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星期接到笑青从上海打来的电话，真是喜出望外。板着手指头，还一个一个地板，07，08，09，……，心里还真大吃一惊，五年了！自从06年一别，竟有五年没见了！唉，难怪有人说五十一过，岁月如梭，随便一算五年就弹指一挥间呐！年轻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再也回不来了。
笑青约我去上海。早就疏于外出，甚至懒于动窝的我二话没说，立刻就决定第二天直奔上海。从苏州到上海那简直是方便极了。一个小时就有好多班车可坐，几分钟就有一趟。乘坐高铁，25分钟就可到达虹桥机场站。遗憾的是，从我家到苏州火车站就得倒过来，25分钟就得变成52分钟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交通还是超级方便的。
读过我以前写的故事《银婚之后》的读者就一定知道笑青的不幸经历。而如今，这位在婚姻上遭到重大打击后的她真的是“起死回生”了吗？这几年过的可好？可有找到老伴，开始另一段的新生活？坐在火车上我不禁胡思乱想，脑子里不停地列出N种可能性。
火车顺利的到达了虹桥车站，我正掏出手机想问问她在哪，就已经听见她在叫我。她和她家的司机已经早在出站口等着了。我们像鬼子那样来了一个Big Hug。看看笑青，俨然已经是快七十的人了，还是那么漂亮。一袭黑裙子，仍然是长长地拖在脚面，一双涂着粉色指甲油的脚趾藏在柔软的白色凉鞋里。 她的风格没变，依然是优雅，轻松，看着她都让人舒服。
坐进她家的车里，你怎么样？我们俩异口同声地问，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是啊是啊，怎么样怎么样，两个人都有太多的怎么样想问。别忙别忙，笑青说，咱们有的是时间，先悠着点，到了家，泡杯茶，慢慢道来也不迟。
06年笑青为了照顾她唯一的孙女，跟随儿子从伦敦迁到上海生活。她的儿子被公司派到上海，开创亚太地区的业务，一时半会肯定是回不去了。所以她把英国的房子也卖了，在上海黄浦江边另外买了一套公寓。想着自己就这样和儿子孙女在一起，安度自己的晚年了。这几年她的电话不停地变，留了一个他哥哥的固定号码吧，打了几次她人都不在。再加上我自己也是走来走去搬西搬东的，总之自从她走后，电话也没打过几次，而且还是前几年的事了。如今能再次联系上实属不易，虽说如今想找个人也不是件太难得事。
笑青告诉我，在07年，早就心如止水的她，还意外地收获了一场黄昏之恋。经她的朋友介绍，她结识了一位退了休的高级工程师，目前两人住在北京。他的老伴多年前去世，有一对都已成家的儿女。这位老先生方方面面都不错，生活习惯，言行举止都让她满意。笑青认为他和她可以说是极为般配的一对。话还没说完，老先生的电话就追过来。哦，是，人已经接到了，都回到家了，你放心，没事，好，不开空调，听你的，再热也忍着……。听着笑青絮絮叨叨，我不禁心里一乐，多好啊，你们，我说。真让我羡慕，我老公决不会给我打电话，不信你看着，最多发个短信，到了？我回：到了，多一个字都不会有！笑青哈哈哈笑个不停，是啊是啊，一切都还不算太坏。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好人终究有好报嘛！
什么好报啊，多少我的老同学老朋友不比我过的好，难道我比她们差吗？跟你说，最近我常常想，也许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当年我们不应该出国。如果他不出国我们就不会分离，不分离就不会给别人造成机会，我们也不至于离婚……，打住打住，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你怎么就有把握在国内你前夫就能坐怀不乱？风流倜傥，学识渊博的博导，他的女研究生女博士生们还不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啊！除非你装聋作哑，可是如果你懂得装聋作哑，你哪怕到如今也不会离婚呐？！再说，如果你不出国，你儿子能上剑桥吗，OK,就算能上，能在毕业后短短的几年就做到欧洲地区的CEO，能又赋予重任被派到中国来开发亚太地区的业务吗？ 当然你也许会说咱儿子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可他的高起点不是你们给他创造的吗？笑青想想说，那倒也是，我只是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冤的慌，总感觉自己的生活不是自己要的，而是被别人强加的。
为什么？离婚不也是你自己要离的，你前夫也不止一次地表示想和你复婚，可都是你坚决不允，这不都是你自己选择的吗？他欺骗了我，违背了我们要彼此忠诚的誓言，我给过他机会，但他没有悔改……。笑青脸上又浮现了多少年前我曾见过的那哀伤的微笑。不不不，笑青，你不是说现在的老伴对你挺好的吗，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补偿吗。好的婚姻从一而终或许不错，但如果不行了，再多经历一次也是难得的人生体验啊。我现在就很想试试呢，不知有没有人还会要我。笑青被我逗乐了，又哈哈笑起来。我真喜欢听笑青大笑的声音。
第二次婚姻无论怎样和第一次都不一样，笑青说。从表层上来看，大家都能相处得不错，像一家人一样吃饭睡觉聊天谈心，不舒服的时候相互关心照顾，一切都很好。但是内心深处，尤其是一遇到，一面对对方的儿女亲戚，你立刻就会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是外人，你懂吗。毕竟，你们不是从年轻的时候就一块走过来的伴侣，没有共同经历过的遭遇，麻烦，没有共同去解决过的困难，最重要的，没有共同的孩子。所以无论怎样地情投意合，感觉还是生分，你知道吗，生分，住在一起了，可还是你是你上的，我是我的……。心理层面上，更多的是像好朋友，像个伴，笑青这样总结道。
笑青是暂住在上海儿子的家。他们一家三口出门旅行了，只有保姆和司机在。我在这里住了几日，每天起床时早点已经摆在桌上，吃了早饭，有几次坐在餐桌旁没动就聊到了中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醒着就想说话。真是奇了怪，平日在家里，一年也说不了这么多的话。谁也想不到怎么有那么多的话会想起来说。间隙之间我们一起去了趟他家旁边的宜家。这可又是凭空增添的意外惊喜了。IKEA是我在英国最喜欢逛的地方之一，到苏州以后我还特地来过两次，没想到笑青家竟然就在它旁边。另外在他家的司机老王的建议下我们还去看了看黄浦江夜景，从浦西看到浦东又从浦东看到浦西。沿着黄浦江上下走了个来回，耳边不时传来全世界各种语言。是啊，上海的确是个国际大都市了，容不得你不在意她！
从浦东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车在浦东大桥上蜿蜒回旋，我说这桥怎么这么奇怪啊？司机老王说，这是为了节省占地的缘故。上海人果然精明啊，我由衷地赞美。你看，这不是也给你们这次相会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吗。瞧，这老王多会说话啊。
一转眼几天过去了，我再是乐不思蜀也该乖乖回家了。 第二天老王送我去车站。路上老王告诉我前段时间笑青还没过来的时候，她的前夫从伦敦来，在这里儿子家住了一段时间，说是脑子里长了个东西要做一些专门检查。老王和他们一家人都很熟悉，他说，你说怪不怪，她前夫说话的语气，办事的方法，待人接物几乎都和笑青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一家人。人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那么像相，怎么就分了呢？不然一家人，儿子孙女多好啊。用成龙的话说他不过也就是犯了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嘛！我哑然失笑，但无语。谁让笑青是个爱情之上主义分子呢。
附以前写的故事一篇，便于没读过的朋友了解来龙去脉。
银婚之后
两个人的婚姻能走过二十五年实属不易。无论是过去不得已与国家一起经历政治风暴的那一代，还是后来改革开放后面临挑战诱惑的我们这一代。想都想得到，要靠怎样的坚持忍耐奋斗才保住两人的小舟不至于翻船。按理说两人既然能走过了银婚，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风浪能够打碎经营了二十五年的婚姻呢？可是我的好朋友笑青就在她银婚纪念日的第二天离了婚，那一年她五十二岁。
我第一次见到笑青的时候，我以为她已经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了，至少在她开朗，仍然妩媚的笑容里丝毫没有看出她的落寞。笑青身材欣长，高高的个子，一袭银灰色的连衣裙长长的拖到脚跟，一双软皮的平跟凉鞋舒适的包在脚上。从第一眼，我对她就有强烈的好感，看着她与大家谈笑风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心想，她的丈夫怎舍得离开这样举止优雅的女人，同时也不禁觉得自己应该颠覆一下以往的观念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原来照样可以这样依然光彩。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说不出来一个女人走到五十多岁来离婚不是个灾难， 尤其对我们中国人来说。
笑青说她和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事实上，我们几乎立刻就交换了电话号码，并且相约下个周末一起逛街。
和笑青交往很长时间我都从未问过她的过去，更没有去探听她离婚的理由，虽然我早就道听途说过她的许多版本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到她家时，看到桌子上铺满了照片。我好奇的拿起一张又一张，那是一组拍得极棒的照片。时间大约是他们一家刚到英国不久的时候，无论是他们在阳光下放风筝，还是在蒙蒙细雨中散步，或者和朋友们一起Barbecue，一家三口都是其乐融融。笑青的丈夫，高大伟岸，前额宽阔，目光炯炯有神，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常有的犹疑不定委琐或懦弱。我看着这些照片半天不能放手，照片上男人英俊女人秀美，儿子相偎在他们中间……，他们那种很满足很安详的表情不是能够装出来的，谁能想象就在这样的照片背后，一个家庭竟然走向了崩溃。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可信了.
笑青大概是注意到了我发呆的样子，她停下手里的活，朝我走过来。她从我手里接过照片，凝视了大约那么五秒钟，然后把照片一撕两半。
啊，你别！但已经来不及了。
家都没了，还留着这些唠什子干啥，笑青平静地说。这时我才注意到桌子上已经有一堆剪碎了的照片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掩饰不住的黯然伤神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笑青？！我几乎是大声叫起来。为什么你们这样美满的家庭也非要破散，为什么你要和他离婚，他看起来是个这么好的男人……，一下子女人本性中的八婆特质暴露无遗。我很后悔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从来不问她。
笑青，坐在沙发上，第一次在我面前变成了“哭青”。
笑青说他们曾经是大学同学，文革期间开始谈恋爱。她说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政治运动，下农场劳动改造，生活的拮据，什么也没能阻止他们过了一段非常非常幸福的生活。后来文化革命结束，她的前夫成了文革后考上的第一批研究生，也是最早公派出国的那一批人。然后，当然她自己迫不得已的做了多年的留守女士。也就是在他们不得已分居的五年中，他的前夫有了另一个女人。
笑青说这一切都是她来到英国之后才知道的事。但她非常愿意原谅丈夫，因为她知道孤独的滋味，知道举目无亲的男男女女对彼此慰籍的渴望。但她明确的对丈夫说希望在他们全家团聚的一刻，他能切断一切往来，并且逐渐地全身心地回到她的身边。但是，笑青说，她给了他十年的时间，盼着丈夫回心转意。但是到最后，她的前夫竟然大言不惭的说，他就是需要两个女人，一个做他的妻子，一个做他的情人，两个都要。他说他不想离婚，他说他仍然爱她，但他也做不到只爱她一个人。
滚你TM的蛋，你去找一个能跟你分享的女人吧！就这样笑青咬着牙狠着心离了婚。办完手续的那一天正好是他们银婚纪念日，二十五年婚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你后悔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不！离婚或不离婚都是同样的令人痛苦，但至少我不会再受妒嫉猜疑的折磨，不会让自己像个泼妇似的难以克制的发疯……。当然一个人也是很难过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尤其我原来又是惯于依赖丈夫的女人。但是，我知道我只能这样。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要把这些过去的记忆都抹掉，我必须往前走，必须朝前看，不能回头，不能……，她说他的前夫前几天还打电话来企图说服她复婚。
我看着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旧照片，突然明白了。我说笑青你不能毁掉它们，这么美的照片不是人人都可以有的。无论怎样，无论你们中间发生了什么，这些照片都是无辜的，这些美丽的记忆都是无罪的。如果此时此刻它们让你难过，让你软弱，你让我暂时为你保管好了。再过几年，我相信你的心情会大不相同，到时我再完璧归赵……。
笑青没有说话，但手中的剪刀不再磨刀霍霍。
后来多少年过去了，笑青迎来了她的六十大寿。她那已经是美国一家大公司的CEO的儿子为她举行了一个小型Party。在杯盏酒色交错中，在一片真诚的祝福中，在笑青开怀的大笑中，我还是在她的眉宇间读出了寂寞。但寂寞又怎样？！在如今寂寞早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时代，不会因为寂寞使她的生活更糟。 而事实上，她很快有了孙子，舐犊之天伦之乐足以填补了生活中的任何缺憾，如果说那真是一种缺憾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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