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蒙巴薩。船還未到蒙巴薩。我又看到海祭了。我們都在船上設起香案，把煙酒和雞鴨麵包米粉都拋到海裡，祭拜前年葬身這裡的行家們。陰魂在波濤裡遊，能遊回香港嗎？或者今夜回到船上，坐上我們的船，到了蒙巴薩再轉返印度洋，轉返香港。噢！為什麼輪船又在這裡撞船爆炸呢？！那聲轟隆巨響，股股強烈火焰昇騰，那幅死亡噩魘也昇騰。……︶
︵我身體掙扎。我卻看到自己由機艙底樓梯往上爬。煙火已把艙廊封死，走廊飛騰煙火。我想，我必須衝過走廊火網，逃到船尾去。我終於逃出火網。我看到船友們在搶卸救生艇，也爭先恐後跳下救生艇。為什麼我不跳救生艇？我不知道。都是求生本能吧，我來不及想到跳救生艇，就把生命投進火焰漫天的海裡。我清晰望到我那副燕子飛翔的影子，投進了火海和泳過火海的姿態，原來很像我十九歲時投奔怒海的姿態。我醒悟生死無常的因果，都聽天由命了。我聽到火焰在我頭上燃燒的吱吱聲，也感覺呼吸困難。我拼命拍打頭上海上的火焰，身體本能的上下浮沉。我纔知道自己沒有穿上救生衣。那年我投奔怒海也沒有救生衣。我載浮載沉憑籍什麼？都是求生的本能和意志，我終於渡泳香港。我在香港消磨了年輕歲月，並且娶了美麗的妻。我妻在我生命裡，還有我剛滿周歲的兒子。我怎能葬身印度洋！我死了誰養育我妻兒？都是愛的感召，我終於泳過火海，泳過黑漫漫的印度洋之夜。謝天謝地，謝我菩薩保佑。我在睡夢中鞠躬……︶
張木盛由睡夢裡驚醒。︵哪裡傳來陣陣輕輕嘀嘀答答聲？我怎會由嘀答聲裡泳過火海？︶他心神有些淩亂了。他兀然坐起身張望，去找女人。他看到女人了。照眼處：女人赤祼身體隨她手腕擺動搖曳生姿。︵女人怎地解除羅裳與我相對呢？︶女人的圍裙已變成了布巾，水淋淋在她身上摩擦。她渾圓壯碩的屁股，被水光塗一層墨油油光彩，隨水光款擺旋動。他看到了女人隱約隱現的山嵐氣氛，殷然且蠱惑的幽秘之牝。蠱惑還原了女人的肉體，而女人幽秘之牝玄然；蠱惑男人的恣態卻誇張，也還原了女人的誇張意味罷。他知道女人是表演給他偷窺的，意欲在沙漠草寮收買他的身體。他把臉腮伏在長檯上，默默偷窺女人沐浴淨身。直到女人把動作化作水花飛濺，化作她的妖嬈作狀，他感覺自己胯下的尊嚴激動得難耐。女人已經轉過充盈豐滿的身體朝他招手了。他彷彿羞赧的閉住雙眼垂下臉孔不想看女人。︵姣屄！我說過不想玩女人。我也不想在這鬼地方睡女人。在印度洋我命大不死，是我命大呢。我為什麼一定要找女人沖喜？今天我心情不靚，打飛機一樣爽。︶張木盛在心裡安慰自己也下了決心。
張木盛與女人隔長凳相視良久。女人終於用濕圍裙包裹了下半身靠在長檯邊，兩顆碗大圓結的乳房擱在檯面上。他瞄瞄兩顆圓乳，瞄瞄女人燦然的象牙齒，眼睛又在她紫黑的乳蒂上掃瞄掃瞄，心裡浮起一陣悲哀。︵妳沒有男人嗎？我不要有男人的女人。我也憎恨背瞞男人偷情的女人！︶他真想這樣告訴女人，也像告訴自己。他就是這個心思，克服了胯下威嚴氣壯的生命體。他由褲袋裡再掏出了銀包，抽出那疊鈔票，望了望女人，然後一張張拿出來排列在長檯上。他也拿出妻和子的合照放在自己面前，怔忡的凝睇良久良久。女人莫名其妙望他，看他把一張張肯亞幣排開來，把幾張美幣也排開來，又把那張母子照也攤開。肯亞幣美幣排列整齊了，又把母子照攤上去。他像洗牌般收攏起來，剎那間又用雙手攤開，再收攏再攤開，來回排開收攏足有十個回合，母子照始終疊在鈔票上面。女人發覺他再沒有望過她。她默默無言的拉起圍裙，悄悄包裹了圓結的乳房。
四
適才怎樣被這黑漢從長凳上攔腰抱住拖出草寮，又怎樣羞憤難當得無地自容？張木盛已不復記得了。大難當頭，他能自衛的意識都消失，纔是最大悲哀；悲哀因羞憤而產生，也悲哀得無地自容罷。他眼巴巴望女人包裹大圍裙跑進她的草寮房裡，他連收拾長檯上的鈔票和母子照的意識都無。
他的身體被黑漢撗拖，在木柱上重撞幾下，然後被狠狠拋在熱砂上。他馬上感覺一縷熱砂打中眼角，熱刺刺之感剎那間網住了視野。本能和意識皆在瞬間復醒起來。他矇矓矓看到熱砂飛騰，朝自己身上臉上潑射。生死像在一線之間，他感覺被踢中下腹了，人跌跌晃晃已到了數丈之遙。自衛的意識也甦醒了。他跌跌爬爬想站直身子，腳下的熱砂灸得他彈彈跳跳。他意識地搖搖腦袋，盼望視野回復感覺。感覺依偎意識回來了，他已經看到黑漢山樣的軀體繞他奔跑，驕狂地飛踢熱砂，已逼到眼前來了。他狂亂中踩到自己的褲腳，身體與意識也失去平衡，仰面朝天倒了下來，臉孔貼住小驢子的屁股。他感覺濃濃烈烈熱辣的腥羶之味貫透喉嚨直下丹田。︵雜種死屍狗娘養黑鬼！︶他打心坎裡狠罵起來，羞恥之感也千頭萬緒，憤怒也千頭萬緒。︵逆水能行舟，也能覆舟。你須沉應戰呀，躁動就無命呀！火海都逃出來了，印度洋都浸你不死，你張木盛無明白故死在非洲雜種手裡？值得嗎？……︽靜而後動之，以柔克剛。柔隨剛走，虛實相應相隨，致勝之道也。︾這是師父教拳時教訓的，你怎忘記呢！……︶
意識如電閃腦海，張木盛被那股羶腥醮得欲嘔，腦海載意識清醒百倍了。他已經看到黑鬼手上亮一把匕首。黑漢仍然踢掃熱砂，匕首由右手彈到左手，又由左手彈回右手，一路耀武揚威踢砂子衝過來。他嘴裡罵罵咧咧的；在飛揚的砂浪裡，化作他手上匕首的愛和恨。︵女人是他女人。這狗娘養的黑鬼要殺我？︶張木盛幾乎來不及應變，一朵黑雲翻滾，夾一股熱浪籠罩下來了。他滾動身子，滾過小驢子胯下。躲在黑黧黧小驢腹下，羶腥融混熱浪，倒成了意識的最大刺激；他瞬間已滾出小驢子腹下，隔小驢子站起來。
︵黑鬼！要要殺都由你，你有本事也不能讓我死得不明不白啊！︶張木盛在心裡狠罵起來，雙目盯黑鬼的動靜。︵我們中國有句老話：不為醜死，也不為白活。告訴你黑鬼，你是男人，你該懂。我沒偷你女人，你女人也偷我不，你是無明白故來找死。……︶他還想詛咒下去，都不想了。隔小驢子，他膽氣壯了，也氣壯了自我聲勢。清明的視野映在眼前，強列的意識和感覺融匯了熾熱血潮，他知道該怎麼辦了。他被強調了的自我尊嚴，冷靜的凝視黑鬼紫脹的臉孔，凝視他手上的匕首，胯下已穩穩札了馬步。︵男人對男人，以尊嚴對峙，然後交手，成敗纔顯得光明磊落。光天化日之下，為你那個姣屄，我只給你點顏色看看。︶他隔驢子，盡情地在心裡教訓黑鬼。他防砂塵矇住視覺瞇起雙眼，辨別黑鬼手上的匕首產生怎樣的招式。打鬥真正開始了。
俄而，黑鬼踢起一股熱砂橫飛。張木盛矮下身子一個蹤跳，雙足已到了小驢子背上；再一個彈跳，人已離開黑鬼丈把之遙。黑鬼握匕首轉過身子，驚疑的望他。隔黃砂，瘋狂的踢踏狂跳，張牙舞爪的樣子，彷彿天地惟我獨尊。就在此時，張木盛纔看到，女人倚門下木柱站。她披的大紅圍裙，在熱風中滾動，掃拂她赤祼的腳踝。她不住搖擺雙手，驚訝且痴呆的望砂地上打鬥的兩個男人。
太陽火毒毒。打鬥仍繼續。
︵黑鬼，你發招吧。我先讓你三招。︶張木盛在心裡說道。他依然瞇雙眼，凝視黑鬼的來勢。黑鬼的身影在熱砂上猶如魅影浮動，黑影在砂地上跳躍蕩動，被陽光映得黑黑長長。他那柄匕首像碟影流星，隨手動如蒼鷹拍翅膀，飛撲翔動隨魅影騰舞，也載熱風旋動，砂礫如萬箭矢飛擊射過來。張木盛的身子早就矮下，朝右橫斜，身影旋轉如疾風，已到了黑鬼的背後。他再一個竄跳，已離黑鬼數尺之遙。第一回合結束。但見黑鬼身軀轉過，已面對了張木盛。他長長身影背陽光，也遮掩了張木盛的視覺。黑鬼雙臂躍動，帶動匕首飛揚。他跳躍的身子踢起一股熱砂，已擊射了張木盛眼臉。他瞳子在微翕的眼睫下微微閃動，依然閃電也似橫斜身子彈跳，朝右閃到黑鬼左邊，已離黑影數尺之遙。第二回合也結束。
第三回合是這樣繼續。黑鬼兩招落空了，有些心煩意躁。他望木柱門下的女人暴喝一聲，身影一個狂跳朝張木盛虎躍過來，那柄匕首緊握他雙手裡，氣勢威猛如一團霹靂火劈下。張木盛以靜待之，依然瞇翕雙眼一個矮身，輕靈的移了個馬步，迴避了如箭般射下的霹靂火。他腳後擊射起一股熱流，看到黑鬼蹌踉一下身子，背他站有數尺之遙。黑鬼很快就轉過身來，仍然虎視瞻瞻望他。第三回合也結束了。
︵黑鬼滿懷戾氣，他必敗無疑。我出招在制敵先機。對這個張狂黑鬼，雕蟲小技罷了。︶張木盛心念一轉，心想第四回合該開始了。他微笑朝黑鬼打了個招呼。他依然瞇翕雙眼，以左腳為軸，身體朝右轉了一百八十度，右腳也隨之抬起，心氣由丹田引領勁氣，五官百骸也隨之而動。繼之，他右腳連環旋轉，身子也旋轉，在半空騰飛，剎那間已穩穩落下。他朝黑鬼拱起雙手。這是第四回合未打前的熱身招數而已，張木盛意在給黑鬼開個眼界。然而，黑鬼不領情呢，抑是愛恨幪了心眼？第四回合非打不可了。
︵以心行氣，以氣發力，柔隨剛動。黑鬼雖力拔山河，但愚魯不化，四足撥他千鈞之力。︶張木盛這樣念動，第四回合似也志在必得罷。黑鬼是玩匕高手，他也有制敵的狠招。三招落空，已令他滿腔火熱，熱火燃燒恨意，那容得他絲毫遲疑。他暴喝一聲，那柄匕首如箭射來。黑鬼也隨箭射撲過來。張木盛什麼時候以柔合氣，他的食指和拇指已挾住疾飛而來的匕首。他右腳如旋風掃落葉，已擊中黑鬼的頭臉。黑鬼碩壯的身軀纔初受還擊，已如一根巨木廢柴，一個大搖擺仆倒在砂地上。張木盛一個倒退跳，跳到木輪車廂旁邊。他挫身盤坐下來，遠望龜縮在木柱門下驚魂未定的女人。他轉臉望望小驢子，纔發覺牠是雌的，陽光下牠的牝戶表露無遺。他垂下臉孔了。︵黑鬼，別不服輸啊。一句話：我沒玷污你女人。我不是暴力英雄。告訴你，船公司買辦比你聰明，他知道毛澤東。你該想得到，我曾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紅衛兵。︶握黑鬼的匕首，他纔真正想睡一個覺。
五
這樣盤坐下來，象徵打鬥已經結束。但盤坐為想睡覺，也象徵自我陶醉了。然而，匕首握在手裡，心裡仍然想到適才恨意，沙漠草寮的景致，在心裡也變得離奇蠱惑了。張木盛不由的又記起了適才那場夢景。夢景被女人打亂了；其實夢景也是女人。︵妻，如果我告訴妳，適才我在荒涼的沙漠村夢見了妳，妳怎樣想我？我夢見了妳，那場經歷終生難忘。我從火海裡逃生了，我又歸來香港了，回到家裡。我現在想說的不是夢景。我回到家，我看到門口擺妳那雙繡花鞋，還有一雙黑皮鞋。黑皮鞋不是我穿的，我也不會穿高貴皮鞋。我的疑惑來自熟睡沙發上的兒子。我想妳不該讓兒子睡在廳裡。兒子周歲還不夠啊。妻，如果不是聽到臥房裡傳來男人的聲音，還有妳的夢囈，我怎也不會懷疑我的愛。於今變成愛恨迷離了。妳想我怎麼辦呢？我想我應該趁兒子醒前離開家。那個男人是誰？我們的紅衛兵同志，還是香港先生？其實這都無關係了。我為離開妳和兒子再去飄泊悲哀。但，這是我命運，我怎不認命……︶夢景終被女人打碎了。
張木盛看到女人站起來，跑到她男人趴倒的身邊。黑鬼也爬起身站起來了。女人狂舞手臂，熱烈的跳踢舞躍。黑鬼也忽然狂舞雙臂，隨女人跳踢舞躍。女人和男人都拍掌歡呼，很節奏地拍掌歡呼。︵女人在慶幸男人未死，還是想起今夜的年祭？︶張木盛記起了買辦黑鬼仔說的年祭。越過黑鬼和女人舞蹈的身影，他舉起雙手遮陽，瞭望無涯的黃砂，心裡也湧起無限的寂寞。︵行船跑馬三分命。我遠在天涯的妻和小東。你們會懷念我嗎？怎樣也好聽天由命啊！︶他自我安慰之，也是象徵意味了。
他意圖用手掌遮住額角，擋住狂射下來的燠熱。他閉住雙眼作假睡的姿態。然而，這樣假睡之，恍惚的看到熱浪裡浮起一團黝黑的影子，影子愈走近眼瞳，他纔發覺是久違的母親。（跟在母親背後是我。我們走在小鎮泥路上。我滿懷情趣望吊在籮筐上搖搖晃晃的毛澤東頭像章。泥塵滾滾飛揚，幾乎把我視覺掩住了。噢，毛主席。……後來母親下跪姿態是我不敢看的。我遠遠跪，離母親多遙遠呢……噢，在沙漠上追隨我跑的小孩是誰？那小孩在我瞳子裡愈跑愈遠，快給熱浪吞噬了。噢！我的兒子小東東……︶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廿七日
聖誕節後重稿於南卡青城紅磚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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