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最是人间留不住(三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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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十四. 商潮经济下社会和工厂情势
社会经济日趋活跃,技术工人劳动力严重不足,有些厂矿企业就把一些生产任务分包给外单位的工人承包,这些工人或去开病假单或补休或回班组报到后马上逃离厂区前去外单位 “炒更”,所得报酬有时干三几天就相当在厂里干一个月的收益。这时兴起圈地拆迁潮,地产商为圈地,官商勾结強迁强拆血拆层出不穷,公安和法官似乎都成了地产商的家奴,透着血泪的新厦处处拔地而起。他车间有很多人前往冷气公司炒更,承接一些新建大厦的冷气管道的安装工程,他们驾轻就熟,工作进度快捷,很得冷气公司的看重。不知为什么,阿然较少参与工友们的炒更活动,或许他与这些外出炒更工友互动较少吧,或这些工友怕“多个香炉多只鬼”,或者他根本就不缺钱花而没有外出炒更赚钱的冲动,实际上他是经受不住炒更的大工作量和辛累艰苦的工作条件的。船厂的工人技术全面而且本领高强,是社会上炒更潮流的主力。面对日渐冷落的车间生产形势,领导于是实行工资全浮动制,工人挣得多少“工时”就是其工资全部所得,这促使更多工人外出炒更。不知出于什么利益关系,船厂里也开始把一些船只的建造分包给江苏泰兴船厂来的一班工人承包了,留在厂里的工人反而无工可做,无工做就无工薪收入,就纷纷逃离工厂。为防工人外出炒更,工厂就实行一上班就关闭工厂大门,大门关闭后工人既不准外出也不让进入,如囚徒般把工人禁锢在工厂里。工人的病假单一律经车间领导批准才可以休息。于是工人们纷纷爬围墙、涉河滩外出。管子车间对出那段河面,涨潮时水很浅,退潮时有十来米宽的沙滩显露出来,这里连接着园艺场(现是珠江帝景苑),工人们从这里轻易就逃离出厂区了,厂保卫科就在这里架设铁刺网用以阻止工人的逃离潮。可是他们失算了,工人们利用铁刺网的脆性,随身只带一把杂锦銼,在铁刺上轻锉一微痕,用手一折铁刺马上断裂,三两下功夫就把铁剌网拆除得一干二净了。无奈之下,保卫科只好派人值守围墙下和河滩边,值守人员也来自底层,对此视而不见,不去阻遏人们的逃离潮。宿舍在赤岗厂区里,离车间仅两三百米远,阿然无事可做时就返回宿舍看书或干自己喜欢干的事。
这厂区里的职工宿舍前身是船厂“七二一工人大学”、 和只办了一届的“广东省船舶技工学校” 及 “广播电视大学船厂分校”的校舍,故每间面积有三、四十多平方米,学校停办后,单身职工搬入做了单身宿舍。有些家在农村并在乡间结了婚的职工,待同住的工友因结婚等搬离后,马上从家乡招来亲眷住入成了家属房。住在厂区宿舍里的好处自不言说,一日三餐可在厂食堂解决,到钟点上班了才施施然返车间,不象住在市区的工友那样晨早5时多就得出门赶车。无事可干或干得辛苦,就躲回自己的安乐窝求得半刻的安宁。那都是些平房宿舍,位于赤岗塔前的河道边,厂食堂的南面。他们花三几元买来发热丝和耐热陶瓷底盘,做个铁架装配成电炉,闲时就到河边抓些鱼虾回来开小灶。有心智的,就到车间找些不锈钢边角料等回宿舍制作些工艺品或生活用品。这自然引起了保卫科那些从底层上位的人们的注意,他们很了解和熟知工人们所有动态,这些工贼于是时不时突击抄査职工宿舍,查到的胶钳铁锤电铬铁等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料以及电炉等一律没收,每次突击抄查皆有所斩获。车间领导见生产现场少人工作时,也很喜欢到职工宿舍去“捉蛇王”。工人们很懂得应对之策,一听到宿舍有异动,就立马逃遁了。因应社会上活躍的炒更活动,宿舍区的人开始利用住在厂区里的有利条件开始偷盗生产资料,连保卫科人员也利用职务便利大批偷盗焊条等生产物料运出厂,厂领导一怒之下着令清理厂区宿舍,把所有人员迁回鹭江宿舍区。于是阿然回到了鹭江宿舍区临近厂门口那幢宿舍二楼一间临近厕所的单身宿舍,独占一个房间。
1985年下旬,邓提出了“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随之施行厂矿企业私有化改制,厂矿企业和事业单位停止福利分房等,大量国有企业员工失却了他们已享有的各种福利和社会保障。权贵集团闻风而动,空手套白狼地一下子攫夺鲸吞了国计民生要害和垄断行业的国有资产。很多有背景的人以不到千分之一甚至更低价格购得一个厂矿企业,不用一个月单靠卖工厂富余物资或土地就还清了本息,此后就可以闷声发大财了。中国大陆的房地产寡头毫无例外地是权贵集团的子女或亲属所掌控。曾是船校共青团书记的钟跃华也在此时下海,两手空空地成立一个叫“南天门”的房地产公司,通过关系获批得地块,然后以此土地向银行贷款,边建楼房边售“楼花”,楼房建起后又以楼房向银行抵押获取贷款,三几下功夫就成了千万富翁。由于背后靠山不够硬,听说后来他只能收购城中村农民的宅基地来建房,建起的房屋无法取得产权证,生意就每况愈下了。由于社会缺乏公正公平、利益集团的出现造成了悬殊的贫富差距,经济蓬勃而又扭曲,发展而又变异,腐败、荒谬,混乱、无序,每天、每时所发生的事情,都挑战着情感秩序、道德秩序和人的尊严的尺度及常情与常理。社会贫富差距在迅速扩大。
十五.笫一次爱恋
就在这时,他的表姐牵线介绍了一位在广州生物科学研究所任财会工作的姑娘与之相亲,彼此一见钟情一见如故。姑娘美丽可人,温柔大方,善解人意,自结识了这姑娘后,他青春勃发,朝气蓬勃,这姑娘给了他奋发向上的动力。他突然觉得生活竟是如此美好!他对生活憧憬着,努力构建着未来生活的蓝图。他们频频约会,喃呢燕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珠江岸边、流花湖畔、越秀山下频频留下他们的身影。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语言了,谈理想,谈对人生的感受,谈文学品味。他们最欣赏苏东坡那《水调歌头》,他们沉醉在苏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冠绝千古的意境中,他们正着意燕子衔泥般构筑共同的温馨之家,“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凤栖梧》”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车遥遥篇》”。正当他们谈婚论嫁,人间美景可期时,这姑娘花季之年突发红斑狼疮症而凋零了,这于他无疑是晴天霹雳,“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韦庄《女冠子二首其一》”!女友流星一样飞走了,留下了瞬间绚丽辉映长驻心间,悲伤伴随了阿然不知多少岁月,阿然一下了变得沉默寡言了,个性似乎变得更加冷傲。
与他同时且有同等遭遇的是他同班组的、在船校同为钳工班同学且来自台城的谭晃韶。谭晃韶毕业于台山二中,身高一米七以上,长着一个鹰嘴鼻,排球打得很好,曾入选台山少年排球队参加全国联赛。文革结束后第一批高中毕业生分配进船厂当学徒工,谭晃韶很快看上了一个分到管子工车间外号“面包”的姑娘,展开了不懈的追求,两人终于相恋了。这也是个温婉动人、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惜自小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们不听从医生忠告,这姑娘有了身孕了,终因分娩时心脏病发而颠殒。谭晃韶就此飞速地向船厂辞职,马上回到台城了。此后听说他在台城卖过家具,开过饭店,开过五金店兼承接水电安装工程等。可能因资金出现问题,曾回厂向已退休的、同为台山乡里的原轮机车间钳工谭球老师傅和梁牛老师傅借过三两万元,至今未还,弄到这两老师傅碰到那些台山籍原船校学生就问有没有见过谭晃韶。
十六.试闯致富路 再结情缘
这时大批船厂职工离开了工厂。有的自组工程队去社会承揽工程,有的弃工从商,从事图书、服装、电器批发或开饭店、五金交电商店等。有些通过特殊关係承包工厂,自己做老板。有些职工虽然不离厂,除了外出炒更外,还在西湖夜市租一摊位,每天下班后立即赶到西湖夜市开档。很多人真的很快富起来了,置业买楼买车过上了富足的日子。祖籍白沙、来自中山黄圃一个叫马竞壮的船校焊工眼光独到,趁那时楼价甚低,在有了原始积累之后,一气买了十来个住宅单元和商铺,在楼价飞涨十来廿倍的今天,不发达都难。阿然的朋友罗平人脉深广,在罗平的推介下,阿然认识了一些企业家和私人老板,从他们那里承接得一些工程,然后当起掮客,将工程转介给别人承包,从中获取回佣。起先获利丰厚,也着实风光过一段时光。然而后来人们绕过他直接接洽工程,事成后请他饱餐一顿或仅给他一个小红包了事,况这时正值八九民运兴起,经济停顿了,此后他就每况愈下了。这时他已开始不上班了,因而不再在船厂有工资收入了。
经此挫顿,他分外苦闷,就试图从哲学上寻求路径。黑格尔说,如果你生活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无法改变的痛苦里,那么这痛苦是你的愉悦!给自我一个期望和勇气大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慷慨的说句“大不了就是一死” !这段话令他思虑良久。他迷茫在哲学的乌托邦里。罗平适时地为他提供各位哲学大师的名作给他阅读,举凡柏拉图、亚里士多徳、叔本华、康德、尼釆等无不涉猎。叔本华说,“生命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摇摆”。他认为是至理名言。“没有人生活在过去/也没有人生活在未来,现在是生命确实占有的惟一形态。” 似为他指眀路向。
见阿然为生活出路而苦恼,于是罗平提议,由两人合股,在中山大学东区学生生活区商业街开影相馆。照相馆急需聘请一位女营业员,古明从磨碟沙园艺场物色到一位在此务工的海南姑娘王小梅推荐给阿然,经罗平同意,以月薪500元聘请了小梅为店员。照相馆开设后,他一度雄心勃发,用所有能抽得出的时间都蹲守在照相馆里,希望能焕发出人生的辉煌来。孤男寡女相处,时日一长自然情愫暗生。他虽己年过不惑,可心态正年轻,而小梅正值青春年华,这海南姑娘善良朴实,多年远离家人外出打工形单影只倍感孤单飘零,总希望有个精神依归,他那俊朗的外貌也很显男人气概,小梅认为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依靠,于是彼此日久生情了。虽然缺少诗意,但也不乏甜蜜,他们时常毫不避忌地在店里亲密地依偎在一起。1991年底,他们正式同居了,就住在鹭江船厂宿舍里,他们没有及时去登记结婚,因他的户口仍在姨母家,姨母移民海外时,在不事先通知他的情况下,顺便把他的户口也给注销了,可见姨母仍记恨着阿然母亲,他们间的亲情就此永远决断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不知是什么原故,照相馆生意并不见好,有时所赚取的利润连交店租都不够,苦苦支撑了一段时间后,照相馆终告结业了,白白耗费了他不少积蓄。他的平生第一次自主创业就此折戟沉沙了。
不久,罗平因患舌底癌过早殒坠了。失去才华横溢交游广泛的挚友卢平后,阿然在生活道路上似乎失去了依傍,自此没了经济来源,他又不愿辛苦打工为生。这时他的同学、这时已晋升为修船分厂厂长的叶耀坤偕同铜工车间主任李洪波找到他,劝说他返车间上班,他却抱着“好马不食回头草” 不服输心态拒绝了。此后情义深重的叶耀坤仍不放弃,再三劝说他返厂工作,但他依然不为所动。再三劝说无望,厂长叶耀坤于是语重深沉的对他说,无论如何,即使不回厂上班你都要返厂办妥退休保险和医疗保险手续呀!因为听人说,若当他是自动离职时,或许办退休保险和医疗保险手续时须缴纳些许费用,这他又不干了,实际上他这时仍算是船厂职工,工龄超过二十年,办理退休保险和医疗保险手续时也许是不须再缴交其他费用的。哲学乌托邦意境下的他并未回到生活现实,并未意识这退休保俭和医疗保险是他后半生性命攸关第一要务,这时他若听从劝导返船厂办妥退休和医疗保险手续,顾及同学情份的叶耀坤是会利用职权加以协助的,况这时阿然仍属船厂职工,阿然若听从叶耀坤的劝导,日后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到处打听补办退休保险和医疗保险手续,终因无身份证明而一无所获了。此后他甚至不肯接听叶耀坤的电话,但叶厂长仍仁至义尽地屡屡托人捎话给他叫他返厂办理退休和医疗保险手续,他依然无动于衷,他的不恰当的倔强脾性和高傲的个性既就了他此后的悲剧命运。
十七.劳燕终分飞
没有了生活来源,他开始伸手向家中要钱了,他以办塑料厂须资金为由,时不时要家里汇个三两万元给他。当初他确有办厂的打算,然而估算下来,租厂房、请工人、似样的塑胶模具委托加工工料费数以万计,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设若有背景,可通过暗箱作业以极低微价格包下一间小型“破产”工厂,遗尽食闲饭的政工人员等,利用既有生产设施和人员生产适销产品,这是唯一可走的捷径,社会上的暴发户大都是这样走出来的,真正白手兴家的绝无仅有。可惜阿然没有这样的门路。下渡路口有食杂商店要转让,阿然本是不屑一顾的,他志在办工厂。但为了稳住小梅而尝试接手该店,当他真想接手过来经营而再向家中要钱时,家人见他要了那么多钱所说的工厂依然杳无踪影,就拒绝再给他予任何经济支持了。如果罗平尚在世,定会尽力在经济上给他予大力支持的,罗平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气量亦有这份友情担当。倘若他能接手经营那食杂商店,或许此后是终能过上安稳日子的。此时他仍不回厂上班,也不愿跟随工友去为新建大厦做安装中央空调管道和水电管系工作。
时日愈加窘迫了,他的脾性也变得越来越爆燥了,当小梅为柴米油盐发愁而抱怨他几句时,他竟对小梅拳脚相向暴打一顿。这时小梅已有四个月身孕了,一次被打后小梅去向古明哭诉,说想把孩儿打掉。古明一听急了,马上好言相慰劝,并给了小梅一百几十元解决两餐的燃眉之急,叫小梅今后遇到什么问题都可来找他。古明对阿然进行了劝导,之后又多次送钱物予小梅,稳住了小梅的情绪,也为阿然保住了这唯一的血脉,真是功德无量呀!1992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中年得子,阿然自是无比欣喜,似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然而此后日子愈加艰难了,阿然心境不顺时,就把小梅暴打一顿。一次被打后,小梅开始离家出走了,每次都劳古明出动,在磨碟沙园艺场小梅往日的好朋友姐妹那里找回她,在古明苦口婆心的劝导下才肯返家,如是者再三。真个“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元稹《遣悲怀三首其二》”
不久,船厂发文通知阿然把阿然除名了,这时船厂尚未把除名阿然的决定在厂里公布,显然是留有转圜余地的,只要阿然屈尊返船厂恳求复工,船厂是会应允的。这也是有先例的,船厂捡验科一位船体捡验员在炒更潮下离厂多年并被除名,在外混不下了,回船厂自我捡讨一番后被允许复职了,不过不能回到捡验科了,指派到船体车间做一线船体装配工。见阿然仍无回厂的意愿后,船厂才正式发文公布将阿然除名。
已不属船厂人了,所住的鹭江船厂宿舍自是要限期收回。这时他脑中显现了杜奇的身影,深知不自行搬离的后果和被动无助。杜奇是船体车间工人,长得高高大大,原为船厂旗派小头目,人称司令,人缘很好。杜奇与船厂医疗室一护士结婚后,先诞下一女儿,为追要儿子而生了第二胎,岂知这犯了“计生”政策的天条。这时的计划生育政策责任要落实到基层,也就是若有人违反这政策基层及领导也跟着受罚,这阴毒的连座 “计生”政策已严苛到走火入魔了,简直要把违犯“计生”政策者置于绝路而后快(其实这政策仅是计对平民百姓,对如张艺谋般的猎艳名人、权势人物和暴发户是毫无作用的),于是夫妇双双被船厂开除,并限期收回船厂分配的宿舍。期限一到,船厂保卫科长率一众凶神恶煞的打手到杜奇家把其家当搬出门外要封屋。杜奇一看急了,抄起斧头就要拼命,被娇妻死死抱住。杜奇要拼命,保卫科早就有预案,厂车上放滿了木棍铁叉等施暴器械,反抗只是徒然。杜奇一众好友闻讯赶来,连夜在附近的大塘村租下一农民屋帮杜奇一家安顿下来,以后就靠朋友相助找些流散工来谋生。不几年,杜奇就在贫病交加下离世了,遗下了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为不致走杜奇的复辙,他只好搬离船厂宿舍回水步了。复巢之下安有完卵?小梅此时又生去意,但割舍不下对雏儿的深爱,祈愿跟从阿然回到水步后境况终有好转,此后能过上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于是跟从阿然返回了水步镇。
见阿然携妻带儿颓然还乡,其母亲和弟妹们都十分惊愕。阿然母亲认定是小梅误了阿然终生前程,竟也时常对小梅打骂,言辞极尽尖酸刻薄,连邻居也难以听入耳。然的弟妹也从未给过小梅好面色。小梅感受不到丝毫家的温暖,寄人篱下的凄酸涌上了心头。
劳燕终于分飞了,小梅给他留下幼小的儿子后心一横从此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儿子叫娘的惨厉哭声令全家人心烦意乱。他走遍广州,并到小梅的海南家乡去找,都无法觅到她的踪影。这时他才好生悔恨,自己从未给过小梅正式名份,小梅都肯跟从自己同甘共苦,已属难为可贵了,有什么理由还不怜惜向来对自己逆来顺受的娇妻!可一切为时已晚了。自此他只好父兼母职,艰难地抚育着稚儿。孩子没户口,在教育商品化下,交不起掠夺式的“赞助费”,无法受到正规教育,就兼承师职,找来教科书空暇时亲自教儿识字计数。
十八. 少小离家知命还
故乡依旧,但物是人非了,少小离家知命还,世界虽然美好,人生却如此艰难!此时的阿然已全然没有了少儿时代的豪气了,伤感与悽怆涌上心头。走在镇上大街小巷,遇到的尽是陌生面孔,相熟的街坊难以再见到一个,更全然见不到少时的小伙伴,时代的风云令彼此风流云散了,从此再没有可吐露心声坦诚相对的知己良朋了,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和压抑无从倾诉。水步的母亲河已经枯浅,河水黄浊脏污,本来很有特色的木构步月桥已被平庸的钢筋水泥桥所替代,桥名也更改为不伦不类的“思华桥”。河岸新筑起高高的堤围,应是用以防范夏秋季节的洪灾吧。河岸边,几个妇女燃上香烛摆上三牲正虔诚地顶礼膜拜,祈求敬畏的神灵的庇佑。此刻阿然的祈愿也一样,在捉摸不定的命途面前,是亟需要超越自然的主宰来护祐的,虽然阿然并不信奉神灵。少年时代的遗痕依稀可辨,可欢快已远去了。经历五、六十年代剧烈的社会震荡,小镇曾经繁荣无匹的老城区至今依然元气大伤难再复元,很多洋楼已人去楼空了,洋楼的主人及其后代大都移居了大洋彼岸,很有特色整齐划一西洋风格的骑楼街少见有店铺复用以营商,空荡荡的大街上稀见行人,这些空巢洋楼也成了窃贼搬家式劫掠的目标。偶尔一两个“南飞雁”走在空旷的大街上,很惹人注目。这些“南飞雁”大都是年过三十的妇人,住在龙灼家旁那条通往世本街的小巷。小镇重心南迁了,本是荒塚之地的墟顶到处新楼幢幢,形成了比传统市区大数倍的新城区,此处呈现出小镇应有的一番繁盛新景象。可能受开平雕楼文化的影响,扼台鹤、台开公路交汇点的水步雕楼已翻修一新,愈显雄伟壮观。夜晚,台鹤公路故道上,灯光夜市摊挡从水步桥头伸展至水步雕楼近一公里,卖服装的,卖日用百货的,卖电器的…售卖的货品应有尽有,其繁嚣热闹并不亚于日间,那寸铢必较的市井风情令人心醉。水步雕楼下那新建不久的小镇唯一的现代设施的灯光球场也被地产商鲸呑了,钩机正伸出钢牙利爪啃啮着花岗岩和水泥钢筋筑就的基座,也啃啮着当年捐资建造这灯光球场的海外乡亲的桑梓情赤子心。在连向横水的那片岗地上,地产寡头“碧桂园” 独圈大片土地正大兴土木建立别墅群和高档洋楼,距此不远,阿然惊讶地发现,这里竟有一个颇具现代化气势恢宏的公园广场,似是镇徽的不锈钢雕塑、喷泉、凉亭、草坪、回廊一应具全,走近一看,这公园广场所有构成要素均由不同海外乡亲所捐建,每座凉亭等都有牌匾记上捐建者的名号。这些海外乡亲在阶级斗争年代被视作敌对势力曾遭无情讨伐,而今不计前嫌捐资造福乡梓。
他父亲从邮局退休后,眼光独到地在水步桥西南岸河堤边开设沙石场,专营河沙、石灰、砖瓦、石料等建材,很能赚得一些钱。这石彻逼拱型水步桥是省道台鹤公路桥,台鹤公路穿镇而过,过桥南不远有一不大的农贸市场,市场摊位都滿了后,四乡来的人们就沿台鹤公路两边摆卖,工商人员定时来收取摊挡管理费,这段穿镇而过的台鹤公路就此自然形成了繁盛兴旺的露天市集,来往车辆途经此处往往寸步难行。于是公路部门在西侧数十米远的地方新辟一公路,以避开这人潮汹涌的露天市集。这新公路征收了他父亲开设的沙石场。他父亲就在水步墟顶买下一地块,用剰余的建材筑起了一幢两层楼房,是为水步同庆路6号,全家从与姨母因产权争执而反目成仇的北盛街三层洋楼搬到新建楼房居住。他从广州还乡后,也就住在这新楼房里。新楼房建起不久,他父亲就因病故世了,为争夺父亲遗留的家产,兄弟间情同陌路了,更在阿然心头剜下一道伤痛。
他的三弟超华顶替父职进了邮局工作,妹妹阿清外嫁芦霞,夫妻俩承包了一口鱼塘养鱼,一半鱼塘塘面租给北方人养鸭,自己留一半养鸭鹅,他们在鱼塘边搭建一棚屋,日夜留守在鱼塘边,日子过得相当艰苦。二弟超群没有正式职业,平日靠妻子承接些缝补活儿过日子。他曾经是弟妹们心目中的骄傲,而今落魄还乡,他在弟妹们心目中的形象自是一落千丈,幸好还有母亲相护,时日在清淡中过送。他返乡后,往市场和商铺考量过,镇里的店铺租金低亷,三四十平方的铺面月租也仅须三百来元,他想开个水电安装档口,又囿于没有启动资金而徒唤奈何;因没身份证,也无法办营业执照。找工创业都无从着手,想做点小买卖却没本钱,他志向高远又不肯屈尊从卑下做起,每月仅靠妹妺给的250元困苦度日。挚友古明屡屡从广州打来电话予以劝慰和鼓励,不知为什么,后来他一见是古明的电话就不肯再接听了,古明多次写信给他也从不回复。
所幸,阿然的儿子自小突见家庭变故,在逆境中长大,是分外乖觉的。因为没有户口身份,自小至大从未受过任何正规教育,连“法定”的九年义务教育也无从享受。逐渐长大了,凭藉熟人介绍还能找份低薪不稳定的工作,但安稳工作还不是好找。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时代的变化,没有户口的不便就越显突出,工作、买电话、坐火车、外出旅行、甚而以后结婚生子,没有身份证简直寸步难行。连低薪的工作也日益难找了。这时阿然的儿子也学到了独特的谋生技能。找不到安稳的工作,就四出打流散工,在街头摆象棋残局羸钱,或日间去捉鱼虾、夜间去电鱼、捉田鸡黄蟮卖给餐馆,有时很长时间都不回一趟家。他儿子很不明白,在中国大陆出生没有户口的人还算中国大陆人吗?如果不算,那算太空人吧?可太空人分明是一项崇高的职业,那只能把自己归化为宇宙人了。在欧美等民主国家,即使近在已被中国大陆掌控下的香港,一出生就可自动取得当地身份认同,享有当地国民的权益和福利等同等待遇。相比之下,自称拥有中国特色无比优越的社会制度的中国大陆,竟如此歧视排斥不获授户口的大陆出生祖祖辈辈都是中国大陆人的民众!大陆无户口人员的生存状况还不如国外的难民。没有合法身份,就等于这个人虽然出生在这个世上,但法律上没有手续能够证明这个人是存在的,所以这些人不但没有正常人应享有的一切待遇,还不会受到法律的保障。也就是说如果这样的人发生意外,或被害,都不可能立案调查,因为在法律上这个人不存在,这就是最可怕的一种隐患。这种隐患却是由不知道珍惜生命的世界独有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户籍制度造成的。椐香港党媒《凤凰卫视》披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户籍制度背后竟然牵涉着百多二百种利益关系!阿然的儿子有时不免抱怨父母何以把自己带到这个可怕的世界来。然而,官方媒体此时却披露出的中国大陆的“房叔”“房姐”等权势人物竟拥有多个不同地址不同名称的身份证,阿然儿子只能悲叹父亲不是李刚了!难道户籍制度仅是用来捆绑低下阶层民众的工具?
阿然的母亲此时逐渐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不久也病故了。母亲在时,仍尽最大的母爱护祐着他,使阿然能维持着温饱的生活,现在,他要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出路着想了。要办理社会救济金,虽然每月仅少得可怜的60元,阿然父子因无户籍无身份证也就够不上资格享受低微的救济金。于是,他重返广州,这时船厂已成废墟,废墟中的厂区正在建造广州地标建筑广州电视塔,曾经有着近五千人的船厂宣告就此终结,工人已尽被遣散,船厂职工档案资料归于广东省交通厅属下的“豪粤公司”管辖。阿然找到钳工班台城同学、时任广州船机厂(鹭江厂区)党委书记的谭汗(瀚)钊询问补办退休和医疗保险手续,也找船厂台山白沙同学时为船厂工会干事的马锦绍及老友古明四处奔忙打听,终因无户口簿和身份证等有效身份证明文件而徒劳。回到家中,回首生平,回望这万花筒般绚丽迷幻的社会,阿然止不住哀痛万分。回想自己时运低下的命途,无限心酸悲楚,深陷无比绝望中,他逐渐意识迷糊了,终于他精神彻底崩溃了,发作起来时常带有暴力倾向。今年三月间的一天出门去,不知怎的他竟得罪了镇上一恶棍,被往死里暴打了一顿,回家后卧床不起,却又无钱医治,身边也冷冷清清的无人照料。可以想见,躺在床上无法自我照应的他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心境,生命就这样逐渐离他远去了,灵魂飘荡到了天国上。
十九. 尾声
阿然幡然悔悟过来的弟妹此后尽起长辈的责任,为亲侄儿的户籍问题四出奔波,带同然儿子到派出所要求入户,派出仍坚持规定要求出示原户籍证明材料才肯办理。他们就委托熟人到船厂查询然的儿子的户口是否在船厂。当知道阿然是因户口被注销而未领结婚证,同居下生下儿子的,故阿然儿子也一直没有户口,这时他们真个绝望了,以为阿然儿子一生都要在中国大陆做“透明人”了。在街坊好友热诚提议下,阿然的弟妹写下为侄儿入户申请书,说明阿然的户口一向寄存在姨母隶属广州清平派出所的家中,姨母移居海外时竟不通知阿然迁出户口顺带连阿然的户口也注销了,1992年阿然与王小梅事实婚姻下生下了儿子,故此无从为儿子办入户手续,希望户籍管理单位体恤其亲父已去世而成孤儿的情况下为阿然儿子办理入户籍手续。虽然是淡淡的写就,却极尽沉痛哀伤无奈之情。入户申请书写好后递交水步镇派出所,派出所人员可能动了恻隐之心,写下了 “情况属实,请依实况审批”的意见后加盖印章,并指点他们再到水步镇居委会加具意见盖印章后,前往江门市公安局户籍管理部门申报入户。2014年11月9日,家乡传来令人欣慰的消息,阿然的儿子在昐了廿多载后,终于被批准入户了。此后家祭可告慰阿然在天之灵了。只是阿然以生命为代价为儿子讨回的户籍再也换不回亲儿的黄金年华了!没有学历资格,除非今后发奋图强自行创业有所成就,否则此后只能从事不须要文化资历的低下工作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是国学大师王国维《蝶恋花》中的诗句。阿然可堪回味的青春年华(朱颜)早已远去,曾经的花样年华空余感叹,他就像那渐次黄枯的树叶,最终飘离了大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如果人生永远活在这境界中那该多美妙!他能责怪上苍待他不公吗,他面前分明有过很多机缘,只是他把握不住而错失机遇而矣。他曾奋发过,努力过,挣扎过,但敌不住悬在头上的那把达克斯摩利剑——中国大陆独有的、深具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产物:户籍制度。这达克斯摩利剑落下了挿在他头上,他在这个社会就这样逐渐消褪了,去到另一个可以与毛邓平起平坐的世界,说不定遇到毛时还要拉住毛用深奥的哲理去批驳毛荒谬的户籍制度、向毛讨还公道呢!在前往天堂的路上幸好还有亲生儿子送行,才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在天庭上,他可能还在为自己的时乖命蹇殃及亲儿而愧疚。
愿在天之灵安息。
2楼
读后无语!
3楼
读了阿然的传记,感觉心痛。
4楼
感谢你阅读,写作此文的朋友大感欣慰。
5楼
[QUOTE][b]下面引用由[u]Huangtian[/u]发表的内容:[/b]

[/QUOTE]
很荣幸能读到这文章、这人。感谢文伟!
向阿然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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