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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世界日报》刚发的一个短篇
     
     正午的旗杆


    于怀岸


    十一岁的小喜子是个野孩子。青石寨的小孩都野,但小喜子格外野得与众不同,他从不去寨上跟其它的小孩们扎堆捣鸟窝,捕雉鸡什么的,而是独来独去,不是去河对岸的二龙山,就是去几里远的镇上玩耍,看耍猴的、卖艺的、唱戏的、玩花棍的,白天很少归家,常常要等天色黑尽才回来。其实,对小喜子来说,也无所谓家不家的,他的家不在寨子里,在河底,是一条方头乌篷船。
    小喜子的爹娘是摆渡人,在那支溪渡口摆拉拉渡。
    那支溪是酉水的支流。一头连着二龙山那边无数的小寨子,一头通往七八里远的白沙镇。渡口是山民们赶场交易的必经之处,由各个寨子捐钱凑粮设立的,从小喜子爷爷就开始在这里摆渡。
    爹娘说等他长大了还得摆。
    小喜子其实早就能摆了,把木夹子套住粗铁索一把一把拉就行了,平时不多的两三个渡客过河,他也乐意抢着把他们渡到对岸去。人一多,他就拉不动船。单桨的小木船他也能划,不会只在水上打转转,但小喜子更乐意到处去玩。也许,河底里太孤单,要不逢场,有时一整天见不到一个人影。白沙镇要五天才赶一场的。
    爹娘也懒得管他,除了摆渡,没人过渡时他们还得撒网捕鱼,补贴家用。再说山里的孩子没钱进学堂的哪一个不是野大的,只要不打架不惹事,倒还省心一些。那支溪渡口在峡谷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到溪河两边的寨子必得上近千级台阶,呆在河底,只见一线天,那不得把孩子憋屈死。夏天还凉爽,可以泡在水里,冬天冰冷的河风把老年人比老母猪皮还厚的打皱的脸皮吹得开裂,吹成血口子。
    没爹娘管的小喜子更野了。

    这几天,小喜子天天都往镇上跑。
    之前一年里,小喜子更愿意去二龙山。虽然二龙山比白沙镇远得远,来回一趟差不多要花大半天。而且二龙山也不是集镇,没有耍猴的唱戏的,周边甚至连一个村寨也没有,只是一座沟深林密的大山。山上有座破内败不堪的寺庙。小喜子天天都去那座庙里玩。他有个大胡子朋友住在庙里。小喜子每次去那里,都是跟这个朋友玩。大胡子是小喜子摆渡时认识的。曾有一段时间,大胡子天天夜里来那支溪过渡,不是从河那边到河这边来就是从河这边回河那边去。时间总在有月光的后半夜,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又是三五个人。这个大胡子朋友是个相当有意思的人,每次过渡时都用一根芭茅草根捣睡在渡口一个罩岩下最外面的小喜子的耳朵或鼻孔,弄得他酥酥麻麻地醒来。他一睁开眼,大胡子就翘起一根指头搭在嘴皮上,对着他的耳根轻轻地嘘一声,好像不愿意惊醒劳累了一天正在酣睡的爹娘。
    要是在对岸,大胡子也不大喊大叫,而是用树叶包着一块小石子丢过来,砸在他头顶的石壁上,然后石子落在他的身上,不轻不重,刚好弄醒他。
    大胡子孩子似的小动作,以及他的善解人意,让小喜子感到特别亲切。
    第一次过渡,大胡子上岸时随手往船仓丢了一块光洋。小喜子不要,又把它丢上岸了。过渡的钱粮一季一结算,平时都不收钱。
    第二次,大胡子又哐当地丢了一块光洋,小喜子又哐当地抛上了岸。
    第三次,大胡子不再丢钱,上岸后说了一句:小家伙,有空到二龙山庙里来玩。
    小喜子真的去了二龙山,在山腰上找到了一座庙。庙已经破朽不堪,砖墙坍塌,木柱歪斜,殿内蛛网密织,菩萨罗汉东倒西歪,屋顶上瓦片稀稀松松,到处透亮,能看到倒垂下来的一丛丛青藫,殿后青石板铺的院子里也长了一丈来高的蒿草。庙里早就没了香火,也不像还住有和尚。
    小喜子在一间贴有“禅房”字样的屋子里找到了大胡子。
    大胡子热情地招待了他,杀鸡宰羊,搞得很隆重的样子。大胡子还灌了他小半碗陈年竹叶青。这是小喜子第一次喝酒,喝得面赤耳热,头轻脚重,回来的路上酒劲发作,在一片树林里睡了两个多时辰,下到渡口时上弦月已升起老高,爹娘早就呼呼入睡了。
    小喜子往二龙山跑是喜欢看大胡子他们习武弄枪。去多了,大胡子也教他几抬几式。大胡子他们一共有五六个后生住在破庙里,天天喝酒吃肉,习武弄枪。所谓的枪,都是红樱枪,青石寨人把它叫梭标或者杆子儿,当然也有火铳,长的短的都有,还有刀,马刀,柳叶刀,只有大胡子一个人怀里揣有一把锃亮的铁匣子。午睡时也不离身。大胡子说这枪叫毛瑟枪,德国造,八连响。说完,啪的一声巨响,枪口上闪出一缕火光,冒起一团青烟,墙角根一只刚蹿出身来的老鼠吱嘎一声不动了。小喜子细瞧,那只老鼠已经不是老鼠了,成了一摊渗血的泥浆。
    小喜子对这支神奇锃亮的毛瑟枪充满了好奇,每次来二龙山都是冲着它来的,但大胡子从来不给他玩,摸也不准他摸。不光他没摸到过,跟大胡子一个禅房住的那几个花和尚也没人摸过。
    小喜子把大胡子他们叫花和尚。青石寨人把喝酒吃肉不守戒律的出家人都叫花和尚,水浒戏文里不是有一个倒拨杨柳的花和尚鲁智深吗?大胡子他们住庙里,喝酒吃肉,舞刀弄枪,从不敲木鱼儿念经,小喜子认定了他们是花和尚。喊他花和尚,大胡子也不生气,哈哈大笑,笑得两颊茂密的胡子像风吹着的芭茅草一样乱动。
    大胡子笑着说问,小杂种,你怎么看老子像和尚?
    小喜子说,住庙里的不是和尚吗?
    大胡子笑得更厉害,小杂种,给你讲,老子不是和尚,是土匪。
    小喜子摇头,认真地对大胡子说,不像。你诓我的。土匪没你这么面善的。
    大胡子人长得俊朗,长身挺拔,气度不凡,是大门板上贴的关云长那样的美髯公。因了那脸茂密的胡子,小喜子估摸不准他的年纪,但他哪时都红光满面,哈哈大笑时双眼眯成一条长缝,确实眉慈目善,就是捆在树上吊起打,小喜子也不相信大胡子是土匪。小喜子见过土匪,不止一次地见过,那支溪两岸的土匪穿梭似地来来往往,都得必经渡口,一个个青面獠牙,凶煞恶神,动不动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或者往背上腰上来一枪托,小喜子没少被他们欺负过,爹娘也没少挨过枪托砸。小喜子还记得,去年十月的一天,一伙土匪去抢劫白沙镇,当时爹娘去青石寨有事,就他一个人守渡口,他在河坎上拉屎,土匪们在对岸大喊大叫,过去得慢了些,一到对岸,土匪头子就劈手甩了他一耳巴,五个血印子好几天没褪醒。他们人多,有十来个,塞了满满一仓,小喜子拉不动,到河心时他已经累得像头拉插尖犁的小牛犊,直想跳枷。土匪头子嫌慢,一马刀背砍在他的背上,砍得他一个趔趄栽倒下去。第二天,小喜子就听过渡客说,昨晚那伙土匪抢了白沙镇,和镇上的民团干了一仗,打死打伤无数人,放火烧了半条街。听过渡客说,他们还把镇上陈老太爷绑在陈家祠堂前的旗杆上一刀砍成了两截。
    过渡客议论纷纷,说土匪们也真敢下手,老太爷的儿子哪天回来,。小喜了知道陈老太爷不仅是白沙镇人丁最多势力最大的陈姓老太爷,也是整个白沙镇的老太爷。他不仅家大业大,重要的是,他儿子陈白云在外做军官,能指挥千军万马,有皇帝老子时,镇上的举人黄包臣也要让他三分,没皇帝了更是处处巴结他。
    想到昨晚那一刀背,小喜子的后背凉了整整半月,脸上瘀血褪尽,后背还是冰凉冰凉的。
    土匪们杀人不眨眼,哪会像大胡子那样用芭茅草根痒痒他,丢包了树叶的小石子弄醒他?
    小喜子对大胡子说,你怎么会是土匪?
    大胡子突然恶狠狠地说,小杂种,信不信由你!
    直到几天前,大胡子和那几个花和尚的人头挂上了白沙镇陈家祠堂前的那根旗杆上,小喜子才确信大胡子没骗他,他真的是一个土匪!

    小喜子天天往白沙镇跑,是去陈家祠堂前看杀人。每天午时三刻,三声炮响,就有几颗人头落地,然后挂上新栽起来的旗杆上。新家词堂前已树起一排旗杆,挂上几十颗人头了。新挂起的人头表情丰富,或怒目而视或面容悲戚,颈项上涮涮地往下滴血水,隔夜的人头已经恶臭难闻,篷满一簇簇绿头苍蝇,黑黢黢的,像一桶桶马蜂窝。小喜子感到奇怪,已经九月了,早上起来一地白霜,怎么还有那么多绿头苍蝇?
    虽是第一次看杀人,小喜子并不害怕,甚至在刽子手手起刀落时全身不由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因为被枭首示众的都是土匪。都该杀。
    人人都说不杀倒是祸害。
    前来巢匪的是一支部队,大概有一百多号人,个个穿着挺刮的黄色粗布军装,戴着硬壳帽,小喜子听人说那是一个连队。带队的人是陈老太爷的儿子陈白云。镇上老私塾先生逢人便说一看陈白云那身黄呢军装,腰佩短剑就知道他混成将军了,小喜子也看到那位在陈白云面前动不动就啪的一个立正的龙连长,除屁股上悬吊着一个牛皮盒子装起的跟大胡子那支毛瑟枪一样长短的手枪,穿戴跟士兵们并无二致,也是粗布军衣。可见陈白云官是不小。
    谁都知道,陈白云说是巢匪,实际上是给他老子报仇来的。
    一百多号人驻扎在陈家大院和祠堂,三天里悄无声息。第四天上午,更夫陈瘸子一条街一条街地敲起了大锣,通知人们午时前去陈家祠堂集合,说陈老太爷儿子陈白云已经查清去年十月洗劫白沙镇的匪徒和内应,并已缉拿了一部分匪徒,午时三刻开刀问斩。
    原来那些士兵并没歇着,每晚都在缉匪。
    第一批被问斩的是白沙镇的前清举人黄包臣和他的两个儿子,一年前那次血洗白沙镇就是他们父子一手策划的,在土匪头子们的指证下,黄包臣父子不得不承认为霸占白沙镇、打击陈姓势力、吞噬陈家产业,邀请各路土匪血洗白沙镇,杀死陈老太爷爷的罪行。承认完,黄包臣仰天长笑,对陈白云说,人家都传言你死在战场上了,没想到你混成了将军,不是老夫失算,是老天在绝我黄家!
    听人说,那天绑在砍死陈老太爷那根旗杆上的黄包臣被陈姓家族每人一刀剐了。相当于满人的凌迟处死。更令人叫绝的是,黄包臣被陈姓家族一两百号人剐得只剩一副骨架,他还在叫骂不绝,诅咒老天爷没在战场上收去陈老太爷的儿子,埋怨土匪头子们不讲道义,把他供了出来。大喊没了皇帝,世道乱了,人心不古不起来,最后敲大锣的陈瘸子一手把他的舌头连同肺叶扯了出来,他才闭嘴。
    小喜错过了这最精彩的一幕。他在那天下午才得到信息,赶到白沙镇时黄氏父子人头已挂在旗杆上晃荡。只见旗杆上串葫芦似的吊着黄家三颗头颅,滴下来的血水早被尘土吸干,呈一块块紫黑色的酱板。黄家父子是整个白沙镇惟独一家留辫子的,三颗人头就用他们脑壳上三根粗辫子绞起来吊在旗杆上,倒也省了一截麻索。黄家父子的辫子和陈家祠堂前的这根旗杆,在整个白沙镇是最出名的两样东西,小喜子就会念那句广为流传的顺口溜:文举人头上的辫子,武秀才祠堂的旗杆,一个剪了又蓄,一个倒了重栽。武秀才指的就是陈白云,他曾考上过满人的武秀才。反正那年,陈白云组织武装,招兵买马,在陈家祠堂前栽了一根旗杆,上悬“驱逐鞑虏”什么的旗帜,据说被黄包臣秘密告发,入了大狱,反正后,陈白云一回白沙镇,第一件事栽旗杆,栽完旗杆就带人去剪黄包臣一家的长辫子。陈白去带队伍一走,黄包臣又蓄起了辫子,天天架着鸟笼子拖着长辫子招摇过市。
    陈黄两家一文一武,天生一对老冤家。
    杀了黄氏父子,陈白云当众宣布,他和他的部队必定剿尽洗劫过白沙镇的土匪,给死难者报仇,当中包括那些曾经资匪通匪者,若不主动投案,一并严惩不贷。
    第二天,小喜头早早地赶到陈家祠堂,正好赶上看到那个砍他一马刀背的那个土匪头子也被捉来了,和他的那些弟兄们一索子串在一起,验名正身时小喜子才晓得他就是羊峰山的田大牙。三声炮响,田大牙人头落地,一股黑血飚出刑台老远,呈一片扇面状溅到土坪的尘土上,头也滚出老远,落到台下他自己的血泊里。田大牙是远近闻名的老土匪,生性残暴,心狠手辣,小喜子还记得他五六岁时晚上不肯睡觉,爷爷动不动就拿田大牙来吓唬他。但田大牙死得很孬种,捉上台时已面无血色,全身筛糠,脑壳勾进裤裆里,没喊出一句话就被刽子手一刀剁飞了脑壳。让看热闹的白沙镇人好不失望。
    把他的头挂上旗杆后,刽子手抓起他的半截尸身提起来,使劲吆喝了一嗓子,田大牙赖屎赖尿了!
    围观的几百人哄堂大笑。
    小喜子也觉得杀田大牙只是解恨,一点都不好看。他喜欢看那些不怕死的人被砍脑壳,刀架在在脖子上还笑呵呵的,喊一嗓子,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威风得不像掉脑壳,像跟人打赌斗酒,那多有劲啊!
    田大牙和他的十多个弟兄没一个是条好汉,死得都窝囊,跟传说的杀人不眨眼大相庭径,一上刑台,个个蔫了,呼天抢地,哭爹叫娘,像裤裆里没装卵子的娘们似的。敢情,杀别人容易英雄好汉,临到自己被杀,就不好玩了,就成孙子了。相反,小喜子心里很是钦佩黄包臣,很难想象,长了一副五短肥猪身,鹞鹰眼,蒜头鼻,一向阴阳怪气,欺软怕硬,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让全镇人厌恶得背后骂他一肚子书读到屁眼里去了的黄包臣,全身只剩一副骨架还能叫骂不绝,他活得不像一个举人,死得倒像一个真正土匪。
    小喜子很遗憾错过了那场有味的好戏,只能期待下一场出来第二个黄包臣。
    第二天,小喜子早早地来陈家祠堂前,土坪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看到旗杆上田大牙的脑壳肿起老高,像个圆桶,更像颗大冬瓜,已经面目模糊,他捣出弹弓射去,嘭地一声,田大牙的人头炸开,吓了小喜子一大跳。这才知道那些人头个个都不是肿的,而是篷满了苍蝇。
    这天午时三刻,砍的是老司岩的几个土匪。其中一个还是半大的孩子,十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弱弱,文文静静,比小喜子高个了多少,一被拉上刑台,哇地一声哭开了,我不是土匪,别杀我。我那天就是跟着大哥二哥他们过河来玩的,我没杀人呀!求求你们,别杀我……
    话没说完,被刽子手一刀把脑壳砍飞下了台。
    小喜子看到他脑壳落地一阵后,嘴巴还在说话,一张一合的,发出最后的几个音节:别——杀——我!
    这让小喜子觉得非常有趣。
    小喜子一看就看上瘾了,一天不拉早早跑来陈家祠堂。
    士兵们每晚都出去捉人,赶在第二天午时三刻开刀问斩。一斩就斩了十多天,祠堂前树起了十多根旗杆,每杆上面最少也有两颗人头在晃荡。未进镇子,就能闻到微风中传来的一股股尸体腐烂的醺人的恶臭。镇上老人们开始联名建议陈白云把旗杆上的人头极时处理,拿去掩埋,或者允许其家人亲属收尸安葬,恶臭已经醺得全镇人吃不下饭,街上饭馆小食店家家关门打烊,无一宗生意。镇上很多小孩一直恶心呕吐不止,肚子里的蛔虫一条条从鼻孔里爬出来。镇上已经开始有人搬出去,住城里或乡下去了。再下去,等把土匪杀完,一座大镇也剩不下多少人了,跑完了。
    老人们在陈家大院碰了一鼻子灰,陈白云把一只明窑细花茶碗摁在地上,说我和士兵就住祠堂,每天照样吃饭睡觉,白沙镇人就有那么娇贵吗?不多示众些日子,能威慑乡民,能绝匪患吗?你们这些前清遗老就是鼠目寸光,患得患失!
    杀人照常进行,人头也照样挂上旗杆,但观看的人却一天比一天少了。几天下来,炮声响后,只有一些胆大的小孩跑来,在远远的街口或地势稍高的土坎上观望。大人们没来一个。再又过了几天,实在闻一起那股臭味,小孩们也不见人影了。偌大的土坪上,除了小喜子,炮响之后,准时报到的是一群野狗。它们是来舔食新鲜的热腾腾的人血的。那些瘦狗都肿胖了许多,黑毛白毛黄毛一律油光光地发亮,眼珠子却绿莹莹的,白天也散射出只有夜晚才能见得到的吓人的绿光,一看就知道它们没少吃人血人肉。
    小喜子不怕臭。他怕的是哪些土匪们死得不精彩,看上去不好玩。

    小喜子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来陈家祠堂前了。土坪上前已树起密密的一排旗杆,到底有多少根,到底挂了多少颗人头,他也懒得去数。周围的空气更加恶臭难闻了,最初那几天挂上去的人头已经腐烂,啪啪地往下掉蛆虫,引来一群群公鸡母鸡拖儿带崽前来啄食,咯咯咯地叫唤不停,巨大的炮声都哄不走。炮声一响,绷紧肌肉等待冲刺上前的野狗们个个浑身一个激灵,毛发贲张抖动,鸡们却若无其事,翅膀也不扑楞一下。
    小喜子就是这天看到大胡子和那几个花和尚被推上了刑台。最初,从祠堂里押出来时,小喜子并没有认出来最前面那个五花大绑的汉子就是大胡子。大胡子两颊茂密的美髯刮掉了,脸上光溜溜的,成了一个白面书生。
    是大胡子先喊他的。
    小喜子看到的是一个白面长身的青年汉子被两个士兵提上刑台。士兵命令他跪下,那人不跪,两个士兵一人一脚踢在他膝弯上,那人这才跪下去。小喜子心里激动了一下,凭感觉,那人应该是条好汉!但接下来,小喜子又有些失望了,军人命令那人抬起头来,那人就乖乖抬起了头,很听话的样子。
    小喜子看到那人抬起头来,双眼亮了一下,听到他叫了一声,呃——!
    小喜子不知道他是叫自己,没理他。
    那人又大声喊,小杂种,老子没骗你吧,现在晓得老子是一个土匪了吧!
    小喜子这才认出他是大胡子!大胡子的声音虽然很大,很豪气似的,小喜子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是颤抖的,明显底气不足,更不是气冲斗牛誓死如归的那样。大胡子还对着他笑了笑,不是每次他去三龙山见他时那种呵呵大笑,笑得很勉强,脸上两坨肉是往上挤的,比哭还难看!小喜子猛然一下明白了,大胡子为什么要把他那丛漂亮的胡须刮掉,他是在改头换面,想躲过陈白云士兵们的追捕。
    说到底,大胡子也是一个怕死鬼!小喜子知道,今天也不会出现他期等的像黄包臣那样壮烈的场面了。
    台上的士兵把大胡子的脑壳又按下去,说,你喊什么喊?
    大胡子委屈地说,死都要死了,找个人说说话不行吗?满人时也兴临终托付,找个人收尸,现在不是民国了吗?
    这时,一身笔挺军装的陈白云从祠堂里出来。这是小喜子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陈白云。陈白云虽已年届五旬,大檐帽下两只鬓角已呈灰白,但他身材魁梧,腰板还是笔直笔直,特别是他毫无表情的国字脸,像块铁板,镇定、冰冷,双眼鹰隼一样锐利。这才是戏文和老书上说的泰山蹦于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英雄!之前,小喜子一直认为美髯公大胡子是条好汉,他会功夫,会玩枪,人也随和可亲,但跟眼前铁面无情的陈白云比起来,土匪就是土匪,军人还是军人。
    军人煞气重些。
    陈白云来到刑台前,指着小喜子问大胡子,你认得他?
    大胡子说,他是那支溪渡口摆渡人的儿子,过渡客哪个不认得他。
    陈白又指着大胡子问小喜子,你也认他?
    小喜子无由来的一阵紧张,颤声说,他是二龙山庙里的花和尚,我去那里玩过几回。
    陈白云轻身哦了一下,说,很好,很好。你天天都来这里看杀人是吗,够有种的!
    陈白云的每句话都像日头出来前的白霜一样,冷,而且硬碴碴的。说完,既不理小喜子,也不看大胡子,树起戴了白手套的两只手指头,冲不远处的炮手做了点炮的姿势。
    三响炮声未落,小喜子看到跪着的大胡子扑嗵一下往前栽倒,怕冷似地缩成一团。刽子手左手从后颈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右手手起刀落,噗嗤一声钝响,大胡子的人头顺势滚下了刑台。
    一个士兵赶紧跑过来,一边驱赶一支支箭像一样射来的抢食的野狗,一边捡起大胡子人头去旗杆上挂。小喜子看到提在那个士兵手里的大胡子的嘴还张得圆圆的,两只眼睛也还有光泽。士兵走到新栽起的旗杆下,大胡子的两只眼睛还转动了一下,对着他睃来,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似的。

    大胡子死后,小喜子已有三天没去白沙镇陈家祠堂了。不是看腻了,而是觉得看起来没劲。
    小喜子一直在想,大胡子最后想对他说什么?是让他给他收尸吗?还是要告诉他别的什么秘密?若是交待收尸,大胡子就未必小瞧了他,朋友一场,小喜子是个讲义气的人,就是不说,他也会给他办的。只是得等陈白云带兵走后,他可不敢落个通匪的罪名。据说陈白云呆不了几天了,他的大部队在外面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大胡子呀大胡子,你死得窝囊了一点。
    小喜子也想不透,陈白云的士兵每晚都要出去拿人,却怎么一次也没从那支溪过渡?拿别的地方的土匪当然不必要走那支溪,可拿羊峰山的田大牙,二龙山的彭大胡子他们也没走呀。要不然他就不会错过第一天最壮观的杀人场面了。小喜子问过爹娘,他们也说半夜里从没过过兵,看来他们是走上游浅水涉河而过的,或者是从白沙镇下面的老码头直接过渡的。
    这天上午,太阳快要照到河底的时候,小喜子还在睡觉,可能夜里受了风寒,感觉身上发冷发热,很不舒服,早饭也没吃,裹紧破棉絮缩在罩岩下不愿意起来,迷糊中听到对岸岩坎下父母和陌生人的对话声。
    你儿子呢?
    在上面睡觉。是爹的声音。
    把他叫下来。
    哎哟哟,兵爷,他一个小孩子你们找他做什么?
    少废话,老子让你去就去。
    小喜子打个哈欠,伸出老脑往河底上看。看到是陈白云手下的龙连长带个四五个兵在下面盘问爹娘。
    看见小喜子伸出脑壳,一个兵摘下肩上的长枪,咔嚓一声拉枪栓上膛,枪口指着罩岩喊,连长,他在上面。
    龙连长驳壳枪一挥,把他带下来。
    娘一把抱住龙连长的胳膊,拉开哭腔喊,长官,他犯啥事了,他那么小一个娃子,能犯啥事呀?
    爹也一头跪在岩石上说,长官,你们抓一个娃娃做啥呀?
    龙连长一把推开娘,险些把娘推下河去,你儿子通匪,昨晚二龙山匪首彭大胡子的首级就是你儿子偷走给他安葬的,我们司令还查明,去年十月血洗白沙镇那天,羊峰山二龙山的土匪都是他渡过来的。
    小喜子被两个士兵架着飞快地往白沙镇赶去。一路上,小喜子的脑壳里晕晕乎乎,一坨浆糊,身上更加一冷一热,给没给大胡子收尸,他自己也不记得了。甚至这几天他都做些什么,去了哪里,也迷迷糊糊的。
    到了陈家祠堂,小喜子看到刑台前站满了黑鸦鸦的一群人,一身戎装的陈白云正在台上发表演讲,下面白沙镇男女老少人人捂着鼻子,表情古怪地看着他不时挥舞一下有力的手臂。小喜子被那两个士兵架着,站在台后,陈白云锵铿的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嗡嗡的震得双耳发麻。他只听清陈白云说这是最后一次处绝,还有什么部队要带上前线,什么为民主献身为国家尽忠,小喜子听得不太明白,但还意识他要被拉上刑台斩首示众,脑门一麻,立即就嘣出了豆大的热汗冷汗。
    陈白云讲完话,白沙镇人放下捂紧鼻子的手,两个巴掌凑在一起使劲地鼓掌。掌声响了一阵,陈白云挥了一下手,制止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他快步走下刑台,给架小喜子的两个士兵作了一个拉上台的手势,小喜子就被拉上了刑台。
    肚上缠着红腰带,臂粗奶肥的刽子手单手抱着鬼头大刀蹬蹬地走上台来,每一步都地动山摇,小喜子感到后背刮起一阵阵冷风,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头皮顶上。连根根头发都冷得竖起来。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直射下来,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小喜子一点也感觉不到热,早上一地白霜时还感觉到一阵冷一阵热的,现在怎么就只剩下了冷!从头皮一直冷到脚心,飕飕的,整个身子都成了一个寒风洞!
    小喜子看到台下的人又重新捂住了鼻子,但他们的脸一律夸张地扭曲着,一张张嘴也歪斜着,张得很大,他们是嫌这里太臭吗?他们是惊讶自己小小年纪娃娃一个就要被砍头吗?他们是愤怒陈白云审也不审就砍一个小孩子的头吗?他们相信小喜子通匪吗?大胡子的人头和尸身是小喜子偷去安葬的吗?那么高的那么细的旗杆小喜子能爬上去吗?大胡子的尸身小喜子拖得动吗?田大牙要过渡我阻拦得住吗?我不也挨了他一刀背吗?他们一个个睁大牛卵子样的双眼巴巴地望着刑台是不是也像小喜子那样想看一场好戏看到一个英雄好汉临死不屈叫骂不绝气冲斗牛誓死如归像戏里的关云长书上的岳武穆像白沙镇的黄包臣不想看到小喜子也是田大牙彭大胡子那种没劲的孬种熊货软毬!小喜子住上挺了挺身子,反正死定了,刀架到脖子上了,老子不做孬种不做熊货不做软毬做个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大丈夫伟男儿!
    小喜子的身子伸不起来,双肩被两个士兵用力按压着,他挣扎了几下,丝毫动弹不了,只能使劲地吸一口气,张大嘴巴想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转念一想,不对呀,我今年才十一岁,再等十八年太长了,应该喊老子十一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吧。
    这时小喜子听到开斩的三声隆隆的炮声,炮声像似在耳边炸响的,又像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小喜子还看到两个士兵抬着一根剥得溜光的杉木旗杆往这边走来,陡然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一阵灼热,一阵酥麻,一阵锐痛,积蓄在胸口的那股子气一下泄了出去,想到自己的脑壳马上就要挂上旗杆,它也会像黄包臣田大牙彭大胡子的脑壳一样肿成一桶马蜂窝,发出让全白沙镇人捂紧鼻子的恶臭,还会涮涮地往下掉蛆虫,小喜子感到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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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小喜子是在梦中。
      以阳光的生活态度收获金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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