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公聆聽張貴安講美國生活,他也感慨萬千,覺得跟他如同早就是故舊一般親切。此刻,聽他講綠卡和阿拉斯加打工,好想聽他講下去,尤其講講他生活紐約的唐人街,才是他最想知道的。他歷年無數送人蛇跳碼頭,都是來去匆匆,見唐人街人潮熙熙攘攘,真如觀走馬燈。但他想知道同自己相若年紀的人講唐人街,也許將來自己也跟張貴安一樣,會成為唐人街一分子。至於張貴安說到唐人街設館授徒,他反而興趣缺乏,自然因為心裡的諒山妹。
「張哥,也講講你心眼裡的唐人街吧。」於是他又順口問。
「唐人街…從哪裡講起呢?…先前講到,中國餐館是福州人天下,不假。唐人街逐年不少人蛇上埠,唐人街不再是廣東人的天下,慢慢變成龐大的福州人社區。讓我想下…從哪方面講起呢?…想想…哦,就講講我心裡的唐人街吧。」張貴安顯然被感動了。
「廿年前帶老哥去〔羅浮山會館〕,轉眼廿年…」甕公感懷地問道。
「你鄉〔羅浮山會館〕,我住數日散仔床就被人送去打工,無再回去。後來東南西北打工,如剛才講的阿拉斯加,都是後來的歲月。唐人街給我最大印象,似乎該由孔子大廈講起。…」張貴安顯然心思龐雜。
「孔子大廈,好!」甕公感懷了。
然而,他未知此刻,張貴安的心想的就是孔子大廈。
「我心裡有幅唐人街地圖,孔子大廈是唐人街地標。那些年,我住紐約,到唐人街訪友,都以這個地標做標准,絕不會迷失方向。說到迷失方向,應該講的就是搭地下車。盡管袋裡裝著一幅地車地圖,還是會在蛛網樣的地下鐵迷路。真正無鬼用,在紐約來去廿年,我還未搞清楚地下鐵地圖。但在唐人街,知道孔子大廈就平安大吉。」張貴安興趣來了。
「…」甕公不想打斷他的興趣,想聽他講下去。
「走進唐人街,白天陽光照映滿人影,多數中國人來來去去。我知道這些同胞跟他一樣都是偷渡人蛇,他們都跟我一樣拼搏人生,為偷渡債歷盡艱苦,但我們不可憐,是為尊嚴生活。但也有人活不出尊嚴,算是命運吧,唐人街也有許多這類人。我告訴你老哥,我有個遠房親戚,是個從未見過面的老船員,像你黃哥一樣,當年他算是紐約「座地主」。老親戚孤家寡人,到現在仍然靠聯邦政府福利照顧,好在美國佬有健全的老人的福利。我這個親戚可說一世人靠美國佬養…」張貴安沉默下來。
「為甚麼?真正人生如夢…」甕公有些奇怪!
「真正無鬼用,跳船花旗,結果因為嗜賭如命,我真要駡一聲『大吉利是』。我的親戚是個例子,認真人渣。這也算是我心裡的唐人街印象吧。」張貴安笑。
「…」甕公聽之,像被戳穿的心病,有羞愧感。
「我還想說一個鄉里,年紀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叫佛仔。我就是他介紹到阿拉斯加打工的鄉里。我回來紐約去拜訪他,卻聽到人家說
,他生傲傲趴在廚房一命烏乎哀哉!他老婆因為他死亡才得到簽證來美國處理後事,又是一樁大吉利是…現在他老婆也是由聯邦政府照顧。我覺得美國這個國家好。」張貴安無限感慨的。
甕公望著窗外的夜色,也感慨萬分。他想起自己船上三十年,想起他的江湖妹伍月花,和她的事業成功也仁義。自然嘍,想到於今寄身散仔館和未來,還有心裡隱藏的〔太極講座〕…眺望遠處燈光裡幽暗夜色,他突然在心裡問自己:張貴安的唐人街地標,孔子大廈就是他心裡的標誌。我的心靈標誌真是諒山妹嗎?彷彿遠處浮映了孔子大銅像,在夕陽映色下黑閃閃的光暈。他心裡有些怔忡感。
「張兄,你的孔子大廈地標還未講完啊。」他突然拿話搪塞自己心情。
「孔夫子…哦…我記起來了。」然而張貴安不知說甚麼?
「在紐約跳船真易過借火,腳踏實地唐人街真像在鄉下過家穿巷。記得當年帶老哥逛唐人街,在孔子像下我同你握手再見。想不到廿年後在邁阿真的再見。我現在記起來了,站在孔夫子像座下望唐人街,望了眼〔家鄉味〕招牌,會打心眼笑出來。我想就是你講的唐人街地標的意義。」甕公又順口開河起來。
「對!由孔子大廈舉目眺望威地臣街,一街的燈火華燦,孔夫子好像迎接所有中國人和洋鬼子。」張貴安笑咪咪的。
「對!有時我打心眼自說自話:孔夫子,中國人愛佢又恨佢。我和你一樣做夢未想過,毛澤東打倒佢,舊時金山阿伯收存佢。佢是春秋戰國人世,多少朝代呢?…我和你是民國人,也是共和國人。哦哦哦,別話我蠢,我也轉世做人啊…」
「聽甕公老哥這樣講,我也長安了見識。如果沒有毛澤東改朝換代,數十下來,中國不會有一代代偷渡逃亡潮。我有個廚房佬老友說了個順口溜說:感謝毛主席,革了我的命,我化身孫悟空,一個跟斗跳到紐約三藩市。真應證一句話:全世界任何旮旯地方,有煙卣的地方都有中國人。…甕公,幾十年來,大陸少說有百幾十萬人逃亡吧,你講對無?」然而張貴安不知不覺的這樣說。。
「老哥有見地。我雖然現在才跳碼頭。但我知道逃亡西方的中國人,勿論在哪個國家,都打拼出一片天下。中國餐館開遍全世界。」甕公津津有味地地望著張貴安,真像他鄉遇知音。
「對!據說,現在全美國有三幾萬間大小中國餐館。可以說,由孔子銅像想開去,由美國大埠到小小埠,都有咱們偷渡人蛇的餐館,小小外賣店就能養活幾家人。…」甕公莫名其妙地望著張貴安,覺得他講的唐人街話多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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