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像狗一样奔跑 文/邱晓鸣
一
那时候,我正在梦里吃花生。糖炒的,很多。两个荷包都装满了,往嘴里丢一粒,又香又甜还嘎嘣脆响。母亲在堂屋里喊我起床,叫了数声,不见动静,便气呼呼地跑过来伸手把被子掀开,梦里香甜的花生便不见了。我气,本想使性子跟她闹一下的。这时,冷风趁势窜进了被窝,立刻察觉到屁股底下一片凉,唉,又尿床了。我坐在湿乎乎的褥子上望着母亲,不说也不动。母亲见这个样子便骂:讨债鬼又作阴天,天上也没个太阳,看你今夜怎样睡。说着,硬生生地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我迅速地套上冰凉的棉衣裤,趿着鞋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浪哪去?还不快去锅屋里搡饭,好去念书。
稀饭真叫一个稀,一吸两条沟,一吹三道浪。我就着腊菜,一连喝了三碗,肚子便胀鼓鼓的了。放下碗,收拾好书包,家里的黑狗就偎了过来。黑狗是我的跟屁虫。我说,走吧,黑子。黑狗望了我一眼,晃着尾巴颠颠地走了出去。
院地里,鸡鸣狗叫的。六间土坯房,麦秸秆做屋脊,顺下去,糊上结实的草泥,挂上红瓦片,开几扇窗沉在墙影里。门旁,福年躬着身,用草木灰在地上画出些大小不等的圆圈。我好奇,便问,大哥,你在画什么?他神色慌张地打断我说:小土,不作兴讲画,应该说垒。大哥生就是个好脾气,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既认真也不惜力,终日笑嘻嘻的模样儿,让人见了就感到亲切。我笑,我问,那垒的什么啊?他说,粮仓啊,象么?垒的粮仓越大,来年囤里收的粮食就越多,有讲究的,这叫围仓。
我不再说话,站在一边,看着他忙活。
围仓的圆圈,大套小,少则三圈,多则五圈,围单不围双。围好仓后,中间挖穴。他抓了几把五谷杂粮放在仓的中央,再用浮土压上。我知道这是迷信,本想说些什么,望着他虔诚的模样便忍下了。他抚弄了一下我的脸爱怜地说,念书废脑子,别死学,累了就歇歇,去吧,别晚了。我答应着,望着黑黑的大哥,不知怎的,心就疼了,接着又涌出一片怜爱来。
这时候,村街上传来了孩童的歌谣: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我走出了院门。
天,雾腾腾的,风,有点凉。
河堤上,一群孩子聚在一处,爬上树去折柳枝。见了我,一个孩子领着头喊:大学生陈小土,夜夜尿床画地图……。我听了,气,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奋力朝他们甩过去,孩子们躲闪着、疯笑着、猴子一样的溜下树,风一般地逃开,鸟儿似的聚集在不远处继续唱。
黑狗也凶了起来,朝着他们一阵狂吠。我唤住黑狗灰溜溜地走了。没法,面对这种情形只能忍气吞声。唉,尿床已经成病了,我想过许多办法,比如,晚上不吃稀饭不喝水甚至不睡觉,可是,一旦睡着,总会梦见尿急找厕所,找呀找的,忽然惊醒,床上已经湿了。
孩子们觉得无趣便一起向河湾里去了,灰塔塔的身影象数滴墨汁,浸入那一抹浅浅的绿色里。望着他们,我的心里漫过了几许无奈还有羞愤。
柳树醒了,垂挂着的柳条,黄里透着青,鼓露出一节节嫩绿的芽儿,扯一根放进嘴里,嚼一下,涩苦里带着一股清香。再过些日子,柳便会生出胖胖的新枝,折一节,做成柳笛便能乌哩哩地吹响。想到这,我心里就活泛了起来。
清流河上,摆渡的哑巴又在吼渡了,哇哩哇啦的,沙哑的声音里含着悲怆。望过去,河水清亮亮的,一支竹篙,一叶舟,上面或坐或立三五个人形,有雾,辨不清是汉子还是女人。有了他们,河便在这个冷清的早晨活了起来。
哑巴住在对岸的伏家湾,靠摆渡生活。哑巴嘴哑人不傻,摆渡时,逮眼便能辨得清生熟人。生人过渡是要付钱的,三分也行,二分也管,实在没有钱的,甩支烟或送个瓜果水菜的也能过得渡去。附近十里八村的人过渡不用付钱,等到秋后,哑巴便会挑着稻箩,挨着村去讨要粮食。河边的人善,不会为多一升少一瓢的粮食,同一个哑巴去计较。这样一来,哑巴的日子就比一般人家好过多了。奇怪,哑巴娶了个哑巴,却一连生了三个会说话的水一般清丽的女子。有时候,哑巴会将女儿领上船玩耍,哑巴爱说话,见了人就哇哩哇啦地打着手势说这问那的,当过渡人弄不明白时,女儿便在当中传着话。
那天,出行的人明显比往日多。这不,船儿还在河中央呢,河的两岸又聚了一些等渡的人。我想,哑巴今天发洋财了,一人三分钱,数十个三分就多了去了。唉,过渡的人也真是的,南来北往的都做什么去呢?
我就这么无聊地想着,肚子里鼓囊囊地响了一阵,用力努出一个夹着咸腊菜味儿的大屁,一点也不臭,接着,尿又急了。见近处无人,我便掏出家什,憋足劲,想看看自己能尿多高。没曾想,劲使过了,一串白亮亮的尿线射过了头顶,哗啦啦地落了一头一脸,忙用袖子去擦,还是晚了,弄得嘴里咸咸的。
村街里响起了上工哨子声,接着从东到西全是杨队长破锣似的嗓音:男子汉带锹去稻场育秧苗,妇女们去漫湖大田给小麦追肥,迟到了扣工分呵……。
早春的河湾,绿色浅浅的。风吹过来,凉凉的。
妇人的喊声从村街上飘过来了。长一句短一声的,象唱歌:黑蛋哎,来家剃头。黑蛋哎,你这个搪炮子的讨债鬼,回来哟,回来剃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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