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領男人進這間旅舍來,有別出心裁的意思。她的意思,不如解釋為:她要與男人盡興消磨這個夜。自然嘍,這盡興的意思,對她來說別異一些罷了。由歌場到旅舍,背飄飄細雪,踏一街的淒寒,她心裡是激動哩,也潮熱哩!
低矮的簷腳,隔雪坭的小甬道,橫廊下是一排雕花矮門,過去就是他們的御間。矮簷上吊幾盞燈籠。紅色的燈影在簷廊下飄晃,淒淒迷迷的。細雪在簷外飄舞。滿地是白灩灩的雪。小庭院垂幾株雪柳。雪柳迎夜空搖舞,搖落一空的銀花碎雪,淒迷的有野艷的情味。
他們來到旅舍時,女人就告訴男人,說這旅舍是他們韓國最道地的旅舍。她說一個外國人在這兒宿一夜,纔會對韓國留下一個印象。男人聽她這麼說,心裡倒有些羞慚起來。給她領到這旅舍來,乃生活印象的重疊而已,而這印象是多麼羞人呢!……女人輕輕地推開了雕花矮門,他們已經跨進御間了。裡面是一座窄窄的四蓆御間。一床貼地的榻榻米。旁邊擺一張矮茶几。矮几上坐一瓶無生命的塑膠白菊,在淡白的燈下映照她霉暗的姿質。
他們在矮几旁相對坐下來。女人吩咐侍者送來了一隻錫壺子,和兩隻酒杯子。另外還捧來兩碟黃瓜、蘿蔔之類的小菜。女人為男人斟了酒,又為自己斟了酒。她舉起酒杯向男人敬酒祝福,說她很為今夜受中國人欣賞高興。這都是過場的禮儀一面。似乎可以說,她向人家施之禮儀,是生活修養之一課;而她舉杯之儀態,在男人的觀念中,可說並不太陌生。韓國人本是大邦我國之一支流,大韓文化在我古老文明的血液哩。……這樣想來,他與女人高高舉酒乾杯了。
燈光照下來,映照了他們的坐姿。女人一時緘默,一時給男人勸酒,彷彿是坐壇的禪音之過場。他們乾了一陣酒後,她用牙籤戳起一片黃瓜,要男人嚐嚐。她說這是韓國的家常小菜,叫做京漬。男人接過來嚐了,如同嚐過她的盛情。黃瓜入口後有股清香的甜味,細嚼又辛辣得可口,刺激起體內的暖潮。他把感覺說出來。女人笑了,臉上泛起淡淡的酡紅。
﹁先生,你是對甚麼都打心眼欣賞的人。﹂女人的興趣,是這樣開始的。
﹁妳有這樣的感覺?﹂男人給她的話吸引了。
﹁我總覺得你與他人不同。﹂她告訴他說。
﹁我與他人不同?﹂男人愕然地沉吟道。
﹁人本就有很多不同之處。這和人的思想有關吧……像我們這些賣藝孃子,誰想過賣藝與人生那回事呢?﹂他是否也這樣想過呢?她心裡這樣想。
女人這樣說時,又給男人斟酒了。為他斟了一杯,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幾乎要溢出來。男人望她舉起錫壺子,發覺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知道她微醉了。他幾乎抑不住想告訴她,他很欣賞她,這意思毋寧說她演奏時的風采,跟自己所接觸過的女人不同。他由她的樂韻觸及生命的懷抱。他見過人間多少奇怪的東西,注入人生的形態裡,而且愛把它們作過許多觀念上的解釋。……人類敗壞的渣滓如我,傷懷的野漢遊子如我。每個男人都會為女人陶醉,這是機械的本能反應吧?是多麼齷齪的經驗喲……
﹁妳把我灌醉啦!﹂男人不覺臉紅了。
﹁我們乾盡這杯酒。﹂但女人已雙手合拱起酒杯來了。
﹁妳是很愛酒的人,小姐。妳的酒興和奏琴一樣令人忘情。﹂經女人這麼一挑撥,兩個人的酒杯輕輕碰了。
﹁酒能叫人忘卻,也叫人迷醉一些東西。賣藝孃子誰不愛酒呢!﹂暖暖的酒流入胸懷裡,女人嫵媚地笑了。她說:﹁來,我們乾盡這杯酒。我再給你奏一曲。我為你彈唱韓國最流行的古典謠曲阿里郎。﹂這樣說來,她又為他斟酒了。
﹁古典謠曲││彈奏起來一定很美妙嘍。﹂男人聽她說要奏曲,興奮地舉起了酒杯。
﹁阿里郎流傳的年代久遠。﹂女人拱起雙手,酒杯輕輕的在男人的酒杯上敲了一下,然後微笑道:﹁這謠曲沒固定的歌詞,因歷史演變,流傳下來就有六七種之多。但歌詞雖多,曲譜則一致。如密陽阿里郎,旌善阿里郎,長阿里郎,別調阿里郎,新阿里郎,江郎阿里郎。在韓國,以三拍唱的謠曲中,阿里郎算是最悅耳了,用伽耶琴伴奏,也很富情韻。有人說,阿里郎頗富吉甫賽人的浪漫風味,不知你聽後感覺怎樣呢?……﹂她這樣說時,已經放下了酒杯,抱起了伽耶琴,低頭在調弄絃子。她仰起臉蛋兒,望御間壁上一眼方窗。演奏時仰起臉蛋凝思,似乎成了她的藝術氣質了。
女人開始彈奏了,一陣輕曼抒情的曲調自絃上蕩漾開來。嗓音載野騷騷的情味,洋溢淡淡的愁思。
阿里郎,阿里郎
阿里郎越過山崗去
離棄我而遠離的情郎喲……
謠曲彈唱下來,野騷騷的情韻更加濃了,哀愁如歎息般。男人聆聽下來,一直用手托下巴,默默地凝望女人的彈唱之姿,直到她演奏完畢。他現在纔覺得自己有些醉意了。在酒醉裡聽女人彈唱,比夢遊還動人喲!……人間總是冷暖的,冷暖淫浸過多少人的心?誰沒有過青春,誰不離棄過他的愛情呢……人生本就是曇花燦爛已了時的光景喲,他想。在他想來,他像覺得女人正在為有過的青春歎息起來呢。
﹁你在想甚麼?﹂像每個演奏完畢一般,男人的沉思姿態,已經把女人吸引了。她想樂曲能喚起男人的神思,確是最渴望的情境。她很想明白他這時的心思。
﹁我在想我自己。﹂男人給她這麼一問,茫然地笑起來。
﹁想你自己?噢││人是感情的動物啊!﹂她怔呆地望他。
﹁人本應該愉快為懷的。好像今夜進城,我心裡就一直懷抱愉快的情緒。像我這類人,經驗的已麻木得不知所謂了。但當我踏進歌壇,不由的給妳的樂曲撩動了心思,這固然是人的心理常態。我應該說:妳的演奏令人感懷。人的思想是那樣離不開自己的經驗。……﹂男人告訴她是怎樣的意思。
﹁誰沒感受過痛苦的經驗呢。……﹂聽到男人這樣說,女人心裡有些按捺不住的衝動。人是這樣奇怪的東西,甚麼都會悄然而來,又悄然隱逝得無蹤無影。她知道自己本來就這樣感覺過,很憂鬱地彈奏下來,愉快地接納了男人的欣賞,都是悄然而來的心思叫人耐不住啊!她告訴男人說:﹁你一定想像我這賣藝孃子,或者與一般人不同。賣藝孃子有過的藝術經驗,你會想是一種犧牲吧。但是人們就不那麼想了。人們都會那樣覺得,賣藝孃子都有種奇怪的溫柔。女人對男人的溫柔。其實,人人都有過犧牲,只是形式不同罷了。生活形式與人的關係,也就是人生的反映吧……﹂
﹁……﹂男人不覺啞然了。他臉紅起來。他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女人好。以其說他驚訝於她的言語,毋寧說他為她的觀念之談引起絕大的慚愧!他埋下頭,無意間瞥了矮几上那瓶白菊花。白菊插在渾圓的瓷瓶裡,牠慘白的姿質,使他想到面前的女人。
﹁我不該這樣說的。﹂而女人卻向男人道歉了。
﹁不││﹂男人禁不住伸過手去,把她的手拿過來。他細細端詳她白白的玉指兒,想她夜裡的彈姿。他說:﹁我想妳已把人的世態觀念注入樂曲中。﹂
﹁人是那樣不可理喻的。人間、禍害,戰爭……像我們這年紀的人,到底見過了。假如我告訴你,一個伽耶琴演奏者殺過人,就是這雙手曾經把一個人殺了。噢!……﹂女人說,已把手指從男人的掌握裡抽出來。她很為自己的話驚奇,非常懊悔說了這些。
而男人正驚訝地抬起臉來,惘然地望女人。他怎也料不到她會這樣說,有這樣的開端。女人說,人間、禍害、戰爭,她說她殺過人。……怎麼竟未想過這些呢!他凝望女人。她的臉在剎那間蒼白如死色。他為這種變化茫然了!然而,只是須叟間而已,透過女人的蒼白臉,那時關於戰爭的談話,對他來說猶如舊夢之重溫,不是陌生的境象呢!……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都是童年的生活印象。村道上紅旗飄飄。一路揚塵的行列。一路敲鑼打鼓扭秧歌。給大哥們掛上了紅領巾,與他們唱起﹁跨過鴨綠江﹂。……三年戰爭結束在三八線上。戰爭打下來呢,有人凱旋歸故鄉,有人的骨殖永遠躺在塹壕裡。村場上聽英雄們講談畦地上的戰役,是多麼恐怖慘烈啊!戰爭的意義是甚麼呢?大哥們笑得那麼意味深長。大哥說,我小弟,我的光榮都在門簷上的大紅匾裡鑄定吶……在戰爭裡,誰沒殺過人呢。他真想告訴女人,這時自己正感受起戰爭的滋味。但結果他甚麼也沒說。
而這時女人已抱起了伽耶琴站起來,在御間凝立,望壁上那眼方窗。她心裡很紛亂!為甚麼心裡會浮起這印象,而且在今夜向一個外國人談起它來呢?早就該把它忘記的,不堪回顧的記憶啊。……打從把自己的顏臉和琴音面向人生,從未細緻地跟人討論人生與藝術的經驗。青春已隨脾骨老下來,生命是娼妓之門,而藝術歸咎被蹂躪後的絕響麼?人生總是歸咎不正常的居多。最微妙的莫如自己心裡也含糊起來,人究竟會愛上一些東西,也厭棄一些東西。大祇人就這樣含糊,纔有不正常的境遇吧?……踏過那條雪坭路,由歌壇到旅館,都是今夜的光景。由樂曲載起的時辰,又是多麼須臾的事啊。時辰以音樂的形式過渡之,崩壞在悄然而來的心事裡。……她不敢望一眼男人。她朝榻榻米走過來。臉蛋埋在伽耶琴上。她瑟縮的姿態,完全消失了剛纔那份熱情的氣質,凝冷的氣質。
……穿過時光的背面,那是十五歲的女孩所經驗的啊。火燒過了多少人的屍體,人間是餘燼裡的千瘡百孔。多麼悲慘的十五歲呢……砰!砰砰!鎗是少年全圭鎬放的,他咬牙切齒,一鎗一鎗扣下去。大兵裁倒下去了。他還沒有死。他在痛苦地掙扎。他還能爬在地上。他流淚了。朴漱順……真料不到……有甚麼比看到他的慘痛更恐佈啊!戰爭繼續在北方。人家都說你已殉難了。全圭鎬,你聽我說,親愛的……而你竟在我夢中歸來啊。在戰後的廢墟上,我仍能見到你。我說,你仍然活在人間,是命運播弄我們吧?十五歲的青春,我們相愛了。我十五歲,你十七歲。你雄姿英發。你說,我們沒有父母啦,我不願看到妳的伽耶琴給烈火燒毀,朴漱順。我說,父母只遺下伽耶琴。……全圭鎬,你去吧!當你回來時,我會為你奏一支凱旋曲。……你走後,怎料到我是如何生活的。我說你要殺的人,是無辜的,他是那樣地愛我,在娼妓之門,我接受他了。人家說你已死了,我已心灰意冷啊,全圭鎬。你為甚麼一鎗一鎗折磨他?你恨我吧,恨我和他生下了孩子……砰!鎗是我放的。你要他死,我代你解決了。這該是我欠你的報償吧!……全圭鎬,你如今到哪裡去呢?我把他殺》了,你到哪裡去啊……
男人跪在地蓆上。演奏者和她的夜訪者隔一座矮茶几,隔那瓶白菊花,隔一床榻榻米。而男人癡呆地望瑟縮下來的女人,不明白她想的那個殺人的故事,一如女人不會想到男人也想過戰爭的情景來。御間寂然在兩人之間。而旅舍外是深寒了。雪仍在飄舞呢。燈籠黯紅的光影,飄晃在矮簷下,猶如幾個飄忽的幽靈。庭院變得幽深。雪柳在淒寒裡顫顫巍巍的,朦朧了。而雪坭是一片黯紫,如冷凝住的血。
一九七○、十一、十七南韓束草 一九七一、八、廿七修改於波斯灣﹁銀堡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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