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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台风“海棠”
    1
      秋天的台风频繁地换着名号来袭击这个城市。先是“韦岶”,再是“罗莎”,像一些热恋中的男女,疯狂地亲吻熟睡的对方。热气旋的运动并无什么恶意,可它还是搅了人的好梦。当然也有比搅梦更狼狈的场景发生,那就是房掀屋塌,路毁桥伤。
      整整一个夜晚,我都在犹豫,是任这盆秋海棠独自在阳台浴风沐雨,还是把它托付给邻居秋大姐?秋海棠的另一个名字叫断肠草,花语是苦恋。这对于教中文的秋大姐来说,苦恋的隐喻即是明喻。我苦恋秋晓的事情,是不希望外人知道的,尽管秋大姐并不是局外人。秋晓是她最小的弟弟。内心的风暴狂卷了一夜,到天亮时,我才打定主意,将这花随身带走,就像将我的秘密永远带走一样。
      这花是三年前初识秋晓时,他送我的。那是秋天的一个长假,秋晓携家眷来探望大姐。推开阳台的玻璃窗,秋大姐把她的弟媳向我介绍。我是数学教师,对语言文字的感觉总是迟钝于数字和公式。我很少夸赞别人的,那天却搜肠刮肚,将珠润肌圆,将面如美玉,将兰心蕙质这些美好词汇慷慨地送给那位标致的客人。秋家姐弟本想还回一些,总奈我孤零一人,形容又憔悴不堪,着实承受不起人家的赞美,于是我便将他们的目光引到我阳台上的几盆花草。那些花草大多已经颓败,从暗蓝的纱窗看过来,没有花朵的植物,只剩下层层叠叠的叶子,更显得苍翠甚至有些乌黑,一如我灰暗无光的面孔。
      “楣子老师啊,自己都要人照顾,哪里还伺候得起那些花草?”秋大姐无意的话语很令我很尴尬。秋晓却对秋大姐眨了眨眼睛,说:“姐,这不能怪她。我是学生物的,花草的习性我很在行,这里不是在南方,四季都有花开。不过本地应该有一种海棠,产自苏格兰,国内名叫八月春,正是花期。”虽是说说,第二天他果真就从花市端了来。花正开着,有九朵,红艳艳的,使黯然的阳台生色不少。出于礼貌,我谢过秋晓的好意。我其实并不喜欢心思过细的男人。在我看来,这种男人往往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但春雨毕竟是应时之物,一旦没了春天的热情,它就凝结成严霜寒露,寒冷彻骨。我从秋大姐嘴里多少得知秋晓的一些情况。因为学历高,因为长得帅,在结婚前,他被无数女孩追捧过,他是少女的偶像,更是少妇的杀手。对于这种男人,我总是敬而远之。
      我说,“这花也叫断肠草,你看它的叶一面碧绿,一面透红,传说是一个女人相思的血泪染成。谁要是惹上这样的相思,可就没法活了。”秋晓说,“你真迷信,我倒没想那么多,只因为它叫秋海棠,而我姓秋,一向以秋海棠自喻罢了。如果你不喜欢,可以让它死掉,反正我也看不见。”他目光灼灼,转瞬之间又如女人一般似水含烟,那迷离的眼神,在红花绿叶中飘浮,仿佛一束光镀过枯萎的花草,我似乎能听那些花叶内心的歌唱。
      “我喜欢你。楣子老师。从第一眼看见你时就喜欢。”他直言不讳。即使他不说,我也感觉得到身后的他,目光如炬,灼烤着我的后背。
      “我有什么好?既不美丽,也不年轻。”
      “我喜欢你单薄,脆弱,楚楚可怜的样子。”他顿了一下,继续陈述他的理由:“爱和怜本来就是难以区分的感情。你说是吗?”
      “我们素昧平生,况且你已有家室。”我嗫嚅起来。其实这一刻,我是多么渴望他宽厚的肩膀能让我飘摇的灵魂有个停靠。
      “男人的心永远是一条桀骜不拘的海底沙,美丽和年轻是女人编织的网,企图网住男人,其实大多是徒劳无益的,真正的爱是给对方自由。楣子老师,你没发觉吗?我已注视你很久了。”他自觉“很久”一词太过牵强,即使很久,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所以他换了话题说:“你没觉得,这片红艳,正是你生命中所缺失的颜色吗?”他水汪汪的眼睛继续盯着我,似要将我心底的那点欲念看穿。我还要说什么,秋晓用他有点颤抖的声音阻止了我。
      “楣子老师,你别强撑了,我听我姐说起过你,你很苦。你的苦是因为你太执着。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活法,比如看淡婚姻。”秋晓好像吃准了我的软肋,瞅准我受伤的胸口,将一剂温软的药贴敷了上去。
      虽然有股暖流漫过心田,我还是怔了一下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如果没有婚姻作保障,你如何能携娇妻美眷尽享人间天伦?”
      秋晓说:“瞧,这就是典型的女性思维。婚姻对于男人只是一件出席宴会的燕尾服,男人更看重的是他质地柔软的睡袍,舒服自在都是切肤之感。无论有多少宴会,燕尾服一件足矣,而且样式越单一,穿得越长久,就越是经典。这就是男人对婚姻的利用,说穿了,就是一个面对世界的壳。婚姻的壳是男人漂亮的面具,有没有它,男人照样生存,但女人却不同了,它是女人保卫自己的甲胄,女人可以换更坚硬的,没人来谴责她。而男人因为社会性,因为责任感,决定了他不能轻易变换这个标志性的面具。”他口若悬河,言辞凿凿。
      说来说去,他给我的暗示是:他的礼服并不舒服也不自在。“那么,你以为你现在不自由吗?”我反问他。数学的思维,让我总能抓住谈话的要害。说真的,昨天在阳台上,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我。所以我迫不及待地要揭开他婚姻的壳。 
       “谁又能束缚得住一个男人心灵的自由呢?”这句话算是他给我的回答。甚是巧妙。
      当时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天下午,秋晓趁妻子与大姐上街逛衣店时,悄悄摁响了我家的门铃。我手足无措,愣在桌边,不知道是以茶还是以咖啡来招待他。他坏坏地笑着说:“一杯水就行,给海棠花浇水。”没有铺垫,也没有前戏,我与秋晓长达三年的爱恋,就“霍”地拉开序幕。他把我按倒在床上,剥去我所有的遮盖,将我瘦小的身躯扔到浴池里,然后放满水,我如同一朵干枯的玫瑰,在水中洇开。
      傍晚时分,我在他的臂膀里醒了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请你答应我,让我做你情人,永远像今天这样。好么?”
      他诡秘地笑了笑说:“你这么快就放弃了婚姻的信仰,成为我鼓吹的性爱自由的又一个信徒。”
      “性爱自由”?我瞪大眼睛问:“谁允许你将‘心灵自由’私下里偷换成‘性爱自由’了,你的思想太反动了。”
      他诡辩地说:“反动的是性自由,而不是性爱自由。”
      “你这个巫师,你将我蛊惑,然后拉我下水,总之,你太恶毒了。”我嘟起嘴,撒起娇来。
      他揪着我的耳朵说:“小笨瓜,你一定听错了,或者你理解有误,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没有行动的自由,心灵的自由不是一句空话吗?性,就是爱自由的具体落实。”
      “你还狡辩?你真是个泛爱主义者,你老老实实交待,你有多少个性爱对象?”我感觉情形不妙,从床上跃起,声音近乎咆哮起来。
      “楣子老师,茶壶与茶杯的理论,也许听起来过时了点。我更愿意用大海与小溪的道理来阐释男女之间的感情。男人天生一副宽广的胸怀,可以海纳百川,而女人注定只是一条为爱情而曲折奔流的小溪。要告诉你的是,你很幸运,因为你已经见到你的爱情海了。”
      对于他的一番谬论,我无以反驳。我只是用被单裹住自己的身体,无声的抽咽。无论我将身体裹了千层万道,一颗心已经毫无遮挡地裸露在这个男人面前了。他继续说着他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性爱的理解。在他涛涛不绝的言说中,我固守的婚姻信仰倾刻间土崩瓦解。他直言不讳地说,在他美丽的妻子之外,他有很多愿意把身体和灵魂交付给他的女人。他像海一样地容纳了她们,只有容入大海,她们的心才不会干枯,她们飘浮不定的灵魂才能得到永久的归所。他的坦率倒印证了秋大姐对他一贯的评价:疏狂近乎放荡。
      那个长假很快过去了。秋晓要回到南方G城。他的脚步在走廊响起时,我用被子紧紧蒙住头,如同溺死一个婴孩一样,湮灭了自己的哭泣声。以后的三年里,我拒绝秋大姐等热心人的介绍,坚守着单身。每逢假期,我便赶到南方,在秋晓居住的G城,租一间小屋,过着热烈而浪漫的情侣生活。有时说开会有时说出差,他总是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瞒过妻子,手棒鲜花前来赴约。我们嗜爱成瘾,以性当餐。在那间近海的小屋里,我摆上了几十盆不同品种的海棠花,营造一片花海。我们将那间小屋取名为“海棠公寓”,又苦又咸的海风中,柔弱的海棠花四季开放,成为爱的背景。
      短暂的相聚是以长久的离别做的底押,思念开始于站台挥手的瞬间,像那条永远也不知尽途的路轨,在空阔的原野里延伸,它又像一条冰冷的长蛇,孤单而隐秘地盘踞在我的心底,当它不甘寂寞时便要噬咬你一口,让你内心鲜血淋漓。没有人为你拭擦伤口,更没人为你疗伤。我一如那位相思成疾的古女子,终日以泪水浇灌那盆海棠。慰我相思的是手机上传来的片言只语和网络上的简短邮件,但这只是开始的那些日子里,后来电话就变成单行道,我的问候总是有去无回。思念积压到难以背负时便又奔向他,我责备他为什么如此冷落我。“忙,不方便。”这是我早已预知的答案,可是还是希望他能编些新鲜的理由来宽慰我。但他却不愿再为此浪费心思。忙,不方便。他不耐烦地回答我,并责怪我过于缠绵。可是我不忙,我的心总是空的,闲的呀。我近乎哀求道:当我想你时,你只需按动一下手机的号码,将我的思念原路返回。求你了,我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2
      又是长假了。我把自己收拾一番,并带上这盆海棠,准备借长假去南方安居。这半年里,我变卖了房子,花光了积蓄,悄悄地在G城市找到一份工作。我想落户在秋晓的城市,和他共同拥有那个城市的车辆与人流,共同沐浴吹过窗台的海风,共同拥有花开的四季。而这一切我没敢告诉他,如果我跟他说,他一定会骂我疯了。可是,我倾家荡产并不是要存心给他制造混乱和麻烦,也无意于进入他的家庭折散他的婚姻。我只是要结束一次又一次孤单而寂寞的旅程。
      一切早已打点好了,如果不是这盆花,我可以赶上头天的火车,避过旅游的高峰,不致于这么拥挤。开着九朵花的这盆海棠,我把它连同花盆装在两尺见方的木笼里,外面罩上一块粉红色的纱巾。从一上车,它就如同一位披着盖头的新妇,招来乘客无数双好奇的眼晴。更有人以为是只金贵的鸟,在我身边驻足很久,期待它不平凡的叫声。我只好解释说,这里不是鸟,是花。“奇怪的女人,神经病!”有人哧笑着摇头走了。
      现在它被端端正正地摆在床铺上,这样,床铺上就再也没有放我身体的地方。我的下铺是位穿红套衫高统靴的女孩,一顶薄呢帽斜斜地扣在卷发上,腰间有几粒闪亮的铜扣,不时碰在床柱上发出叮当的声响。这装束太像一个马僮了。她二十不到的样子,青春得让人眼红。不知道她是从哪个站点上来的,也许是荷泽也许是商丘。她与邻铺没什么搭话,看来也是孤身一人,除了美丽,善良是她的天性,一如我自己。见我的行李太多,几乎塞满天床铺,她站起来说:“就坐这儿吧,我们可以轮流躺一会。”她邀请我坐她的床位,也许只是要交换她的寂寞。我注意到,前后左右都没有合适的说话对象。而她薄薄的两片红唇,和一双流盼的眼睛,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人,而且声音也一样的青春。
      “谢谢你。小妹妺。那么把你的行礼放到我的铺上吧。”没待她点头,我便为她收拾。她的行李只是一只很大的衣箱,占据半张床的位置,我用手一拎,并不重。女孩站起来,说:“我自己来吧。”生怕我弄坏了似的,她将箱子放上去,用一条丝巾将手柄系在铁床扶手上,确信不会有什么动荡之后,她才落座,拿出一袋饼干与我分享。其间手机响了几次,她转过身去,很甜蜜的声音说:“喂,小白吗?我已在车上了,到站就给你电话,不要让我在车站等太久哟!”看得出这是沉静在热恋中的一对情侣。三年前,我与秋晓也是这样。我伤感地依在床前,恨时光不能倒流,让我再经历一次热烈的爱恋。
      挂了电话,女孩又发起了短信。看来她并不是我想像的那样寂寞,而我只是推已及人,自作多情罢了。我靠在另一头床柱上,幻想着我的突然到来,可能带给秋晓的惊喜。他不会怪我的。明天就是他生日,我把自己长途贩运而去,做他的生日礼物,就是铁打的心肠也会有所感念的吧。
      女孩灵巧的手指,飞快按着键。她脸上洋溢的欢快表情,让我嫉妒。
      上天有眼,正愁苦之际,手机振动了一下,我迫不及待点开。却是台风警报:第十号台风“海棠”,预计明日下午在沿海登录,请做好人身安全防范。我恨不得砸掉手机。什么上天有眼,原来是老天有意捉弄我。
      没有短信的空档,女孩推了推我说:“嗨,我们说说话吧。我好闷的。”
      “好啊。”我冷冷地说。电话短信忙得不可开交,这还能叫闷吗?
      “姐姐是旅游的吗?”她的单纯浅显正好配得上她的幼稚的年纪,让我挑不出半点不是。
      “不是。是迁居。你呢?”我一向话语简短。
      “去看男友。我们在网络上认识的。见过九次面。”
      “网上骗子多,可得小心点。”我像是在提醒我那些爱上网吧的学生。
      “他有家室的。他的妻子美丽而高贵。”
      “现在的骗子正是利用家庭做掩护呢。男人有个稳定的家庭更能博得女人的信任。”我学过教育心理学,因此触类旁通地贩卖自己的爱情心理。想当初就是因为秋晓有稳定的家庭才生出对他好感的。
      “这你就放心好了,我是个网络高手。通过网络,我将他背后的女人弄得清清楚楚。”女孩自信地甩了下她亚麻色的卷发,说:“他有多少女人,我一点也不在乎。在我爱他时,只要他对我百分之百地投入就行了。”我突然想改用路易十六的那句反动名言:“在我背后哪管洪水涛天”。是啊,转背之后,爱谁是谁。谁管得着呢?忠诚只是忠诚者的墓志铭。“你是为爱人而迁居的吧,这下好了,可以结束牛郎织女的日子。”女孩不想纠缠网络的事,把话题重心转向我。
      “不是。我是工作变动。”我纠正道。
      “你严肃端庄的神态,看起来像位老师。”她眨眨眼睛自顾自地说:“我也忒烦这么跑来跑去,累死人了。为见一次面,我从北到南得将京九线坐穿。我是从冀北来的。”
      “让你的那位小白跑,你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呀?”
      “他才不会呢,他总是说忙。忙得就跟国家总理似的。”女孩吃吃地笑,灿烂的笑容,让人想起八月的海棠,那也是海边的小屋里,最靓的一道风景。秋晓说,在所有的海棠花中,他最欣赏的是八月春,我于是收集了各种花色的八月春,放置在小屋里。而他送我的这盆,正被我装在笼子里,随我一路颠簸。我要将它归入那一片花海中,让它永不再受相思之苦。
      聊着聊着,我俩便亲密得如同失散多年的姐妹。为能在旅途中能结识对方,我们都把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拿出来作为礼物进行交换。差一点,我就要说出秋晓的事了。而女孩呢,怕是再也没有什么秘密了:去G城会网友小白。当然除了小白,还有更多网友,男的女的,见过面的没见过面,我几乎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了。真是一个浅显而透明的女孩!
      傍晚了,女孩取下皮箱,准备洗漱。我瞟了一眼,衣物只是几小件,空荡荡的皮箱里躺着一束花,透明的玻璃纸包着。她拿衣服时,弄出刺耳的脆响,声音似要盖过列车的轰鸣。她笑笑说:“这是送给小白的礼物。”
      “鲜花这样不吐气,不会蔫的吗?”我好奇的问。何需在一个城市带一束鲜花去另一个产花的城市。可是想起自己的行为,也不觉释然。谁让我们都是追求浪漫的女人?再仔细一看,竟也是一束秋海棠。粉白色的八月春,看起来有点像梨花,透着早春的气息。
      “才不会呢,花店小姐说,放在皮箱里可以保鲜一周。哦,对了,你那笼子里好像也是花吧,什么花啊?”
      “一样的。真是巧啊。”因为喜欢相同的花,并以不同的方式携带着,我对面前的这个女孩,多了一分好奇。可是隐隐约约的,又有一种异样的情愫萦绕心怀,让我不安。难道这断肠草,已经取代红玫瑰,成为情侣间送达情意的新时尚了?
      我掏出手机突然想给秋晓打电话。我说我来看你,已经在车上了。
      他很是吃惊,说我自作主张,破坏规矩。我们之间早有约定,约会必须提前一周。他好作安排的。为避免争执,我让步说:“只是让你惊喜一下,如果你忙,我自己住着,不劳你大驾,而且这次我不用急着赶回去上班,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能见到我。”
      “你不用赶回城,你什么意思?楣子你听好,大海不会为了一条小溪而放弃吸纳百川,我说过我不会娶你的,你别犯傻了。”他紧张的样子是我预料中的事。我故意发横地说:“我就要赖着不走,然后嫁给你。”
      “混帐,你给我回去,在下一站回去。我不在家。我出差在外地。”说完,他毫无商量地挂了电话,将我撂在车上。他冷煞的话语将我心存的一点侥幸一扫而空。我的眼泪开始打转。女孩惊慌地看着我,安慰说:“别难过,男人都这样霸道,无情无义。小白也常这样口气对我说话,不要放在心上。”
      我咬紧牙关,将泪水吞下。默默地坐了半个钟头。女孩的手机又响起。是小白在问女孩的车次。车大约在四个钟头后就要到站了。女孩万般娇嗔的语气,太让我受刺激,我拿了毛巾去洗手间,借此回避。还没走两步,却听到女孩和电话里的小白吵了起来。“你这人是神经病啊,刚才还说的好好的,现在怎么就变卦了。你真是不可思议。”女孩鸣鸣地哭起来。她泪落如雨,又如雨打梨花沥沥沥沥,着人怜悯。因为年轻,她的哭不必如我躲躲藏藏。我拍拍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暴风雨说到就到。”
      “他说他临时被派出差。叫我去会别的网友。我知道是借口推托。他的那些女友,这条京九线上就有好几位。他说一路看过去,既省钱又省时。一定是有谁抢先占了那间小屋了。”女孩边哭边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坏,有多花心,可是越这样,越让人着迷。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杀了他。”女孩跺着脚,伤心欲绝的样子。
      “什么小屋?”我的神经越发紧张起来。从她叫我姐姐时,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这女孩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她让我既想接近,又想排斥。
      “海边的小屋,叫‘海棠公寓’。我和小白每次约会的地方。”女孩抽泣着。
      “他做什么工作的。他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认识他。”直觉告诉我,她说的小白就是秋晓。
      “他从来不说他干什么工作,只是说与天气有关与花草有花。他姓秋,叫小白。是网名。他从没有说过他的真名,可这没有防碍我喜欢他,爱他,迷恋他。”女孩西索着鼻子,以不让鼻涕流下来。
      秋白,秋晓,取的都是天光之意。无须再费思量,悬念一下子解开。
      对于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幻想呢。他众多信徒中的两人,竟在此刻相会在同一辆列车,同一张床位上。我是学数学的,因为长假因为交通而促成的大概率事件,我完全能够接受。
      女孩继续哭泣。她的哭声将我的心哭碎,在她更大的悲哀里,我寻求到些微的平衡。我又一次心存侥幸,幻想着秋晓是因为我而推托了这个比我年轻很多的花季女孩。
      相对于那个女孩,我是个年长的女人。我不能当众哭泣。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身边的女孩也许哭累了,她耸动的肩膀渐渐停息下来,然后无力地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或许她并没有睡,只是在盘算,如何渡过这个假期。在还没有好的主意之前,女孩将气撒在那束海棠花上。她猛地坐直身子,一古脑儿打开皮箱,将那束花取出来,一片片撕碎。幸好,大多数乘客都在熟睡,抑或假寐,没有人关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有这样的两个女子,如此戏剧地相遇,并倾情地演绎了一场爱的悲情剧。
      泄完了气,女孩又开始拨电话。一个不行又换一个,终于有人接听了。听内容不再是小白,换成另外的网友,也在这条铁路沿线。女孩一会安排小A在江西赣州接站,一会安排小B次日在广东的河源接站,最后换乘飞机,在G城接机的是小C,听口气是个女的。
      长假的去处有了着落之后,女孩似乎将刚才的痛楚忘掉一些。
      很长时间没有电话,也没有哭闹,车厢里很安静。我就这样目睹了一场风暴在女孩的心空安全过境了。
      但那风卷之过的残局,不是留在她毁坏的妆容里,而是在她以后的生活中。她整整衣箱说:“姐姐,我不能陪你了,我下站就下,去见另一个网友。”
      “你不再见小白了吗?”对于这个小情敌,我没有再绕弯子,我关心的是她会不会卷土重来。如果是真爱,能这么容易割舍吗?
      “他伤我的心太透了。他从来没真心待过我。他的心里永远为另一个女人腾着位置。”
      “那个女人是他妻子吧?”我希望从女孩嘴里捕捉更多信息。
      “一个孤独凄凉却嗜爱成性,视情如命的女人。他说他差点就要爱上她了。我可不会那么傻。明知是飞蛾还要去扑火。”女孩安慰起自己来。样子可笑极了。
      “她是谁呢?”
      “管她是谁?这一次我彻底想通了,我成全他们一回。”女孩咬牙切齿,那神情与“成全”二字简直毫不相称。说完话,她将那束残败的海棠扔过道的垃圾袋里。这一瞬间,我在女孩面前自惭形愧。我什么时候能像她这样坚决果断一次呢?
      二十分钟后,女孩真的拎了空空的皮箱,下站了。我目送她在暗黑的站台消失,像一朵花融入流动的人流里,青春的光艳成为另一些人眼里的风景。我默默祈愿:祝你长假快乐!
      
      3
      回到越来越空的车厢里,我开始思考我的未来,就在天亮的未来。列车不会为我停下来,我在何处下站呢?那女孩的路就是我将要走着的路吗?  
      G城,这个充满欲望与诱惑的城市,为了他,我来过九回,能准确地记得沿路的每一个站名和停靠时间。可是,这一次,我时间的序列全错了位。我将三年的记忆倒出来整理,可是怎么理也理不清。我是认定了他的“性爱自由”而毅然将身心托付给他的。如果三年里,对于他的那些浪漫情事,只是耳听为虚,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
      摇摇晃晃中,列车又过了几个小站。夜的黑裳披上了这条铁甲长蛇,我进入黑暗的内部。我多么希望我的心也能变得和铁甲一样坚硬。深度睡眠的乘客,此起彼伏的鼾声,让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痛楚。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必要随列车抵达那座城市。我曾一度幻想,在这黑夜里无声无息地结束痛苦,只要从窗口纵身一跃,就什么都解决了。可是密封的窗口,断了我求死的路。好死不能,那就赖活吧。
      受挫的神经在颠簸中一寸寸地麻目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晃动在眼前是上铺的那盆海棠花,昏暗的灯光中,它艳丽的花朵如鬼魅一样,在列车昆擦昆擦的节奏中跳舞,粉红的丝巾也随之飘舞起来。突然,列车剧列地震荡一下,之后,我看见一片红色漫过我眼前,一双温软的手轻拂了我泪痕渐干的脸。我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飘浮上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得手机又响了。肯定又是那该死的台风。我懒得去看。
      短信的铃声雨点一般密集。这才想起,一定是秋晓的。不是推翻他的谎言,就是继续他的谎言。随他去吧。我用被子包裹手机,不想再听他的鬼话。
      可是,不可扼制的欲望象春草一样,又一次爬满怨恨的墙头,将我最后的信仰和尚存的尊严遮覆。如果不爱他,我还能做什么?
      忍不住打开手机,一看,竟有二十条短信。内容重复。
      因为台风,取消出差。欢迎前来,风雨无阻。
      我又感觉到每一个文字背后,他火热的心跳。本已僵硬的心又温软下来。刚刚涌起的怨恨,融化在重新燃起的激情中。
      我感激他又一次收留了我的灵魂。我于是热情地回复他:你的爱让我死而复生,就算你有一千个女人,我愿意做一千零一个。依然爱你,无怨无悔。
      黎明时分,我在海边的小屋,奔向他温暖的怀抱。
      取出笼中的海棠花,将它放在窗台上。那张铺着海棠花被面的小床,早已被他收拾一新。在海棠花装点的小屋里,我们长久地拥抱亲吻爱抚沐浴,并一次次地重复这些动作,直至太阳西下,狂风大作。
      他无睱责怪我自作主张将工作调到南方,我也无意探究他与红衣女孩的过往。爱在当时,醉生梦死。我丝毫没有介意他的一千条小溪,他也不再顾及我对他家庭构成的威胁。
      他的激情像风暴一样席卷了这间小屋,所有的海棠花都竟相开放,甚至明春的花期,也被这狂风提前催了来。爱一次就少一次,我们连说话的时间都省略了去。
      谁也没有觉察到一千条愁肠百结的小溪,汇聚在一起,也可形成势不可挡的旋涡,那旋涡正借着这场台风的威力一起涌向我们的“海棠公寓”。薄薄的窗帘后面,我看到人影晃动。我要起身去看个究竟,秋晓挡住我说:“别管它,让爱继续。”
      傍晚时分,我将睡在臂膀里的秋晓推醒。我说起来弄点吃的吧,我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如果你不给我一口吃的,我会整个儿吞掉你。秋晓说:“行,趁着所有的人都在躲避台风,我们找个馆子,大吃一顿打折的海鲜吧。”我高兴地搂住他的脖子,双脚勾住他的长腿,爬树一样紧紧抱住他。“感谢台风,让我得见天日。”我欢呼着。九次的相会,我都躲在小屋里,没有走出这儿半步。我像一只从未见过天光的海草,感恩于海潮的退让,让阳光射进我的心田。不知道是不是受我情绪的感染,秋晓忽然紧紧地抱紧我说:“楣子,你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离开我。你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包括娶你。”
      “你怎么了?”我感觉他眼里掠过一种异样的神情,有几分依恋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胆怯。
      “我发现我已深深地爱上了你。为了你这条小溪,我决定放弃所有其它的河流。”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受宠若惊。
      “因为你的宽容,你的自毁。其实,我并没有一千个女人。妻子,一个河北女孩,还有另外几个网友,都是我不同时期的女人。她们的爱都是有退路的,而你再没有了退路。你专一的感情,将我感化。我愿意为你变成一条河流的死海。”
      “你不必改变自己。我其实已经习惯了你对我的冷漠和不在乎。”从一开始,我就感觉到秋晓的转变。我预备他要和我争吵,我预备了最温柔的话语来软化他坚硬的心肠。我只是要他别扔下我。可他却一反常态。先是激情迸发,激情之后又是这般毫无道理的退让。
      “快点离开这间小屋吧。情况会很糟糕,我们边走边说。”他说完话就风一样将我卷起来,朝远离小屋的方向跑去。我们像疯子一样,在几座楼群之间狂奔,因为天黑,迷了路,转了几圈又回到原地。我急切地问:“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台见来了吗?”
      “不是台风。是比台风更令人恐怖的另一场风暴。”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人声嘈杂。“秋晓,秋白,小白,你不要扔下我。”是几个女人的声音。“秋晓,别跑了,有人在身后叫你,停下来看看是谁?”我几乎是拖住他,让他停下来。可是秋晓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亡命地奔跑。
      “楣子,她们都是向我索命的女人。我欠她们的真的太多。就算她们杀死我一百次也不为过。只是我不能再欠你的了,所以我才准备娶你。”他玄玄乎乎的说话,更令我着急。我索性不再挪步,死死地抱住眼前的一面广告牌,钉子一样牢牢地立在地上。
      几个女人终于撵上我们。有我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她们怎么会聚在一起呢?更奇怪的是,她们的手里都有海棠花。有的是放在花篮里,有的是长在花盆里的,也有的是用礼品带捆扎着的。
      “姐姐,你原来也在这儿。”红衣女子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她的手里提的是个花篮。
      “楣子老师,我们认识啊。”没等我回答,另一个女子开口了,她正是我见过一面的秋晓的妻子。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问到。
      “我说过,我是个网络高手。通过网络,我搜到了被秋晓迷惑的姐妺。我们下定决心要把他的灵魂揪出来晒晒,叫他别在祸害更多姐妺了。”红衣女孩看来是这场围堵的发起者。
      “怎么会是这样?你们都是他约来的吗?”
      “别装了,你不比我们更清楚吗?你这个道德败坏的女人。”说话的是他的妻子。“我们堵在这小屋门口已经一整天了。你还要往哪跑呢?你这个贱女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我,我怎么了?”
      “你勾引秋晓,你插足别人家庭,你该受到道德的谴责。”另一个女人在帮腔。
      “谁说的?你们不也是一样的吗?”
      “秋晓自己说的。他要离婚了,都是因为你。而我们不过是被他玩弄,然后弃之如屣的女人。我们要联合起来讨伐你。”
      “他会离婚?他真的会为我离婚?”我不知道是欣喜还是害怕。赶忙回头寻找秋晓。秋晓早已没了踪影。
      几个女人饿狼一样扑向我,似要把我撕碎。我本来体弱,哪里经得起她们撕打。九朵花朝我飞来,连同花盆,重重地砸在我的脑部,我的眼前漫过一片红云。
      
      4
      我是在台风“海棠”袭击这个城市的第二天,作为台风中受伤的人员被送到医院的。有统计数据表明,在这次台风中,有身份不同的三名女性,因为海边的一排小房倒塌而受伤,其中伤势最重的一名女子,只有十九岁。一名男性失踪。另一名女性间接因台风受伤,原因是台风吹起的石子落到铁轨上,致使列车产生震荡,将上铺的花盆震落,击中头部,大脑失去部分记忆。报纸上的那个女性当然就是我。
      长达七天的国庆长假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寄居在秋大姐家的我,始终不记得这个假期,去了哪里,见到过哪些人,依稀记得的只是一场关于台风“海棠”的碎梦,零零落落的,无论我用文字怎么拼接,也拼接不起来完整的画面。看到邻居秋大姐,我就想起我好象有位相恋三年的情人,他在南方。我辞了职,卖了房,都是为了他。可是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了。是秋晓,还是小白?我努力地回想,就是没有结果。
      开着九朵海棠花的阳台上,秋大姐一边诵读《诗经》,一边陪我流泪: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我问是什么意思,秋大姐说:“傻妹子,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哭吧哭吧,你的眼泪迟早会流干的,到那时这盆断肠草也就彻底断肠了。没有了记忆,对你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也许是吧。”我喃喃地说。声音幽暗而空洞,仿佛来自地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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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7-04-19
      好文章,欣赏!
      见过数个飞蛾扑火般为爱牺牲一切的痴情女子,不能完全理解。爱的能量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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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红烛 的好文. 红烛海棠相印红.留得花语恋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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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的小说,总让人在看后生出许多对生活的感悟
          追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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