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叁个人古村访家过户,得到个结果:五年前是有母子俩来到李村,隔天就走了,谁也不知下落。於是,叁个人坐〔拾贯〕风帆来到了荃湾停泊古渡头,终於访到〔葵涌屋〕。这里原来有十几廿幢古旧的小瓦房,有些已坍塌,只剩下破败的半爿墙,但仍然有完整的村子格局。他们面迎村子走,踏向一座颓废小门楼,嵌有〔葵涌屋〕,知道访到门道了,也就兴趣勃勃跨过坍塌小门楼,踩过坭瓦和野草蔓生小巷子。
我娘我哥,盼望在这里找到你们啊……云中君心念重重,也心怀暗喜,却也被满眼荒凉的村屋疑惑。巷子草已疏疏,脚下踩了石铺村巷。忽然巷子里狗吠声不绝,有六七只狗衝窜出来。美鬚公挥舞他的打狗棍,作势凶猛的样子,引得拾贯笑得前仰後合,两人的姿态也变得十分滑稽。然而,七只狗却夹着尾巴,躲进墙根下远远瞄着他们,连啍声也无。美鬚公用阴功扫地,狗们抵挡不住呢……云中君马上感觉了棍法威风扫地迫起的泥尘,他的身子早就挡住了拾贯。他恍悟了那阵子棍法,美鬚公深藏不露,也终於偶然露了底。但见美鬚公泰然自若的朝他摆了个请举步的手势。
「美鬚公,您这帮主也真神仙,您手握天子鞭啊!」拾贯站在云中君背後,调侃起美鬚公来。
「美鬚公驶了天子鞭,玩了一招阴功扫地。」云中君接过拾贯的语气,也调侃起拾贯来;他调皮的笑笑,却似羞怯的垂下脸孔,离开拾贯跨向一幢瓦房子。
一个妇人抱个小崽囝从一家门口走出来。云中君的黄麻鞋已经一阵朗步迎上去,他朝妇人一个鞠躬。美鬚公和拾贯也随後朗步赶上来。
「请问阿婶,这村子有李姓人家吗?」云中君慢声问。
「我家姓李,你找谁?」
「村子有叫李天柏吗?他带母亲。」
「五年前他母子来过,就住在前头葵涌屋,不久又走了。」妇人说时上下打量云中君。
「可知到哪里?」
「去了南洋,坐那只家船去了。」妇人说:「葵涌屋的人都去了南洋,屋子无人住。」
(南洋?!南洋在哪里?)云中君的家族史到这时似告一段落了。他的江湖生涯,从此也陷入迷茫。他朝妇人鞠躬称谢,随之茫然无主的望村口葵涌屋,箭步飞去。美鬚公和拾贯也大惊失色,只好尾随而去。
云中君来到〔葵涌屋〕颓废门楼下,脸颊刹时冰冷,双眶淌泪了。(上祖由湘中流徙南粤,光阴荏冉百馀年。响水古墟,风云变幻莫测,家破人亡,我该当何去何从,生死又当置於何处?……)
「妙君,我妙君师啊!」拾贯已经神情难抑走到他跟前双膝下跪道:「你别伤心,妙君到哪里我都相随。天无绝人之路啊妙君师。」
(噢!原来云公子跟拾贯师徒相随啊!)听拾贯之言,美鬚公顿地愕然。但他马上回复了乐天知命的话题道:「拾贯君言之有理,天无绝人之路。南洋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照样前程万里。」
「老前辈和拾贯兄所言有理,但我不想远赴南洋啊。」云中君微翕双眸,伸手去扶住拾贯,道:「我身心何其疲累,梦与苦如陷落天河。拾贯兄,你起来吧。」他蹲了下来,真想伏到拾贯膀上痛快哭一回。
鹏城一别。远望水之湄坪洲岛,缥缥渺渺多遥远。风平浪静。清晨的水气在阳光下漾得凄凄迷迷,彷彿都为远渡重洋的人心灰意冷,寂静得垂头丧气。
—么妹,一齐南下九龙吧。八哥天柏说:妳一个女仔家,叫阿妈和我怎放心。
—阿哥,别把我看作娇女子。
—妳想到哪里?叫妈怎能抛弃妳!
—阿妈,别当么女是娇女子,为了父兄之死,我要走天下。
—妳一个女子家怎报仇?
—我有家传宝剑。我说:阿哥护妈南下,我天涯海角无牵掛。
母亲眼里充满断肠之泪。
太极剑已随身五年了。她按了按腰里宝剑。如果母亲在的话,我要告诉她许多许多……但於今亲情不在,我将来如何?五年下来,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到自己失落,心里也懦弱得无能为力。人在云深不知处,高处不胜寒。……她忽然感到拾贯双掌握住她双掌,人也情不自禁浑身颤抖之。此刻,她多麽渴望拾贯紧紧搂住自己,告诉他女儿身。但她让拾贯紧紧握住,没有说什麽。由湘中南下,风帆在水中浮。我身怀血海深仇,天涯海角无我有我,我该当隐姓埋名。那天,拾贯起得早,他心血来潮吧,他望汪汪江流歌唱:竹簾剪起胭脂泪千行,香火袅袅呀问讯遊人为谁归?……拾贯兄,你我真是今生有情有缘吗?风凄凄兮草也萋萋。
正在这时候,一匹黄麂掠过眼前草垛。打九龙山峡处传来砰砰两声鎗响,两匹骏马奔驰而来。美鬚公早已抢步追随黄麂飞影。拾贯也抢步追去,两个箭步已闪到田畴上。又是砰砰两响,骏马蹄声已来到眼前。但见拾贯已经应声跄踉跌倒稻田里,他一阵挣扎欲爬起身又跌下去。
云中君惊骇万分,箭步抢到田畴。拾贯仰面躺在稻田里。田水红漾漾。拾贯双手按住心口,脸孔痛苦地抽搐。云中君整副身子撲下去,趴下去抱住拾贯。两匹骏马也停驻草垛边了。
村屋的人都出来了,狗拼命吠。大人和小孩也围上来。骑骏马的人也围上来。人人都惊讶地望着趴在稻田里的云中君和拾贯。人人都看到这青年公子哭了,欲抱起鎗伤的人到草垛上。他紧紧抱他在怀里,放到草垛下。他忽然仰望骑马人,忽然又止住哭声了。有人手忙脚乱把拾贯抬起来,由田畴抬到村坪,放在葵涌屋小楼门下。
情景也就这样开始:云中君跪在拾贯身边,扯下结髮的纱巾,圆帽也被抖下。她披头散髮了。她双手把纱巾护住拾贯的胸口,整副脸孔也护住拾贯的脸盘。他附在拾贯耳边轻声说话。
「拾贯哥拾贯哥。」云中君的声音悽绝。
「我怎麽啊……」拾贯的话在口中流。
「拾贯哥抱紧我,别怕,抱紧我。」
「我不想……离开你……妙君……」
「我不要你离开我妙君……」
「你我……到南……洋,我……」
「拾贯哥,我甚麽都答应你。我告诉你。……」都是天性使然,他把想说那句话吞了下去,眼泪婆娑了。
人们看到这青年公子愤怒地仰起脸孔,盯住腰眼上郎当摆动铳子的两个白脸红毛鬼。人们也看到他腰上也掛着把铜皮剑鞘宝剑。他抖了下云也似黑髮站了起来。美鬚公甚麽时候已经站在他身边,谁也没有觉察。
「先生,你是死者甚麽人?」红毛鬼会说唐话。
「红毛鬼白脸虎,你们把人当黄麂杀,该当何罪!」他咬牙切齿道。
「你说甚麽?」
「这里一片福田,都被糟蹋了,你还把唐人当畜牲杀,无人性啊!」
「你说甚麽?」
「有本事连我也杀啊,白脸虎!」人们看到他咬牙切齿道。
「为甚麽杀你,你不是黄麂。」
「他也不是黄麂,你也杀!?」
「他太冒失啊!鎗无眼呢!」
「你知杀人须偿命吗?」
人们看到坐在骏马上的红毛鬼欲策马去了。
人们未看到美鬚公的打狗棍怎样掠出去,两匹马八蹄齐跪下。
人们看到两个红毛鬼身子抖动,跌下马背。他们几乎同时拔出了鎗把子。
然而,就只「然而」两个字,已随如下的情景一齐发生:青年公子的宝剑何时出鞘?一道寒光闪耀,两个红毛鬼已经摇晃身体倒下去。宝剑已入鞘。但见他跪伏在死者身上,紧紧抱住他,软软且凄凉的声音传到耳里:「拾贯哥,我要做你女人……」人们看到,她的脸酡红,云也似黑髮披散在死者身上。她伏在拾贯身上,再也不想起来。
後来,人们看到她又用宝剑在拾贯身周划了一个圆圈,由拾贯的身体朝外划了几条直线。她垂着脸用剑尖写上一些字。然後她跪在拾贯面前。
「美鬚公,请您也跪送拾贯一程吧。」她开始这样称呼美鬚公。
美鬚公如仪跪在她对面。
「美鬚公,我辜负了拾贯兄。」她幽幽怨怨说:「我来不及让他生前谙熟太极八卦图。怎料天地人间已阴阳相隔。我来不及告诉他,为了血海深仇,我埋没了女儿身。怎料湮水迷濛,我身未许他人已去。……」
美鬚公来不及掣止她,她宝剑已贯心了。那瞬间,她主宰了自己的生死,灵体因而也随拾贯昇飞之。(拾贯,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是女儿身。我想告诉你我在梦里幻想:你用花轿来抬我,就像望伯公娶郑家美女。望伯公的迎亲花轿在田畴里起伏摇晃,到了郑家祠堂。噢,拾贯,你要娶我,也用红红的金顶花轿,我今生来生都要追随你。於今,祇能为你为我唱这首歌吗?噢!)
君别问生死根由,
怨我今生恨千重。
人间恩爱我负君,
今生不还来生还。
爱我君也负我君,
黄泉路上我追随。
一九九六初稿於南卡呒吟斋
二00六於呒吟斋修改
【註一】嘉庆一年即清仁宗一七九六;咸丰十年即清文宗一八六○;同治叁年即清穆宗一八六四
【註二】嘉庆廿年即清仁宗一八一五年
【註叁】麒麟跟大狮头不同,麒麟是图腾。它多属内家拳家班摆馆的重头道具,於庆贺年节、嫁娶、过村拜族等礼仪用之。据笔者童年印象,它像是用细竹片编织的圆盖子,用糯米泥塗之风乾,然後紮塑麒麟面谱,面谱用黑白蓝叁色彩绘。因是圆盖子型,故又称为托盖麒麟,跟我们见惯的狮子头大异其趣。未知吾乡现在复兴否?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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