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或者这叫意气用事,但无令式先生尽量以个人的隐私进行。他最内疚的莫如愧对舅公。当无令式逃避西班‧蓝媚时,舅公竟动用警察追踪他。他後来才理解是舅公的牙买加意识。然而无令式十分神秘的窝藏在寡妇巴杜娜家,是以为她过去是西班‧帝式的奴僕,她恨西班‧帝式家族,还知道她跟黑道上人关係密切,可以帮他偷渡美国。人生捨弃西班‧蓝媚住进巴杜娜家,隐私的进行也神秘化。他认定巴杜娜就是偷渡美国明灯了。巴杜娜这个謢身符,知道牙买加所有亡命客的人际关係,贩卖许多人逃亡美国,用她奴隶时代的恨赚取最现代的金钱。因此,打从登上偷渡船始,见识了过去航海时不能想像和跳船牙买加没遭遇过的情景,不能不说是他离开地中海後遭遇的人生最沧桑一页。
…由巴杜娜手上接过那纸行船令,後来才知道巴杜娜却是西班‧蓝媚手令的执行者,他是後知後觉了。命运就是命运。为甚麽命运之船出发,仍然在西班‧蓝媚的股掌之间,惑然难解命运与女人之钥,为何打那夜起就牢不可破呢?西班‧蓝媚毕竟不是当年的西班‧帝式,但她经营起当年曾祖父的海盗船,仍然操纵巴杜娜的奴隶之身,就不难理解了。因此无令式本尊陷进的原来是西班‧蓝媚的股掌,变成沦落拉丁美洲最典型的现代难民猪仔。他心灵在暗暗诉说:你打童年时代就是爱情的牺牲者,西班‧蓝媚让你无能救赎可怜的自尊。…但无令式的思绪到此才走向新页,思绪也跟著生命之根尽情飞翔。他微闭双眸重温过去,回顾偷渡之海和巴杜娜和难友们。那夜出发前,他就知道船会经巴勒比海,要靠黑市码头进入墨西哥湾,然後登陆墨西哥。他被巴杜娜领著与几个偷渡客来到几间草寮屋。巴杜娜说半夜会有人来引导攀越墨西哥和美国边境。巴杜娜不马上离去,她故意拥吻他,留给他最生动多彩的逃离拉丁美洲的印象。睡在草寮草堆上,他又接触了生命的衝动和自我矛盾。
你真的知道甚麽叫可怜?巴杜娜拥吻之後说。我不可怜,我在争取人最基本的生命尊严,我告诉她。西班‧蓝媚早告诉我,你不能满足她性爱,
你没有男性虚荣。我觉得被羞辱了,愤慨道:妳曾经也是西班‧帝式的小奴隶,怎能这样跟中国朋友说话呢!不!她愠怒道:美国也解放黑奴了,我早就解放了自己,她说。我也解放自己,我心肠软了。你终於承认自己的难民身份,她说:给我看看你的阳具好吗?为甚麽?我好奇,我不相信西班‧蓝媚的谎话,她说。她出卖我,她说谎!我多麽愤怒,就像她愤慨过去。谎话就是谎话,我不信,她又故意拥抱我,右手早就伸进我胯下,轻咬我耳朵,并轻声告诉我:我想过,西班‧蓝媚得不到一颗中国心,我爱这颗中国心。中国傅百航,到了美国後给我写信,将来我会来找你。巴杜娜的中国情衝我而来,也未故意误解我,我俩之间存在的真实是尚未肉体相连,我永远不会暴露自己的虚荣,来掩饰原来的绝密和隐私,连同我不欲回忆的童年輓歌。其实我是故意玩弄你的,就像西班‧蓝媚玩弄你。巴杜娜向我抛媚眼,离开草寮时留我最後一句话:中国人逃亡是为了甚麽?为了生活吗?…这话像无数的自我诘问,其实最原始不过,最人性不过,但跟我个人最初思想的人生哲学意味不同。我只是厌倦的飘泊者,像爱情的弃婴,欲找寻人生乐土;而美国是我心灵早就爱恨纠缠,尚未被我开拓的处女地。…
出发前之夜,望著牙买加奴隶蛇头巴杜娜离去之後,我知道从此偷渡荆棘满途,而追忆对西班‧蓝媚的恋慕之失勾起的躁鬱,却把个人生涯推上奔腾的巴勒比海,推向横连的墨西哥边境。我心灵突然恐慌,为踏上的不归路不安!遥望将要跨越的铁丝纲和边界高墙,恐惧感令我惊怖!我不止为跨越高墙铁丝纲恐惧,也为尚未知晓的前途恐惧。…现在我才领悟舅公为何动用警察追缉我,西班‧蓝媚为甚麽以她祖父解放的奴隶巴杜娜把我推向墨西哥边境。她们狂野的性慾其实奔驰美国了,我之被出卖和俘虏,就像我被俘虏的中国良心;而舅公失去我的继承权,就是他尊贵的中国良心。…也就是这思维和意识吧,我後来怎样偷渡美国也是中国良心。我想我勿论如何要奔向未来,未来就是理想。我从血汗里爬起来时,恍惚看到了两岁就分离的孪生哥哥百汇。百汇不是我,但以孪生兄弟的样貌出现我受伤的意识底层,以孪生哥哥良心迎接我。…我就是百汇哥哥,也是百航弟弟,你我血脉相连。
…百汇哥在意识底层说。
(Ⅴ)
如果说有前世今生,那麽今生再现的生命在前世就固定了,就叫未了情缘吧。…此刻,面对真实的孪生哥哥百汇,像一齣从未开演过的真实人生之戏,本来就先天性存在各自的生命里;因为尚未被心灵意识邂逅,於今突然被心灵意识了,才令心灵之感惊喜莫名。她是你嫂子春秋,百汇哥把嫂子春秋引向他。春秋嫂子?怎麽嫂子会是春秋!…而受伤的心灵从墨西哥边境偷渡,彷彿也把突然暴露的惊喜面对未来的蛊惑,我有多少年未见春秋呢?然後重温了青梅竹马般少小时光。面对真实的嫂子春秋,其实就是今生被历练过和磨擦千百回的真实女人的面孔,无意间被命运遗弃又无意间被命运拥抱;而这个真实女人春秋,是以嫂子姿态出现,才是偷渡美国後的惊喜根源。最初,嫂子以全姿态的主人身份迎接我,我还醒觉她就是早消失的青梅竹马玩伴春秋。廿八年後的惊喜,是由嫂子追寻的真实在我追觅矇矓的记忆里突然诞生…春秋。嫂子。女人。她以非常的孤独心情面对我,把我接进百汇家。我们之间最初接触的印象,就是互相还未寒暄,我就感觉自己坐立不安!
—百汇说今天公司开会,不能亲自接你回家,请你随便,嫂子说。
—嫂子别客气。
沉默无话。
—若不是真正看到弟弟,我真不敢相信孪生兄弟是这样感动人,嫂子打破沉默说。
—是吗?我很久未看过百汇哥哥。
—是吗?但我很小就看过你,而且跟你玩过遊戏呢,嫂子说。
—跟我玩过遊戏!甚麽遊戏?
—是呀,在乡下梅岭。
—嫂子是梅岭人?这才认真看嫂子。
—我就是何春秋啊。
—哦!妳是那个春秋小妹妹!?…
嫂子春秋像把自己带进一个沉默的过去,引导沉默的记忆,引导了一个沉默的故事,挑引那样似有若无的心湖涟漪,因此人生故事又被涟漪勾引。
这是嫂子春秋後来告诉我的故事——
那年。那年是多大的年纪?…原早就在记忆里消沉。那天丈夫百汇说
:春秋,妳还记得百航吗?百汇已经第四回说起百航了。你百汇哥第一回说百航,是他跟舅公通电话後告诉我,说你跳船牙买加。第二回说你跟那个西班牙妹谈爱,也是他听舅公说的。第叁回他说你失踪了。这回他说你像死而复活,人已经来到美国,你给哥哥电话,我在旁边听到了。不瞒说是好奇居多,但心里总有细微的心思,如波纹涟漪盪漾。…你早就忘记喽,就在舅公的老宅祠堂天井…我没有忘记。那天第一次见你独自在天井砖地上打陀螺。我偷偷背靠祠堂红柱望你。後来你发觉我了也望我,然後傻笑。来!你朝我招手喊。我兴冲冲跨进天井,站在天井地上也傻笑。夏日的阳光打簷角斜射下来,我望著自己的影子和你的影子贴著砖地,我突然看到我俩头点头的样子,双眼马上下垂,望著自己脚趾不敢动弹。来!你又喊我,我教你打陀螺。男仔打陀螺,女仔不会打,我又笑了。我教你打就会嘛,你说。就这样打起陀螺来,一生两熟了,就像我和你。甚麽名?你问我。…在我家窄窄小巷里,你追我我追你,大家夥玩捉谜藏。然後大家夥坐在祠堂长长供果案上,看高樑上方四壁的画听你说故事。你真的能倒背如流吗?我信。後来,每次听说你来舅公家我心里偷偷高兴。後来,每次听说你来,我会偷偷跑到河边小埠头,望你的船飘荡扬帆下锚子,满怀子喜气…哦,我怎不记得你。最後那回见你,是你跟你祖母被人戴纸帽押返舅公家批鬥。人家敲锣打鼓喊口号,你和祖母跪在天井砖地上…那年你我都不足十五岁。几年後,我祇断断续续听到你的消息。後来听说你偷渡香港。不久我也偷渡香港。怎麽就听不到你行船和放船找我的消息呢,你百航没心肝。若不是神差鬼使来了美国又嫁了你哥,今生甭想见到你。自然喽,你哥怎知道你和我当年是青梅竹马啊。…
…嫂子春秋…当年的情谊。住在哥哥家,尤其看到哥哥独往独返式紧张的美国生活,竟然把嫂子放在家里又独自生活,真正不可思议。住下来,就有寄人篱下之感。我感觉哥哥百汇和他之间好像不是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弟,由心灵意识到生活方式演绎的行为準则等等,百汇与百航其实早就互不相关,有之只是父母遗传的血缘而已,两者之间属於不相干的个体,没多久我心里就自我解释这种兄弟性格的差异,无疑就是孪生兄弟自幼分离了,百汇哥属於美国式的中国人,属於这个世界;而我青壮年四海为家,有副奔驰世界的性格。我在知命之年来到美国,毕竟晚了孪生哥快四十五年,这无疑是人生最大讽刺,只能归咎命运了。
我相对嫂子,或说童年时代的小春秋,是怎样想我跟她的感觉呢?嫂子春秋永远不会说。为甚麽我很快就知道她夫妻之间互相生活原来很隔膜?
为甚麽我发觉自己已经毫无困难就走进嫂子的心灵世界呢?她也容易听到我心声,我想根源她逃避一个自我私藏的神秘心事,毫无障碍就被我发现了。这样下来,我发觉嫂子春秋非常孤独,哥哥也是。哥哥走进了美国式人生,但他未走进妻子的心灵;他俩明知夫妻寂寞,尤其妻子在孤独里逃避的心思,根源於她的无能自拔,其实就是她心灵的故乡失落了。嫂子传统化的村姑性格,跟她女性化或母性的尊严,永远令她悲哀无奈也悲哀无助。我并非悲天悯人,也根源我无助的爱心,或者也根源我被抛离了人间温情,已经令我满怀了远观著人间冷暖的心态。因此非偶然的走进嫂子心灵,我以为突然面对的就是我久违的纯洁之爱,以为面对的是被我遗忘过的小情人——原来才是我今生失落的心灵归宿。…除此外,对於投奔美国,似乎也是我飘泊人生最後一站了。对於美国这个国家,我以为瞭解不少,其实很少,又很矛盾。但祇有自我告解最分明——属於我个人生活层面和自我修维层面的分别而已。最奇怪莫过於,我讨厌美国式的世界观念,又毫无自觉和制约地偷渡美国,这无疑又是我人生机遇的矛盾;这矛盾早就毫无自觉地演变成自我缺憾。因此,面对嫂子的孤独,犹如面对自我孤独,互相寻求安慰而已。我想是这样了。…那夜,嫂子春秋就这样说起她和哥哥。最初,嫂子春秋的心态这样发生,也是她个人私密的公开吧。
从香港到美国,在这个小城也住了十五年。由廿八岁到四十叁岁,我应该说都在安静的日子里渡过。别说以世俗的的眼光看爱的企图心,我难解个人的心结就是作为女人的天赋。我深知缺憾不在我。女人,女人是甚麽?除爱之外也是爱,用爱成全自己,做一个纯粹的母亲。这或者就是个人的梦想吧。因为无资格做母亲,才是我的痛苦根源吧,或者是。我欲望为母,竟在纯粹的母爱天赋里失落了。十五年来,我最初总以羞耻心态面对丈夫。後来,我偷偷面对自己,认为应该把自己的生理面对丈夫,但结果我失败了。我面对的是两个人的心理感受,和成全完成丈夫的男子气概,变成个人的绝对隐密。这种痛苦如天高地厚,一直统治我的良心,也摧残我渴慕的性慾。结婚十五年来仍然处女之身,在我想来不是骄傲,是绝对的理解而谅解。因为错不在丈夫,而在作为丈夫的身体——保密和忍受和维护丈夫男子气概,变成我最後的謢身符,构築了我生命的城堡。但我最後变成迷惑丈夫和迷惑自己;被迷惑缠绕,最後转化了惟一的心态。自从知道你偷渡美国之後,我时时想的心事就是:孪生弟百航也是这样吗?这迷惑直到你出现了,无庸说是情不自禁的偷偷爱上你,像完成我幼稚的童年心事。…
—百汇,你爱你孪生弟百航吗?我终於这样问丈夫。
—我爱我弟如爱自己如爱妳,丈夫说。
—百汇,假如我这样告诉你,到现在还分不出你跟百航谁是谁,你怎想?我要生孩子,我告诉丈夫。
—春秋,妳真傻。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
我怎样说好呢?
—春秋,妳真傻。丈夫还是这句话。
—百汇,我说你别生气啊。
—妳是我心肝宝贝春秋,怎会生气?
—百汇,我就说呗。我说:我很寂寞呀,百汇。 —这与百航何关?
—我曾私下跟百航吐露我和你的苦衷,说我想领养个孩子,我坦诚说。
—为何要向百航说这事?丈夫不悦了。
—百航关心我们呗。
—妳想怎样?丈夫双眼如雾飘漾也缥缈。
—百汇,我要尝试和享受做人母亲的天赋。
—哦!春秋…祇见到丈夫长歎。
—百汇,我这样偷偷想过…我真想马上告诉丈夫这个‘偷偷’想。
—想甚麽?告诉我,春秋。
—我想,我们是否可以让百航捐献傅家精子,我终於硬下心肠说了,并为自己的私讨终身满脸羞赧发热。
—哦!春秋…祇见到丈夫在长歎之後垂头。
—百汇,我要成全傅家,也成全怀孕的滋味,让傅家有个走向世界的孩子。我的心飘浮忐忑。
—哦!春秋…这是逆人伦的道德修行。丈夫抬头望我说。
—我一直等了十五年,我渴望做女人。科学文明,我要做承传傅家根苗的母亲。
—哦!春秋…春秋……
—百汇啊!…我伏在丈夫怀里哭,哭得像个婴儿。
听完嫂子春秋的倾诉,那刻我怀抱的情感有如大地悲情,像倾诉著由墨西哥边境铁丝网上滚跌下来後衝击的血流,让我记起西班‧蓝媚和巴娜杜写进壮年身体的迷惑,最初的惊奇毫无预告的惊醒二十八年後的邂逅之梦。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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