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我找读了书的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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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我找读了书的人玩
                            我找读了书的人玩

    忽然进入了干燥的季节。八小时做完后,晚上要连开两个会,一个工会小组会,一个共青团的支部会或小组会。晚上十点后才可以回家。我想读点书,只能上班的时候躲在茅厕里读。捧一本书蹲在茅厕里,一蹲就超过半小时。师傅、师兄们笑我解手跟得生崽一样。只有在茅厕里才可以亲近古今智慧,出厕所就要接受当时的思想改造。改造的目标明确,是要把人最终变成螺丝钉,虽然螺丝钉的概念是许多年后才在一本日记中找到的。这是极有远见的社会实践,叹为观止的是基本成功。多数人成功进化为螺丝钉了。在广大螺丝钉的配合下,许多依常理不好解释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顺利展开。我们创造了许多令后人难以置信的现象。这时工厂已经更名为“新湖南报印刷厂”,从柑子园搬到了湘春路,就是现在刘犁家所在的那条马路上。从荷池新村到工厂上班不过里把路,不再住宿舍了,我回到了小妹、弟陀们中间。但我很快觉得,他们不合伴了。他们太小了。他们还在跳房子、躲摸子、丢手巾、斗蛐蛐,我却可以说点时势、说点唯物主义了。这就渴求另一种友谊。因为自己没读得书,想找读了书的人做朋友。起初跟几个中学生玩,从少年变成青年后,过从密切的人最年轻的也比我大八岁。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自诩是他们的朋友,现在才清白,他们是我的老师。工厂职工学校的代课老师柏原,带我认识了刘凤翔。他是株洲白马垅砂轮厂的工人。为方便在长沙治他的怪病,他在局关祠巷口的小旅店长包了一间房。那间房子是个长条条,有三米多长,宽不到两米。他是我碰到的第一个有一种怪病的人。二十多年后我碰到第二个,不过他们两个人病得并不一样。所遇的第二个人病得华丽而奇幻,刘凤翔病得惨烈,与大地万物同一悲仰。他在做工人之前,如果前到解放前,是岳阳毛田严家村(后来叫做毛田区南冲公社南冲大队严家生产队)的农民。有回我遇见他家乡来看望他的老婆婆。那婆婆说,他现在右肩不时下沉的习惯动作,是斗地主、分田地那时候摸盒子枪的动作。婆婆说她熟悉那动作。照我想,他一定是闹翻身迎解放的中坚分子。他敏锐、激烈,似乎总在提防有人篡改他的理想,他一直忠于他保卫过的理想。婆婆还说,凤翔是我们喜欢的后生,他是作田人的文曲星,两只手都写得字。他的病是一次工伤引发的,终他的一生,没治好过。他的病是痛,就是痛,也可以说,不过是痛。他有一处痛,不知道痛在哪里,在他自己身上找不到痛处。但他痛,可怕的残忍的痛使他的眼睛充满血丝,面色呈淤血的颜色。医生没办法,医生找不出他哪里痛。医生要他指出痛之所在,他的所指在虚空。我不能理解这种痛,血肉躯体不痛,怎么会痛!但他痛得翻滚,痛得咆哮。他就诊于长沙市第一医院,在三公里,与局关祠只隔一条巷子。开福寺住持戒元和尚去这家医院看病,听说有这样一个病人,好奇,专访了刘凤翔。深谈之后,戒元说,“你的痛是尽虚空、遍法界啊!”

    来看望他的人多是下力的。有挑土的有拖板车的。朱正做的事算最斯文,他与钟叔河开了一间描图社,就在局关祠巷口斜对面中医院的围墙边。来的这些苦力书都读得好,写诗填词这样的小玩意人人都会,谁也不以为自己是诗人。他们不在乎早已边缘化了的文学形式。但在那时侯,也只能说说文坛掌故,聊聊中外名著解饥渴了。他们在街头巷尾行走,躲在主流意识形态的下面。这些人或许是在一个浪头的冲击下,沉入水底的翡翠。刘凤翔给我看过一首旧体诗。这首诗出来,许多人唱和。和诗当中,描图的朱正和养蜜蜂的胡遐之所作最好,可惜记不得了。胡遐之出老,丁聪给他画的肖像有点像济公,其实壮年,不过三十几,虽然不记得了,还有印象遐之的和诗颔联出色。但我记得对应原诗颈联的两位我不认识的人的断句。原诗颈联是“离恨骚愁随雁落,旧亲新贵断鱼书”。有一天遇见一位黄泥赤脚人,他拿出一角报纸,上面写了一首诗。那首诗的颈联是“从来此地多迁客,今夕床头有好书”。不几天又见一位,虽是蓬头垢面,清气朗然不掩。他的颈联是“每向鸡晨听壮角,惯于鬼夜读残书。”

1楼
谨上一帖,聊表今日见到翎翅总版的欣喜。
2楼
欣赏先生好文!血肉躯体之痛药石可治,无名之痛须证菩提类矣。
3楼
好个“惯于鬼夜读残书。”!梅瓶喜欢淘书,淘得自己喜欢的书,夜深品读,岂不快哉!在那个无名之痛蔓延整个民族的年代,能得二三读书知己,实属难得!

4楼
“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床头好书,夜读残书,人生一乐。
5楼
我的天,善壎兄又出奇文,《我找读了书的人玩》里面的历史含量,文学含量,哲学含量,沧桑含量,当今有几文可比?
郑重推荐,务必细读,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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