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請〔五月花飯店〕所有員工到西餐廳晚餐。餐廳提前打烊,可說是甕公一眾員工一大樂事。伍月花早就訂了座席,西餐廳早為一眾中國人擺三張合並檯,座席格局帶出的氣氛也像在飯店的「唐人街」。西餐,甕公不算陌生。不陌生,是四海為家,懷抱一本放諸四海的「通書」,像「通吃世界餐」。今晚老闆娘請吃美國牛扒,他多少有個甚麼品味,知道怎樣吃老番牛扒。所以,他特別請老闆娘把黑伐圖和張家父女座相連座位,牛扒餐還未上來,他就講自己甚麼品味,讓他的太極拜帖門徒講起究竟,以免徒弟不知就裡,像他「通吃世界餐」一樣出洋相。
「黑伐圖,也許你吃過深圳碼頭的李家誠牛扒,但我還是說下個人的鬧笑話洋經驗。等下老闆娘把老番話傳過,你幾個人蛇心裡有個底,不像老甕公出洋相。」甕公玩笑地開講他的心得。
「師父,深圳碼頭也有李家誠牛扒餐嗎?」黑伐圖拘謹地笑道。
「你在草原吃羊肉也有講究嗎?就算講究,整隻羊還是如五馬分屍。傻瓜,就算有朝一日我師徒發達,想吃李家誠牛扒,還是耶穌打救。」甕公又顯出他的無心肝語氣。
「契爺,唔好笑話蒙古哥吶。」張月妹卻插口向甕公講廣東話。
「貴安兄,你話吃牛扒是不是有講究?」甕公笑望張貴安和伍月花,意思他倆屬於老華僑。
張貴安卻面懵懵望著長檯外的美國人靜靜地進晚餐,想的倒是日前在南下列車裡的心思,也安靜地望著笑意盈盈的女兒,不想說話。
「吃牛扒隨食家口味,是有生熟度講究。等下老番話傳過來,我會據你們說牛扒熟到甚麼程度合口味,五分熟呢,還是六七成熟,甕公師父就是這個意思:講究的是餐檯上擺的刀叉怎樣切牛扒,你該怎樣照自家口味調甚麼味料,就是你面前餐檯上的辣醬、酸甜醬呀等等…甕公師父不想你出像他當年吃牛扒洋相。」還是他的諒山妹知他,主動代說了。
「…霧都倫敦名不虛傳。我第一次吃倫敦牛扒大餐,像看女人帶神秘面紗,我無所適從。吃倫敦牛扒,似乎也解釋了他們曾經數世紀前殖民世界,歷史悠久。吃老番牛扒,倒又讓我想起日本人的吃菜飯,太小家子氣,太矯情。日本人性格裡有偽善,這偽善反而做作得誇張,就像侵略中國。…」甕公為甚麼這樣說呢?連甕公自己也覺得會這樣說不對題,因此緘口下來。
「甕公師父無厘頭,離題萬丈。」老闆娘笑道。
於是聆聽老闆娘簡單解釋。直到牛扒次第端上來。然後就是吃牛扒。大家小心翼翼切割牛排,扒開錫紙包裹的佐牛扒的馬鈴薯,或細嚼甚麼沙津生菜生蕃茄佐口舌,大家都是默默寡言地進牛扒大餐。然後,大家心裡念著老闆娘有話說:為張家父女團圓,還是?…他們也猜度甕公和伍月花對待伍子介〔華商會〕在報紙抬舉甕公的太極講座,甕公沒有明確表態,老闆娘的「聖意」未裁決。尤其作為〔五月花飯店〕開山祖師爺大將軍老余,在某種程度上比老甕公了解伍月花的難民甘苦,知她的生財之道,因此吃完西餐牛排,他想老闆娘和甕公有話說。〔華商會〕大做報紙頭條,她和甕公有江湖拜把之交,老闆娘該解開心裡的悶葫蘆。
「今夜老闆娘請吃牛排西餐,大家說說口味如何?」於是老余說話了。
(口味怎樣?…) 似乎就是此刻大家咀嚼的心裡話,容易說也難道。
「中國人愛說人生難得幾回醉。今夜老闆請吃美國牛排,是為張貴安先生人蛇父女團圓洗塵,當然富紀念性。牛排不是美國最好的菜肴,沒有法國人吃蝸牛嚴肅,咱們吃螞蚱的講究,又跟阿燦在巴比橋吃漢堡包不同。但美國人吃食大眾化,牛排算是奢侈享受。」大家未料定,還是他們心目中老闆娘的「男人」打開話盒子。這個老甕公打破入廚以來的拘謹沉默,今夜格外開心。
「是的,就像〔華商會〕有意抬舉甕公師父的太極功夫,在美國就是太學問了。甕公師父不敢謬然採納伍子介先生的廣告造勢,我就以〔五月花飯店〕老牛身份說幾句,算為甕公師父投個彩。」大將軍像推開〔華商會〕的衙門。
「我今日重讀了伍子介和利本生「先斬後奏」,其實我在地下賭場照相時心裡早就預感了,祇是沒有想到伍子介師爺會以這樣的方式大張旗鼓,做成了〔華商會〕的功利作用。真的順水推舟嗎?承辦太極講座非同小可。甕公哥,您決心靠碼頭,我跟大將軍就研究過您的太極功。」老闆娘卻說。
「老余也想摧波助瀾?大妹子也是這意思嗎?」豈知甕公把話推回給他的諒山妹和大將軍。
「我不想甕公契爺到〔華商會〕教人打功夫。姐說,如果在散仔館教練多好。」眾人怎也料不到張月妹這細妹丁會插話。
眾人望見張貴安平靜的雙手靠著檯面。
「甕公哥,阿妹請您表個態。」老闆娘說話了。
「那夜在大本營聚會我已說過,我的表態就是隨遇而安。」甕公還是這個表態。
「甕公師父,您諒山妹耽憂您。她說您承諾她戒酒不沾賭。其實,越南華青有無數青年朋友崇拜中國功夫,如果甕公師父在咱大本營設座授徒,最合大家的心意。」大將軍把話挑明了。
「哦!…」甕公一下子訝然了,這是他從未思考的,離他戒酒和賭,都是不同境界的功課,他想。
「甕公師父,就在大本營開講功夫講座。」老余笑道。
「真正知我諒山妹。大妹子也設座授徒嗎?」甕公似乎找回了「自我」,笑道。
「…」他的話,反而令他的諒山妹奇怪了,即時啞口無言。
「如果真要設座授徒,我不想在大本營,還是把開班授徒設在〔華商會〕最天時地利人和。」甕公終於表態了。
「甕公哥,人蛇混雜啊!」他的諒山妹也馬上表態。
「阿妹,我雖然剛跳船生活,但我略地美國住宅環境,咱們能把學校開到家裡來嗎?打開教場收學徒,美國佬也崇拜中國功夫。李小龍早在廿幾年前就威盡全世界。但是當年李小龍樹大招風雨,在西雅圖四面受敵,打道返香港才做電影明星。如果我把太極學社開在大本營,四方八方來學徒,不是更加人蛇混雜嗎?」甕公終於說出自己的初衷。
他的諒山妹因此緘默下來了,臉頰浮漾著是喜也愁。
「〔華商會〕是唐人街,天時地利人和。就算如利本生說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都五十歲的人了,就算被山虎當飯吃,也算留下江湖一段笑談。」甕公自嘲地解釋他的思路。
他說完,竟快快樂樂的當眾人面香了老闆娘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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