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特 董桥
英文信写得真好,一弯清流荡漾花树的倒影,半个生僻字眼都没有,千来字读毕嫌短。姓王?姓汪?猜不出。芳名叫凯特 Kate。
说是网上读我文字多年,长辫子读到绾发髻,在檀香山工作了快五年,学着集藏英国美国旧书,迷上老装帧,遇到一些疑惑想问我,还要我介绍英美旧书商方便她找书,希望碰到一两位好心的书店伙计,像《查令十字路八十四号》里写的佛朗克:「也许太浪漫,」凯特说,「公元5 二○一二年不是公元一九五○年,好好先生佛朗克往生了。起码让我找到一位愿意回我猎书电邮的旧书商。」确实还有两三位知交旧书商,爱看书,爱回信,癖习有点怪,交往从浅到深靠的是岁月,是投缘。爱老书的人癖习也不一般。《晋书》里说武帝问杜预:「卿有何癖?」杜预说:「臣有《左传》癖!」英国旧书商威尔逊爱数他顾客的癖习,有奥斯汀癖,有狄更斯癖,有毛边癖,有袖珍癖,有烫金癖,有十八世纪癖,有插图癖,有书函癖。凯特说她藏龄还嫩,皮装漂亮的老小说想要,押皮画的更要。「我常去旧金山找书,」她说。「你书上写的简妮还在旧金山吗?她父亲的书库可以去看看吗?」简妮还在旧金山,山上那幢书屋还在,不开放,偶然带几个熟朋友上去喝茶聊天,陌生人恕不招待,说老太婆不花时间应酬。上个月她来电话要我寄一本中小学册页给她做样书,说是学做风琴折迭式册子,有些工序出纰漏,旧金山书籍装帧家霍勒斯的徒弟劝她找中国册页做样板。她说她藏了八张十九世纪日本小彩画想做个册子玩玩:自己动手做好玩,做成了没事翻翻也好玩。幸亏我书房里存了三五本空白册页,大本小本都有。简妮要小的,说彩画很小,八厘米宽六厘米高。知道老朋友性急,我当天冒雨赶去邮政局快邮寄给她了。日本古画片从前在东京在伦敦在加州常看到,东瀛风味浓,我看不惯。简妮那些尺寸那么小我没见过,也许好玩,也许比不上溥心畬溥雪斋溥毅斋小画精致,不知道。她说的书籍装帧家霍勒斯我记得,几十年前一个夏天简妮带我去过他旧金山住所,典型美国老房子,门前园子大,游廊大,里头又宽敞又阴凉,过堂风飘着杂花杂草的香气。霍勒斯那时候四五十岁,长头发浓胡子整个美国诗人朗费罗。不停抽烟斗,不停喝黑咖啡,不停跟我说他学装帧的趣事。装帧房在楼下,打通两间大房间,三两徒弟忙着打磨皮革烫金押花。到处是书,旧书,有些装帧完工了,有些做了一半,满房子一股旧纸旧皮旧胶水的味道。人手操作的机器好几台,长案上工具更多,奇形怪状。
霍勒斯找出一部克丽丝登 Kristen Tini Miura装帧的惠特曼诗集给我看,说他刚替简妮买下来。这位女装帧家一九四○年生在德国,十几二十岁学装帧在西德得了大奖,到瑞士深造,进过瑞典斯德哥尔摩皇家装帧工场进修,在巴黎做装帧做了好些年,到东京到加州开装帧店,嫁给日本出版商三浦永年,做的书籍花款多极了,东西风格合璧,皮革上制造石印油画出了大名。那部惠特曼诗集果然漂亮,草叶花纹布局新奇,配色也醒目,跟欧陆传统风格不一样。她的装帧我遇过三四部,议价不洽买不成,后来买成了中古英文长诗《珍珠》,一九六七年译本,附大英博物馆原文藏本景印,古文印红色,译文印墨色,一句对照一句,旧金山出版,限印二百二十五部。议价之前我问过简妮,简妮问过霍勒斯,霍勒斯查了资料说是克丽丝登八十年代的装帧,风格豪放,皮料设色沿用日本一些技术,细纹带闪亮的波光,西式装帧没这道功夫,是她五十岁的作品。旧金山相识后我买过霍勒斯三部装帧,都是仿古华丽装,早年欧洲学艺的本事都用上了,一本美国女诗人穆尔 Marianne Moore的《诗集》李侬喜欢要走了。九十年代尾李侬到旧金山玩简妮也带她去看望霍勒斯。霍勒斯那时候七十多了,小中风医好了,一位阿根廷保姆照顾他,李侬说是漂亮的徐娘,霍勒斯一步离不开她。
装帧作坊传给几位徒弟经营,改成小工厂做新书装订。李侬说霍勒斯找出一部亚当斯 Ralph Randolph Adams装帧的《玛丽.巴登》卖给她,盖斯凯尔夫人名作,说亚当斯是美国首席装帧家,继承维也纳装帧风格出名,押花技术全美国第一,工序要配合皮革干湿度,一天只能施工几小时迁就皮革纤维的变化。留意了许多年,今年年初加州大维替我找到亚当斯一套精品,萨克雷自传小说彭登尼斯《 The History of Pendennis》初版,共两册,是小说一八四八到一八五○年的杂志连载原版,登了二十四期,萨克雷画插图,一九○二年亚当斯装帧,同年四月《纽约时报星期六书评增刊》发表文章赞扬这套装帧,说维也纳皮画是美国书籍装帧史上里程碑,色调苍古沉稳,配黑皮书型盒子。大维说亚当斯旧装名著难找,《纽约时报》品评尤其可贵,全世界就这一套了,李侬算算成交价只合张大千工笔花卉的两片绿叶。多亏老朋友大维居间替我议价议半个月。这位长居美国的英国老书商满身古风,到底是查令十字路八十四号老书店的后人。我写电邮介绍凯特认识大维伉俪,今后他们交往投合不投合是他们的事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记得吗?」大维回电邮说。七十年代的伦敦,在他们家族开的旧书店里,天真冷,店里真暖和,我买了一册巾箱本吉辛。接着是八十年代尾了,在洛杉矶他的旧书店,窗外满天艳阳,我买了一册格雷诗集,桑科斯基装帧,很贵,他夫人查账簿算了半天减了不少钱:「老伦敦的老朋友!」她说。大维坐在一旁伸了伸舌头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们那一代人交往都那样,见面话不多,写信絮絮叨叨满纸书话。威尔逊也那样。布赖恩、克里斯都那样。转眼都老了,眼界高,寻常老书没兴趣,心中要的都碰不到,偶尔几家书香门第放出了精品,捡得到一两部好高兴,高兴了好几年。
凯特信上说我书里写的那些装帧家装帧的书找了好久才遇上几部,老招牌新做的装帧太新款了,一点不典丽。也算上苍眷顾吧,我说,你省钱了。威尔逊几十年前预言老装帧以后会像违禁品,枱底下交易,「不上旧书店书架」。凯特今后要靠大维他们替她当探子探寻老札纳朵夫老桑科斯基了。简妮父亲书库里一大堆,都不卖。李侬本事大,她家珍藏的老装帧上千部。还有初版诗集,雪莱、拜伦、济慈全在古董玻璃书橱里养神,秋光明媚的日子打开书橱透透风。济慈那部名诗《恩底弥昂》是一八一八年的初版,七十年代我们相熟的英国藏书家珍藏两部匀了一部给她,一八八九年札纳朵夫装帧,说是一八九○年札纳朵夫又做了一部,展览过,藏书大家凯塔湼收藏。这部初版我最近找到了,巴黎流出来,一百九十多年的书一百二十多年的装帧,保存得真好,亮丽如新。
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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