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跨门
跨门，是我家一头爱犬的名字。那年，一个烟雨濛濛的午後，牠跟父
亲来到家裹。牠是头野狗，却认定父亲是主人，像是冥冥中注定。牠来到家巷子里，父亲就一直「跨门跨门」叫牠。（ 这名字起得好。廿几年後，我来到美国生活。最初，听到美国佬也「跨门跨门」叫我，我才真正了解其中含意，也因此把死去数十年爱犬连结一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也许这就叫命运？）
跨门是头狮子形黑毛狗，个子圆圆团团。牠来时细细雨珠，怯生生伏在巷口斗门下，不敢跟父亲一道跨门进家，父亲声声「跨门跨门」，牠的反应是胆怯的凝注父亲，不住摇摆粗尾巴。其实，牠那时是未知「跨门」何解，但牠知道这是家了，打心底高兴吧？我见到牠，心里热乎乎的，把他抱在怀里，抱进家裏了。
也许与跨门有缘，这个缘，跟我直呼「跨门」的兴趣开始。那时，我一直觉得「跨门」的名字直接了当，很符合犬看门的意思。最初，我叫牠，牠不以为然的样子，双足贴地匍匐身子，微昂头颅端详我一阵子，然後是抑不住激动，撲进我怀里；牠这热情动作，令我领悟牠习性，将来举手投足必合我心意，也令我和牠亲近了。
跨门来家後翌日，我领牠到巷口村街。早上，家家户户出勤，村街跳出无数黄狗、黑狗、花狗、白狗，场面十分壮观。狗们见到陌生狗，报信也似狂吠。跨门初遭遇了这喧嚣场面，伏在我脚边，闪动灵锐的眼睛 ，望牠的族群，没丝毫亲近的心情。我自然不会思考，牠诞生时怎样被抛弃了，或牠父母如何遗弃牠，诸如此类的家族史细节。 我「跨门跨门」叫牠，也用手势推他，意思是怂恿牠跟牠们结夥。牠知道「跨门」是牠名字吧？或明白「跨门」与牠生命密切攸关，或者知我是牠的监护人，牠无意离开我的保护圈子。我想，牠最初的心情和心思，如何融会了我心窍，令我满怀了保护牠的无限权力；因此，狗们看牠，也只有远远狂吠，没一头跑过来亲近他。这也是牠跟我如影随形的开始。
跨门的日子以快乐开始，也随我的童年成长。记得，跨门初到家那年，我读四年级还是五年级，跨门照常跟随我上学放学。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冬天日子短，天亮迟，天未亮，母亲就为我和姐烧了两炉炭火，火炉是小小洋铁罐，串上铁丝揪耳，罐里烧火红炭。我和姐各抽一只小炉，天未亮就上路了。跨门尾随背後，时时会跑到我脚嗅我，好像在亲热我。天冷打赤脚，寒气透心肝，被跨门一亲热，我和牠就赛跑了，把姐姐远远抛在後面。这样一来，跟跨门跑一阵停一阵，身子温暖了，心也热了，兴趣也盎然了。到了学校，跨门不能进教室陪读。我告诉牠自己找乐玩，放学时在校门前候我。也许我和牠心有灵犀吧？牠不住的摇尾巴表示认知。每到放学，我就会见到牠羞人答答缩在校门墻根下，迎接我亲热的拥抱和誇赞。
跨门很乖，也很少吠，也许他乖和不吠的品性，在村中狗们眼里是太窝囊了。在我想来，也许是牠离群狗居久了，缺少家族当初的温情；因此，牠来到家里很久了，仍然不合群，对狗们老是爱理不理睬的样子。然而，牠当初这副品性为牠招来一次杀身之祸。事缘有一天早晨，我不见了跨门，跨门离开巷子到哪去呢？我还未出到巷口，就听见阵阵惊天动地的恶吠声，响自村边大榕树下。我跑到大榕树下，两头狗望大树洞狂吠，跨门身困榕树洞，到了进退维谷的局面。我说他窝囊也好，牠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显得十分可怜楚楚，连哼一声的虚张声势都无。自然，这场祸端，因我这「大救星」降临化解了。经过这役，我纔瞭解：跨门貌如狮似虎，却无丝毫鬥志。在犯难关头，牠为什麽连哼一声抗议都无呢？实在令我悲天怜悯了。跨门过早失去父母的宠爱，也过早感受了太多江湖风险，我和牠的感情，髣也因此串连了珍贵一页，最浓情蜜意了。
农间季节，是放牛好日子，阳光普照，山窝绿得流油，解下轭的牛爱草如命，也是择地吃草好时机。把牛赶上草窝，我们这帮村童也择地游戏，诸如打杖子，跳飞机，踢毽子，玩得乐也融融。尤其踢鸡毛毽子，是经常玩的遊戏节目。以毽子定赢输，最讲究个人体能韧力，表现十足十的英雄气概。毽子起落飞扬，由左脚踢到右脚，毽子在「撲撲」声中起落有致。踢毽子记录由零到几佰几仟，就看个人的体能和意志了。跨门匍匐在草场望我踢毽子，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我体能发挥到极限之时，最後把毽子朝天猛踢，毽子飞得高高远远，滑落远处草丛。这时，跨门会捷速地窜到草丛裹，把毽子啣到我手中。这算是跨门成长的辉煌记录之一。
当然，跨门配合了我的举手投足，是经历一番苦练的。牠最初并未领悟意思，如叫牠去啣回毽子，牠只会莫明何故望我，一副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垂头丧气。後来，我采取了用竹鞭调教的办法，牠反而是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表明一副抗议的姿态，令我楞了！我终於拾回毽子，再把毽子抛得远远，随之快速跑过去拾回，跨门跟我追，追到毽子；我拿在手里，牠看我看毽子，还是不懂何故？十回八回之後，我终於悟到了窍门：把检用的毽子让他啣。跨门终於也开窍了。牠御著毽子东奔西跳的样子，是一种快乐和满足。
跨门企身而立，能捡回毽子，後来能啣回竹鞭子，会用前爪跟我踢皮球等等，这些奇门杂技，都是随我那几年磨练出来的。也许村中无人这样驯狗，我也是无师自通，最初都是跟跨门贪玩，才玩出一个新奇格局。跨门竟精灵如人，令村人刮目相看，令牠的同类肃然敬畏，自不在话下。到後来，跨门会跳大铁圈，也会跳跃高；我的循因善诱，妙在跟牠的默契，我想都是狗通人性的道理。
跨门真正的绝学，在我看来应该是猎鹧鸪。猎鹧鸪难度高，跨门照样精通。猎鹧鸪，跨门的初阶功课是先听懂鹧鸪啼唱。偌大一座山陵，通常只有一对夫妻鹧鸪调情也似啼唱，听来好像「哥哥，行不得也！」我模仿鹧鸪啼，让跨门熟悉这段啼声。我认为跨门熟悉了「哥哥，行不得也」，然後与他隐蔽在矮树丛里，我不断的啼唱（十指串连，双掌下盘紧闭，只在拇指处留个洞口，嘴巴朝洞口发声）跨门终能闻声动容。遥远处，山鹧鸪被我们的啼唱引诱了，牠们啼唱应和之声越来越近，「行不得也」也唱到身旁草丛里。在跨门快如闪电的撲击下，甫自落草的鹧鸪，已被他前爪捕住了。
跨门与我如影随行的日子，到我小学毕业上中学就结束了。我上中学要到很远的淡水市镇去。跨门尾随我走了十几里山路，直到邻乡山岔口，我拒绝牠再送行了。山路下去还是山路。当年，跨门跟在父亲身後走过来，於今，牠重踏这条山路，仍有前尘往事的印象吗？我想牠会记得，到了山岔口，我命令牠回家，牠只顾摇摆尾巴。我拥抱牠，告诉牠应该下山回家了，牠却「唔唔唔」应我，不停的在山道上磨蹄擦爪。我终於起脚踢牠了，用手势喝令牠马上下山回家。牠领悟我意思吧？或者牠记起走过来的山路，以为我送牠到无家的天涯；牠像醒悟了什麽，掉转身子下山了，一步一回头，一步摇尾巴，一副不愿离捨我的样子，令我心里难过。
我初中毕业回到家里，恰逢天翻地覆的日子。跨门跟我再度相聚相伴，但日子很短。就在那年，跨门终於难逃杀身之祸。养狗杀狗然後烹狗，在乡下原是传统习惯；但突然之间打狗杀狗，还没有前例。也许是冥冥中注定，跨门身世背景迷糊，在劫难逃。不过，运动下达时说过：不愿打狗、杀狗者要掛牌子。我製造一个极漂亮的铜牌子给跨门，写上牠名字我名字，也写上製牌日子：一九五九年Ｘ月Ｘ日。
跨门生前那段日子，改变了以前追随我的天性，白天极少在家，这就愈注定牠难逃劫数了。跨门失踪了两天，白天夜里都没有回家，我已耽忧牠有叁长两短。我提手电筒村前村後呼牠，上村下村去找寻牠，都没有牠的影。第叁天，下了场毛毛细雨，将近天黑时，跨门出现在巷口。牠是爬回到家裹。牠看见我，兴奋过了头，欲跳跃而不禁裁倒地上，一阵长吠撕心裂肺。我还未感觉牠凄惨的哭诉，只见到牠口吐血膏，两眼滑下豆大的泪珠。牠欲爬起来撲到我怀里，嘴里「唔唔唔」低哼，仍不住吐血膏。我抱起牠前足和头颅，检查牠伤在何处？我终於发现牠腰骨已断，前胸血肉迷糊。牠一阵阵微弱的低哼，令我也流泪了。我知道牠在向我哀诉被人拷打，倾诉牠悲壮的经历。跨门死在当夜，在一阵恐怖的长吠中，数尽牠在人间的生死存亡。我为跨门之死哭了，自然明白跨门为何而死。面对弥留时的跨门无能为力，我为自己无能救牠悲哀。
我想起跨门被父母抛弃的童年。牠在山道上蹦跳，快乐的追随父亲来到家里，然後与我串连了多麽气盛的少年时光；岁月如风捲残云，捲走牠生命全部，被我埋在河畔。数十年後来看望牠坟墓，跨门之墓早已消失，连河道河滩都没有。跨门葬地四周，矗立一街华宅。跨门魂归何处呢？我在心里细数人生岁月，转眼间牠像回到我眼前。跨门真有灵魂吗？我今夜有梦，也一定梦见跨门归来；但愿牠灵魂彳亍市街，不是鹧鸪啼唱：行不得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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