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风景
2011年10月02日
早岁崇拜林琴南,取笔名陆小纾,我倒一向叫他师兄。陆师兄在台南成大读过两年工科,一九六○我进大一他转去台大读外文系。我第一学期住第四宿舍,师兄也住过第四宿舍,那年寒假他回宿舍到储藏室搬行李我们相识。憨厚热诚的河南人,中英文都下过苦功,跟苏雪林老师很熟,爱听苏老师的课,爱替苏老师办些杂事。寒假宿舍空了一大半,师兄那几天住我房间,春节前还带我去看望苏老师,腊月二十九一早搭火车回台北。接着那两年寒假暑假我去台北也住过师兄的宿舍。他说他没有家,一九四九年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留在大陆,他跟了二叔南渡,来到台湾二叔一家到屏东落户,他一个人当完兵半工半读求学位。难怪陆师兄老气得很,国字脸满是风霜,剃了陆军头鬓角浮起点点繁星。我问他英文怎么练得一口美国腔?
师兄说南渡途中认识一对美国传教士,夫妇俩看他可怜一路照应他,到了台湾传教士是派驻台中的牧师,师兄在他们家寄宿了一年多,出去当兵出去做事放假都回台中牧师住所。师兄读完台大牧师替他申请奖学金到美国深造。旧派人说命相说贵人确然有些道理:「我出门真遇了贵人,命好,你信不信?」师兄说。我信。我读大三大四那两年师兄住在牧师住所接了许多翻译差事赚些盘缠。他去了美国我也毕了业。一别十年他到英国做研究我们在伦敦重聚。有一天在水晶宫公园散步师兄说他思念苏雪林老师和苏家旧院落:台南东宁路十五巷五号,矮矮的竹篱笆高高的凤凰木,还有那些榕树那些木瓜那些芒果,几畦蔬菜几畦豆子和鸡棚里的母鸡公鸡小鸡,苏老师裹着大衣捂着热茶讲《九歌》讲《天问》讲山鬼讲希腊的酒神。走出公园在一家小客栈咖啡厅喝咖啡我们想起胡适先生讲《山海经》讲《淮南子》,胡先生那天好像清减了也苍老了。还有王云五,师兄在王老先生办公室里当过暑期学徒,老先生劝勉师兄学成多多翻译英美文学经典,说是中英双语都出色的人少了,年轻人肯苦读不难成就事业。师兄说他少年时代读秦瘦鸥翻译德龄公主清宫故事喜欢得不得了:「 Imperial Incense秦瘦鸥中译书名叫《御香缥缈录》,」师兄说。「 Son of Heaven写慈禧光绪的恩怨,秦瘦鸥中译书名叫《瀛台泣血记》,秦先生真是旧派才子,译笔典雅不输林琴南,要信,要达,他比林琴南可信可达!」德龄公主的书那时候大英博物馆对面小街旧书店里还买得到,陆师兄买了带到亚非学院图书馆跟秦瘦鸥中文译本对着读。
我悄悄抽出几页浏览一下,秦瘦鸥不少段落不光是意译而且是诠译,清代历史到底他比公主懂得深。翻译是大学问,双语修养越好胆子越小,宋淇先生说的。都说中文凋敝败坏了文学翻译的风采,其实过份追求中文文采容易出卖原文原意,译者倒成了出墙红杏失了贞洁。还是求信求达比求雅紧要。前两天读蔡登山新书《繁华落尽》,写秦瘦鸥那篇登了《御香缥缈录》封面,遐庵叶恭绰题签,真是我少年时代读的初版,叶老先生的字扁扁的很亲切,上海陆灏送我遐翁写给施蛰存先生的短简,行书甚佳,说「久未通问,奉书喜慰。承嘱为《云间词征》题签,谨如命寄上。衰病久疏笔砚,断不足为尊辑增重也」,疏放潇洒,比题签还要漂亮。陆师兄书法一手魏碑骨架我也喜欢,稳健里透出秀逸。他的英文字更好看,斜体匀整跟美国老太太笔迹很像,说是牧师夫人教的,天天逼他写习字簿,功效跟写中文描红簿一样,我读小学也练过,没有师兄写得好。
牧师夫妇我看过师兄钱包里的照片:牧师络腮胡子遮掉半个脸,像古人,眼神忧郁倒是写《查泰莱夫人》的劳伦斯了;夫人娇小甜美,嘴角微微一翘连发髻都像《时光倒流七十年》的珍西摩尔,难怪师兄美国英文那么传神!「很奇怪,」他说,「牧师夫妇每天清早洗了澡,睡了午觉还要洗澡,我在他们家住久了也养成这个习惯。」西洋人到了东方到了南洋都那样,毛姆殖民地故事也爱写洗澡,天热多汗,我从小跟那些外国人学,到老改不了。成大外文系几个西洋老师也爱洗澡,下午上课走进教室身上都飘着肥皂的香气,满脸神采清爽得要命。我夏天在意大利在西班牙又闻到那丝肥皂的香气,商店中午休息,街上幽静极了,都在睡午觉,四五点钟睡醒洗完澡巷头巷尾男女老幼香风细细等候太阳下山华灯初上。陆师兄说那是欧陆文化,几个世纪殖民主义回馈母国的芬芳记忆。那年他还在写论文,拚命研究荷兰人在台湾的兴衰史,到阿姆斯特丹查资料我还介绍一位侨居荷兰的南洋旧交小关刀带他到处跑。小关刀从小受荷兰教育,娶荷兰太太,小时候我跟着他学会一口柴米油盐荷兰话,长大不用都荒疏了。那些年南洋殖民地纷纷独立,荷兰商人多半还在做香精批发生意,一身亚麻布西装皱得很帅,上午十点多钟提着皮包到我父亲的香料工厂兜销香精,每年圣诞节还送来许多荷兰印制的挂历,七彩精印荷兰油画家的老油画,「先拉斐尔派」风格仕女图多极了,还有四季风景画。
陆师兄喜欢西洋油画,在美国在欧洲买了不少新秀作品,风景画得好的他都想要,台中房子挂得满满的,陆大嫂说家里长年一股油漆味!九十年代尾我去台北开完会到台中看望师兄,牧师一家早回美国了,旧居归陆家住。师兄体弱多病等退休,说是教了半辈子书累得要命,幸亏大嫂娘家是南部富户,房产一大堆,过了年他们往南搬:「儿孙都在美国定居了,我们老了,正好过得清静些!」二○○六年师兄亡故,大嫂来信说家里那堆油画两个孩子运回美国平分了:「一幅幅风景给你师兄带来无穷的欢欣:他一辈子勤勤恳恳,淡淡泊泊,画里风景正是他的人生风景,知足了!」记得师兄说他三十岁生日苏雪林老师送给他一本欧洲老画册,很精致,深夜翻看书中那些画他悄悄哭着睡着了。苏老师留学巴黎也画画,师兄藏了她的一张素描,画塞纳-马恩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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