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平安
作者：杨超
过两天就是圣诞节了，艾达告诉我，她女儿和12岁的孙子来了洛杉矶，跟她一起过节，不巧她客厅的大屏幕电视机坏了，需要我去修理。于是我应约来到艾达的家，正要敲门，低头看见门边放了一块塑料造的“石板”，上面刻着的几行字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沉思了好一阵。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首诗，却是第一次让我感受到诗句的份量。我认识这屋里的主人：艾达，一位八十高龄的老太太，一年前她失去了相守六十多年的爱人。
我认识艾达是在一年前感恩节过后的一个星期一。她手里提着一台五吋黑白电视机来到我店，要求修理。我让技师做了检查并给她估了个价，她就离去了。不到十分钟，艾达回来了，竟然是哭着走进来的，吓了我一跳，慌忙走上前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擦着泪说要我帮帮她。原来，她在倒车时，车尾碰到了我邻近的一家快餐店的门，自己却不知道。在她正要离去时，车被店老板拦住了。店老板气势汹汹，要她赔偿损失。艾达一下子慌了神，急哭了，只好跑来找我帮忙。看着白发人老泪纵横的脸，我义不容辞，要尽力帮她。
我们到了停车场，那快餐店的老板双手叉腰站在艾达的车前，眼瞪着一路走来的艾达，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这人是个出了名的个冷面厨子，又特别小气。有一次，他嫌客人付的小费少，追着客人到停车场骂。艾达惹上了他，恐怕非被剥一层皮不可。这时，艾达就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一样挨在我的身后。果然，这老板一开口就要她赔$100。我看了看那扇门，门边上蹭掉了些油漆、有一个硬币厚的印疤，充其量也只是被擦了一下。我试着把门开、关了几下，完全正常。我就跟这老板讨价：门看来是被撞到，没有大碍，就碰掉那么一点漆，你看这样好不好：让她改天买罐油漆，把整个门都漆一遍岂不是更光鲜了？最后，我把价钱给砍了一半多一点——以$45了事。
艾达拥抱着我，连声说我是个好人，感谢我替她解了围。我叮嘱她小心开车，别想太多以免伤身，就当这次是“破财消灾”。这时我才注意到，她开的是一辆八十年代初福特车——第八代、八缸引擎、两门的“雷鸟”（Thunderbird）。车长超过五米半。身高只有车长四分之一多一点的艾达，要驾御这个庞然大物的确有难度。望着“雷鸟”渐渐远去，我心中却留下了问号：年纪这么大还开车？太危险了。为什么不是她的男人开？干嘛不买辆小一点的车？一点小事就急成这样，她一定是个心灵脆弱的人 …
快下班了，我正在办公室收拾整理。电话铃响，是艾达打来的。我心里一纠结，該不是又出什么事了？没料到她一声笑，打消了我的疑虑。她平安到家，我放心了。我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开这么大的车？想不到她却又哭了起来。我真的后悔，问了一个不该问的事儿。我连忙说对不起。艾达说不关我的事，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就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带着浓浓的鼻音给我讲起她的故事。
艾达两夫妻都是会计，她退休前一直在先生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退休后就成了全职家庭主妇。十多年来，家内的大小事，她是第一把手，一切“涉外”的事——开车购物、账单处理、金钱进出、投资业务——由她先生“独揽”，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之家。两个月前，艾达八十四岁的先生，因心脏病突然去世，艾达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打击，她的生活马上乱了套，首先就是开车问题。洛杉矶和其他美国的大城市（三藩市、纽约）不一样，人们居所分散，没有车就等于没有了腿，车就是必需的生存工具之一。对当过会计的艾达来说，纸上的业务都很容易接上手，开车却成了她的难题。她退休前，但凡外出都是先生开车。近二十年没有动过汽车，几乎得要重新去学。住在北加州圣荷西的女儿请了一个月的假来陪妈妈，天天带着艾达上路练习车技，以求在她离开之前让妈妈能独立开车。一个月过去了，艾达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状态，车技算及格了。想不到，她女儿才走没几天就出了这“撞门”事件。
自从我帮她解了围，她就把我当成好朋友。她每次外出度假、逢年过节，都会给我寄明信片，简单讲述她的近况并给我和家人美好祝福，非常感人。她有空的话，给我打电话聊聊天，我也在与她的交谈中，了解了不少从未听过的事情。
艾达出生在德国，1938年刚满十岁。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世界历史上一件大事：“水晶之夜”事件。这是德国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的大屠杀的开始。（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在德国纳粹的怂恿和操纵下，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化装成平民走上街，他们疯狂挥舞棍棒，对犹太人的住宅、商店、教堂实行打、砸、抢、烧。无数的窗户一晚之间全被打破，破碎的玻璃在月光下有如水晶般闪闪发光。被人讽刺地称之为“水晶之夜”） 艾达的父母当年所经营的小面包店也未能逃过纳粹的魔掌，被砸烂烧毁了。她一家人见形势不对，就逃进波兰然后辗转来到美国。她在开往美国的邮轮上邂逅一位年纪比她大三岁的年轻人，这就是后来与她相伴六十多年的先生。他们属于最幸运的一批犹太人，躲过了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大屠杀，也与中东几十年来的以色列与阿拉伯世界之间从未停止过的战乱“无缘”。她虽然是犹太人，但她不是以色列人，而且从来没有到过以色列。 1948年，犹太人从世界156个国家和地区回归中东定居建立以色列国时，艾达他们早就是美国人了，他们对于以色列没有归属感。她会说的是意第绪语（Yiddish，一种在德语中混入斯拉夫语、希伯来语的语言，为居住在俄国、东欧、英国、美国等地的犹太人所使用。）而不是希伯来语（Hebrew，以色列的官方语言），每次到我们的交谈结束时，她都会对我说一句意第绪语，意思是“一路平安”，语调听起来非常有趣。
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块寻常但有故事的“石头”留作纪念，然后按响了艾达的门铃。听到一阵咚咚咚跑步声接近大门，一个清脆的童声问：你是谁？我报了身份，童声重复了我的话。我听到艾达叫小孩把门打开。原来这小孩正是艾达的孙子约瑟夫。我提着工具箱紧跟着小约瑟夫穿过客厅来到了家庭厅。艾达和她的女儿并排坐在沙发上，这时小约瑟夫已跑回她们面前，一骨碌坐在地毯上连声说：“让我说完它，让我说完它。”艾达对他说：“亲爱的，请等一会儿，我们来了客人，让我先跟他说说话，好吗？”约瑟夫乖乖地点了点头，盘起脚双手撑着下巴等着。艾达先向她女儿和孙子介绍了我，然后给我说明了电视机的状况后，回过头来对约瑟夫说：“对不起。现在你可以继续讲了。”原来这祖孙三人正在谈论刚上演不久的一部电影。约瑟夫是“主讲人”，他在讲述的是电影《变形金刚3》里，“汽车人”如何与人类合作，挫败“霸天虎”的入侵，保卫了美丽的地球。刚才被我打断的正好是讲到“擎天柱”与战友要飞赴月球，防止“霸天虎”找到能量柱为非作歹，从当年的飞船中救出了“汽车人”的先代领导者……约瑟夫的妈妈不时插话，补充一些细节。望着眼前这一家人沉醉在故事里的情景，我不禁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去，我相信，约瑟夫的老祖父——艾达的先生，一定也在那儿听着、笑着…
我给电视机旋上最后一颗螺钉，把电源接上，电视机工作恢复正常。这一下又把他们的对话打断了。艾达的女儿特别感谢我对她妈妈的关心，还说她正在洛杉矶联系工作单位，不久的将来会搬回洛杉矶照顾妈妈。约瑟夫在旁边插话说，：“我也喜欢洛杉矶，喜欢我的祖母。”我离开前她们都给我拥抱，艾达照例说出那句意第绪语：一路平安。想不到约瑟夫也会说，我禁不住又抱了他一下，真诚说：“祝你们全家平安！”
踏出这一个温馨的家，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门边那块“石板”，重读了一遍那首诗，回味 着眼前的一切：
If tears could build a stairway,
and memories a lane,
I‘d walk right up to Heaven
and bring you home again.
“如果眼泪能筑一道阶梯， 记忆成为一条通道， 我会径直走上天堂，重新把你带回家。”
我望着蓝天，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向云间的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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