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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桥:舒卷
    董桥:舒卷
    2011年07月03日

    新书书名叫《清白家风》,齐白石那幅小画做封面,七月里出版,是今年第二本集子。暮春那本是《橄榄香》,收了二十九篇「小说人生」。《清白家风》收的是十九篇今年上半年写的《辛卯随笔》,外加去年写「小说人生」期间抽空写的〈书香〉和〈在春风里〉。书不厚,《橄榄香》阙如的两篇「小说人生」顺便补进书尾。我在新书的〈小记〉里说,「小说人生」两篇〈香雨斋〉和〈舒老〉当时刊登后才又找到一点材料,很想改写一些段落,杂事一忙搁下了:「『小说人生』其实还有些故事可写,」我说,「来日不妨随时随兴写了登在专栏里。宋朝魏了翁说世念久阑珊,人老了总是随寓随安舒坦些」。魏了翁是南宋学者,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人,端明殿学士,反对佛老学说,说圣贤只言寡欲,不言无欲,不对,说虚无是道之害,崇爱朱熹理学而怀疑朱注各经不尽可靠,一生思想不离「心」字。那时候我的忘年知交舒老先是研究董仲舒,晚年又研究魏了翁,《鹤山全集》是他谈起我才知道,聊天忍不住跟我讲了许多「心」经,要我记住做人做事求「心安」最是紧要。写〈舒老〉我只写到他女儿舒卷从大陆出来在中环一家商行做事,嫁给商行里一位襄理,五十岁光景,闽南人。舒卷一九五五年嫁过镇上小干部,一九六二年小干部跟别人好了,离婚。舒老说再嫁也好,得个照应,省得老父亲大去她一个人在香港:「再说,这位雷先生到底实诚。」
    喜宴办完不到八个月,舒老心脏病辞世,舒卷身心俱伤,神经衰弱,医了好久才渐渐平复。我安慰舒卷说她父亲一生崇敬胡适之,常说胡先生在中央研究院酒会上心脏病发倒地仙逝最幸福,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舒先生免受病痛折磨走得潇洒是他的心愿,我们都应该为他高兴,况且过八十了,比胡先生大好几岁!」舒卷听了稍稍宽心,找出舒老昔日求胡先生写的条幅挂在厅堂上。大字写「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小字嘉勉舒老治学自辟蹊径,立论谨慎周全。舒卷说她记得父亲战后在南京还藏过胡先生一幅斗方,抄一首白话诗,不晓得搁哪里了,找不到。「别着急,别着急,」雷先生说,「慢慢找一定找得到!」我没敢说舒老其实也珍藏胡先生写给他的两封便笺,寥寥两三行钢笔字,一封签「胡适」,一封签「适之」,「之」字拖成长长的尾巴,我印象很深。舒老说他少年唐突,几次写信问学,胡先生周到,回复两句话都亲笔写。
    雷先生个子细小,五官细小,金丝眼镜跟微秃的头顶一样亮,长年一套套西装裁剪笔挺,不打领带打蝴蝶领结。他在伦敦政经学院读过书,英语一口英国腔,国语倒不脱闽南音。性情确实温顺,举止也温顺,舒卷说她不小心碰翻了饭桌上一碗热粥雷先生温温吞吞丝毫不动声色。雷先生说明明人家碰翻了热粥免得难为情假装看不到,那才是教养。舒卷胀红了脸顶了他一句:「去你的英国教养」!风度这样优雅的中国绅士我在英国见多了,起初交往有点不自在,慢慢看出是真心的礼貌不禁微微感动:教养变成了喝一口清水那么寻常总是可贵的。那两年雷先生有空不忘约我吃午饭聊天。聊起舒卷他一脸喜悦数着她的趣事,说她脾气急躁,说来就来,像个小女孩,老爸惯出来的。舒卷四十多了,从小留在乡下日子清苦,素雅的容颜飘着几缕风霜,配上鬓畔的垂白眼角的细纹,乍看彷佛苍苍树林里一朵初凋的水仙。「那份干劲倒是难得,」雷先生说。「逞强,好胜,一丁点英文底子来了香港拚命进修,会读报了,说是过些日子我那堆英文书她一定读得懂。」雷先生爱读传记,家里四壁藏书几乎全是英国美国的传记文学,只读精装不读平装,说平装书不耐翻,封面都翘起来,讨厌。丘吉尔他是专家。写《维多利亚女王传》的斯特雷奇他也崇拜。还有哲学家罗素和艾尔,说那时期那些大师全是文章大家,读他们的英文像寒天喝一杯英国奶茶。有一回他匆匆赶来我办公室,捧着五册一套鲍斯韦尔的《约翰逊传》,说是一位英国殖民官快回英国了,卖书,全是这样精美的名家真皮装潢,一点不贵:「看中三四套还在慢慢议价,省得向英国订购,邮寄麻烦,费时。」到底是清纯的读书人,过了半百还留着一颗小孩的心,找到好书像圣诞节拆礼物那么兴奋。
    六十年代尾一个周末,舒卷约我去他们家吃晚饭,说乡下来了人想让我见一见。那个人相貌纠纠,粗粗一个庄稼汉,也五十多了,身量高出雷先生两个头,人人叫他铁犂,只爱儍笑不爱说话。舒卷说铁犂是她小时候的大哥哥大偶像,铁犂嫂嫁进门那天她偷偷哭了一个晚上,想过悬梁想过跳河。这几年共产党凶蛮,日子苦,铁犂嫂遭流氓轻薄勒索吃老鼠药死了,铁犂穷愁度日,舒卷花钱找乡下土霸替他办手续让他出来:「从今往后我照顾大哥,」她说,「老雷也同意了,大哥你放心住下来!」雷先生连声说好,铁犂穿着背心衔着牙签阴阴一笑点了点头。那是乡下地方旧派人的人情,舒卷和铁犂看惯了也做惯了,一点不在意。雷先生倒尴尬了,借故拉我跟他进书房看书,从此那个整齐洋派的家他渐渐成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外人。那段日子他不找我吃午饭了。偶然惦记打电话过去他也没像往昔那么健谈。舒卷倒找了我好几回,要我陪她上律师楼上银行处理他父亲一些财务。我每次要她带雷先生一起去她都不肯,说那是舒家的事不是雷家的事。一天晚上,她带着铁犂到我家要我介绍相熟的泌尿科医生让铁犂赶紧去看病。过了三四天她来电话说铁犂进医院动手术,是摄护腺急症。我在电话里频频问她雷先生近来可好。她说老雷应酬多,很少回家吃晚饭了。「他是好人,好好照顾他吧,」我说。
    「你别操心,他才不稀罕我照顾呢!」
    「他从来讲分寸,不随便说出口。」
    「分寸分寸,闷死我了!」
    「你父亲教我做人做事求个心安。」
    那天我格外怀念舒老:那么体面那么细心的老前辈。两个月之后雷先生终于不见了。商行老板告诉舒卷说老雷留下一封辞职信走了。舒卷走遍香港九龙大小旅馆都找不到雷先生。她急了,带着铁犂到我办公室要我陪他们去报警。我说雷先生是负责任的人,商行都留了辞职信,家里迟早会收到他的消息。舒卷一脸惘然。铁犂眨了眨眼儍儍一笑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他整个人累得要命,眼圈黑得可怕。我不想再见到他们,办公室和家里响电话都说我不在。一天,舒卷写便条说雷先生英国来了信跟她道别:他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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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说胡先生在中央研究院酒会上心脏病发倒地仙逝最幸福,是前世修来的福份:「舒先生免受病痛折磨走得潇洒是他的心愿,我们都应该为他高兴。”身怀重病的我,十分欣赏此话。如果你大难不死,留个残废的身子,尽是害人害物,得人讨厌,对社会没有用处,反而增加社会负担。我是希望像胡适之那样,当某一天,失去了我的踪影,不用寻找,我将跟随胡先生去了。
          “雷先生说,明明人家碰翻了热粥免得难为情,假装看不到,那才是教养。”的确是很好的修养,我希望自己,慢慢[培养出如此高深的修养。
      黄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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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香港文友說,讀董橋散文是種閱歷,這閱歷是作家人生閱歷和作家人生學養兩結合給讀者的陶冶。這是我歡喜董橋先生《小說人生》的真實感想。
        當然嘍,他的人生普及性的文化人,為讀者展示齣齣人生情采,毋庸說讓我感覺了作家對朋友和世間人的關懷。我敬仰董橋的學養和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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