肴馔一道,于今我偏好简洁。以平常之物,简单之法,出天然之味。倘再能牵出些幽情诗意,当然就更好了。如袁随园那样,一块猪肉动辄要沸三十次,我便不甚耐烦。荣国府的茄鲞也是没有茄子味的。所以,李笠翁深获我心。
譬如蟹。食蟹本是至简至美的事,许多人却偏要斩剁煎炸,多方蹂躏,正是笠翁忍无可忍的地方。所谓“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出于蟹之躯壳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饮食之三昧,再有深入于此者哉?”“ 剖一筐,食一筐”,我们现在是不大有机会了,三几同好,十数膏腴,更应该惜而用之。我食蟹不过二法,一之以蒸,连姜葱酱酒概不用,图其鲜肥而甘,嚼起来竟有甜味;一之以醉,便是生吃,图其醇滑爽冽,佐以温酒,直让人不作第二想。由于我有此好,内子于炮制生蟹一项推敲琢磨,几几乎地了成圣手。
《博物志》言,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东南的浙人尤爱海中之鲜,都是易得的,诸如所谓“螺头新妇臂,龟脚老婆牙”。这两句始见于宋人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谓皇帝问各地珍贵物产而有此一说,后人多番传抄,解释也莫衷一是,都往奇巧的路子上想,终于弄不明白是些什么东西。其实都是贝类,于早些年渔市上常见的物事,为浙南温岭,玉环至苍南,平阳一带百姓日常所食。螺头,尤指辣螺,肉鲜肥微辣而有清香;新妇臂,则是状蛏子的白腻润泽;龟脚,又叫“石蜐”,我仅见于永嘉府即如今的温州一地,外地人是不认识的。生于海中岩石上,竖如拇指大小,壳灰绿色触之如帆布,极易撕开,顶上参差如爪甲,整体看象煞乌龟的腿脚,肉极细白而嫩。这三种均无需特别制作,开水焯熟即可。最难解释的是“老婆牙”。这种东西遍生于各地,常见于水中岩石,闸门,船底甚至稍大体形的贝类如牡蛎海虹的外壳上,灰黑色,状如莲子,开一圆形小口,中有物如鸟嘴,即丑陋的“老婆牙”,永嘉方言称“chu”,刺,扎的意思,古人造字为(虫族),不知如今官名怎么称呼。用以做汤,无与伦比。只是太过渺小,已没有人愿意采集了。
龙肝凤髓没有人见过,所以大家不敢妄想;鱼翅燕窝人人得而贵之,是因为不易寻,于滋味上全没有什么精彩,倒是要花大力气去侍弄它,牺牲一大群去矫饰一小撮。于是我便钟情于那些平易可得的东西,如菱,如藕,如笋,如“春前新韭,秋晚寒菘,夏浦茭根,冬畦苔菜”之四美蔬,全因为其没有什么古怪。我想,食不厌精,主要还是材料上要精,谓得其品,得其地,得其时;脍不厌细,也是要手段得法以见其本性发其本味,倒不在于繁琐,更不能乱本。当然我也决不主张茹毛饮血,毕竟我们不是吃强盗饭,只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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