓意?我漫应之:“没有,只是觉得好玩。”他们不满意,追问:总得有个来由吧?我只好故作高深,说,它就是我一生命运的写照。

是的,我的人生以“荒”为标记。我比共和国大一岁,属“老三届”中资格最老的一级。移民海外前,新中国历史每一页都与我息息相关。举其大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运动,三反五反、土改、批胡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线、反右倾、社教、反和平演变……

1966年,我高中毕业,因文革开始,高考被取消。接下来是上山下乡当知青。1980年移民美国后,苦于知青时代自学的那点英语远远不够用,曾报考旧金山市立大学的英语专业,参加甄别试那天,因车子出毛病而迟到,考场进不去。对着关闭的大门,抱头哀叹:这一生注定无法接受高等教育。


求学上的“荒”之外,还有写作上的。我16岁起立志当作家,但直到62岁退休之前,写作都是业余,精力和时间的大半用于谋生,而不是消耗于心目中的“志业”。


也许,这块“田”,土质是可以的,然而只长野草。唯一的安慰,恐怕是“三径就荒,松菊犹存”——野草中冒出的芜杂的文学作品,我只能以此逆袭已成定局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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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陈屹视线

这个荒田的注解,真是寓意非凡啊!随着旅美生活的推延,其实新意和好奇都会过去,然而,你却一直留下生命中的观察?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也在你的笔下,栩栩如生?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体验和性格特质?

海外作家 刘荒田

首先可能得益于我此前写诗的训练。从知青时代起,直到上世纪90年代,持续20多年狂热于诗,大量阅读和书写,虽才气只在中乘以下,但浸淫久了,不知不觉地形成从凡庸中提炼诗意的习惯。我没有刻意挖掘,也不具备面壁虚构的能耐,它要来,自然会触动你的心弦。

我的写作缘由主要来自三个渠道: 其一听来的、其二触及心灵、其三读书或者想入非非。 这里就其一和其二举两个实例说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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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道之一:听来的。

下面的故事,是和邻居(新中国第一代舞蹈家)闲谈时,他告诉我的,说的是他女婿:

广东人,英文名叫汤姆,40多岁。10多年前和妻子一起移居旧金山。初来时当了短时期的清洁工,觉得没意思,要打道回府。妻子对他说,你必须上大学,拿到文凭,我支持你。他争气,进加州大学四年,拿了机械工程学位。找工作依然不容易。他个性忠厚敦实,不善言辞,在家里难得和亲人谈天说地,何况在英语世界?

不久,机会来了,妻子的朋友报信——市政府属下的污水处理厂招操作工。他对照了雇用条件,差不多都适合,唯一的缺陷是在“过去工作经历”一栏空白。妻子鼓励他,直说无妨,谁干过污水处理了?

考试分两部分——笔试和口试。应招者挤满由会议室改成的临时考场,来了400多人,尽管《通告》中说明,第一轮录取20名,不到10分之一。这差使工资高,福利优厚,连退休金也比普通人多一两倍。汤姆考得不错。20人名单中有他。接下来是口试。他自知英语这一课,笔头可以,但听和说两方面差劲。所以,他下死功夫补习。

临场面对四个考官。每人轮流向他提问,貌似话家常,但句句有用意。他脸色发青,腰板僵直,脚下意识地挪动,汗湿透了衬衫。20分钟过去,主考官说了两遍:“朱先生,你的面试结束了。”他才如梦初醒,打一激灵,站起来,鞠躬,退出。在外面等候的妻子着急地问他:“考得怎么样?”他摊开手,说:“别问了,怎会录取我?”

汤姆不抱幻想,去一家建筑公司当扎钢筋的小工。到了第58天,通知来了,他没被淘汰。他搔搔头,说奇了。最后一轮是从20名中选四名。还是面试。他暗暗叫苦,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些日子,他家一天之中,至少有18个小时,传出的都是英语,不是他跟着口语练习器相操练,就是英语基础比他强的妻子扮考官,进行模拟面试。这一次面对三位考官。问题偏于专业,术语增多,他虽然一个劲地命令自己镇定,但脑门上的汗水,漫过眉毛,渍得眼睛睁不开,细心的女考官给他递纸巾,让他喝水,做深呼吸,慢慢回答。

30分钟过去,他走出考场,在门外的草地上坐下,很久起不来。他的精神和体力都已消耗到极限。回到家,他患了重感冒。妻子安慰他,说,不去也好,管污水的地方,对身体未必没有影响。

教汤姆夫妇惊讶不置的是:汤姆被正式录用。工程师汤姆表现出众,从第二年开始,每年都获得业绩奖,有一年成为“年度人物”。第四年升到顶级。再往上,必须具备硕士乃至博士学历。他自己一直纳闷,公司为什么偏偏选上他这个口语成绩远远低于竞争者的“劣等生”?

两年后主持那一次招聘的人事部主任告诉他:他的笔试成绩是优等,但口试差,综合评分是“中等”,如果单单“以分取人”,他是在50名以外的。因此,招聘委员会为了他,有过激烈的争议。人事部主任力主录用,理由是:

一,他在美国的履历,基本上是单纯的,除了短期的半工,就是上大学。这是他应聘的第一个正式职业。在全新领域不受出国留学的影响,是“没有经验”的优势。

其次,口语差劲并不是重大缺陷,因笔试已证明言语能力不错,假以时日,一定适应。更重要的是,这岗位不是推销员,不靠耍嘴皮吃饭。我们需要的是实干家。主任最后高兴地说,那一次“择差录取”,结果证明他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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渠道之二,受了感动。

以食物为喻,精彩故事是帝王蟹、龙虾,清水也煮出好味道,然而可遇不可求。最大的考验在于:灵感可由日常生活、普通人情、习见风物在不经意间激发。

一天早上,我发现人间万物皆“有待”:

周末清早,日落区照例是寂静的。撩开楼上落地窗的纱帘,一个男子在街对面的林荫道上遛狗。

遛狗和被狗遛的画面,是临窗时见得最多的,然而他依然教我惊奇——50多岁,脸白无须,和季节不大合拍的厚夹克,右手持杖,左手牵皮绳子,黑白夹杂的拉布拉多狗把绳子拖得绷直,男子不能不迎头追赶,白色手杖迅疾有力地叩击露水未褪尽的水泥地面。

这一发现教我放心——他的腿部依然健全,拐杖不必用于支撑身体。前面是撒欢的四条短腿,后面是速度不错的两条长腿,加上威风的“第三条腿”,看,懒洋洋的早晨,顿时带上健劲的动感。哎,不止七条腿呢!眼镜有两条。我暗笑自己的无聊,然而快乐是不招自来的,举目处皆有喜感,连绿草上星星点点的松果,小不点的雏菊,

黎明前被兼职学生胡乱仍在人行道上的免费小报,都似乎“有待”。

有一天我步行出门,去三个街区以外的杂货店买报纸,走过邻居冷清清的大门,背后有人幽幽唤我,是一位女性同胞,60多岁的模样。“我在窗后坐着等好久了……你能不能替我买份报纸?” 原来她患了坐骨神经痛,没法走路。可以想象,世间有多少人在等候欣赏、赞美,就有更多的人在等待同情,安慰和帮助。我们匆匆路过,不注意罢了。

离开窗前,下楼去,捡起地上的《观察报》。头条的字母特别粗大:“本市最不受人感谢的职业”。是哪种呢?看内容,是公车检票员。由于公共交通上逃票严重,一年减少收入1千9百万元,市政府每年耗费650万元,组成55人的检票队。每天3人一组,登车查票,被逮到的,有衣冠楚楚的白领也有无家可归者。为了不付两块钱的车票而吃上109元的罚单的乘客,面对检票员,以粗言烂语骂的,试图逃跑的,佯装无辜的,表演多种多样,共同的特征就是把检票员当受气包。

我读完报,马上起了这样的念头:下次见到检票员,一定要当全体乘客的面声明:“我们都撑你们的腰!

这个早晨,我照旧作文,敲打键盘时,听到蹦上屏幕的汉字说话:“谢谢你选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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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友作家们相聚、交流

4楼
陈屹视线



水管工招聘的故事,离早期第一代移民很近,想想当初,无论艰难险阻,我们都一一走过, 不是吗? 你留意过今天新媒体上,似乎人人都可以写故事和当作家, 你怎么看这些? 这些变化,让你发现了什么? 学习到了什么?





海外作家 刘荒田

网络成为最大的热门以来,使得人人随意发表作品成为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是绝大的好事。特别是在思考和发表的自由依然被剥夺的地方。

我每天看微信的朋友圈,至少花一两小时。偶然也觉不值得,后来想通了,这就是大千世界,浏览内容五花八门,政治倾向南辕北辙,水平参差的文字,至少可粗略掌握民间的脉搏,人心的概貌,潮流的走向。作为读者,需要警惕的是:不要让“滑屏”代替正经的阅读。

作为写作者,由于不经筛选,无数小圈子自成天地,而缺乏中肯的批评,理性的赏鉴,较容易迷失在“自我感觉良好”中。所以,作者冷静地审视自我,更形重要。

总而言之,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心情会好一点。动不动就“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一旦参赛落选就骂遍评委和投票群,一旦书稿无法出版,作品被退,就怨愤猬集,伤的只是自己。

5楼
陈屹视线

作为海外写作近40年的作家和旅居者, 写作和生活之间的交织意义?从年轻人进入老年, 写作能给人的生命带来什么?对于越来越多的海外写作人,你能给大家留下哪些箴言、忠告或者教训?

海外作家 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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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居美国40个年头了,从满头卷发的青年变为半秃的老翁。
我从来不后悔移民。我这个汉语写作者,主要地是英语横行的美国造就的。我如果不出来,也许可以变为某一级作协的会员,1977年我和诗友合写的新诗《侨乡的山》登在广东的文学杂志(后来恢复原名《作品》),据说首席评论家萧殷予以佳评。也许循“进写作班子——秘书——从政”的老路,当上什么官,然后因贪腐而坐牢或因包二奶而家庭破败。

我在新国度,收获的是底层经验,然而,活得真实,自在。

移民的头十年,主要用来清除思想之毒。我们这一代喝狼奶长大,价值观、思维方式、知识,无不沾满毒素,必须脱胎换骨,非如此不能进入自由写作。我到接近50岁,才近于苏东坡所说的“信笔所至不检束”,但水平一般。

从16岁起立志当作家,50多年初志未改,晚年对自己的实力看得较为明白。个人的限制太多(从所受的正规教育,读书到阅世,感悟),难以取得大的突破。好在不成器不是死罪,我姑且写下去。如果老天爷开恩,让我再写十来年,这辈子就交代了。臻及何种境界都无所谓,竭尽全力就是了。我不是天才型,只有一个指望:姜到老才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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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进入“从心所欲不逾矩”之龄的老东西,我对未来得及老的人们,提供的忠告是:

一,如果身体还可以,尽快培养一种以上的兴趣。老而多病,还可以凭看病、养病、研究病消磨时间,而且较容易了结生趣缺缺的余年。如果你“不走运”,身体不错,那么,如何填充每一张日历就是问题。没有嗜好,便成游魂。

二,写作者把目的锚定在“消遣”上为宜,不然,心情难得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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