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贫富·雅俗》(红缨枪多次谈及雅俗,以此文应和,请红缨枪批评)。
贫富•雅俗
刘荒田
在唐人街逛图书馆,从书架抽出清人钱泳的笔记《履园丛话》,翻了翻,看到冠题为“雅俗”的一条:“富贵近俗,贫贱近雅。富贵而俗者比比皆是也,贫贱而雅者,则难其人焉。须于俗中带雅,方能处世;雅中带俗,可以资生。”觉可堪玩味,便借下来。马上读,有趣之处不少,但最教我动心的,还是上面一句。这一遭际,拟于世事,似阅尽春色以后,喜爱的还是第一眼看到的花。它的好处是迫我思考。
雅俗之辨,纠缠了中国文人多少世代。文士的人品以及作品,一如女性的容貌,女人可以原谅你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调皮,蠢,急性子,懒,没用,她都不急;一个丑字,却可以把她彻底击溃,让她恨你到死。文士呢,说他荒诞、佻达、张狂、颓废,均可接受,甚而当作荣耀。如果你把“俗气”加诸他的个性和著作,那就完了,他若不投江也未必不把你推下江去。文人避“俗”如虎,所谓“万病皆可医,唯俗不可医”。只是,打倒一个皓首穷经的斯文,只用这般空洞的字眼,总嫌太省事,太毛躁。
富贵和俗,有天然的联系。原因恐怕在三处,一,富贵是“雅”这层薄纸难以包住的火,豪门嫁女,能不排“世纪之宴”吗?大官出巡,能没车队和警卫吗?“火”映上平头百姓的脸,难免引起妒忌、讥评。二,富贵是罕物,拥有者的优越感日益膨胀,就露,就炫,这么一来,即使不露馅,也要挨耿介之士的冷嘲。三,体面人物,社交的藤蔓和名利牵连太多,不能不拍马,夤緣,虚伪,欺骗。至于贫贱一方,家徒四壁,得“干净”之利,在陶钵上栽一吊兰,“雅”遂成立;他们默默无闻,躬耕垅亩之余,若曲肱而枕,还可自高崖岸,以远离红尘徵逐为傲。富贵连俗,贫贱生雅,这一平衡,如果不是出于老天爷的公平,至少也是以贫贱居多数的文士阶层的自我安慰。
当然,雅俗在文章中泾渭分明是一回事,应世又是一回事。茶楼是要上的,酒杯是要碰到,一如连句唱和,啸傲烟霞。雅和俗,是人的两面,世相的正负极,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交替运用的两手。大富豪赈灾,大官去医院拥抱病童,就是往“俗”里注入“雅”。至于穷人的雅,恰切的例子出自《儒林外史》:日色西斜时分,两个挑粪桶的,挑着空桶,在雨花岗上歇息,两人貨已卖完,商议着,要到永宁泉吃茶,再到雨花台看落照。目击这一场面的才子叹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