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泊原爆地長崎感思
按語:近日日本遭遇地震,全球性救援。又近日,從網上讀到各方對地震的報導和對日本國民性的評論,十分叫人注目。尤其目下讀到小土豆和江南先生文章,感動之時,筆下想起廿零歲時航海東南亞,其中大部份時間靠日本碼頭卸貨,看到無數日本人,尤其碼頭工人。一個行船佬家族曾遭日本國蹂躪過,這個家族子孫跑海靠日本碼頭,自然有話說。這篇〔船泊原爆地長崎感思〕和其他寫日本劄記,都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舊作(香港《南北極》〔飄泊者劄記〕) 現在重貼給美華文友閱讀,也讓文友們知道作者當年的精神狀態,怎樣看日本和寫日本。
我又重返日本,已經多年之後的飄泊日子。這回到投下原子彈的長崎,我感想就與往日到日本任何一埠不同。 投下原子彈,數十萬生民塗炭,大戰因此結束,日本無條件投降。這就是戰爭殘酷的教訓。連日天氣惡劣,船在風雪交加下進港。濁浪排空,風雪綿密,很容易消溶了我對這座城的好奇心理。我的心雖不像天氣惡劣,但也和天色一樣灰冷沉重,似乎也對原子彈威力的幻想沉重許多。其實,原子彈的原爆驚天動地,世界戰史已寫得一清二楚,我不必加於絲毫想像力;或者說,對於戰爭的殘酷性,深思熟慮了,想來該歸於日本人咎由自取。我非常討厭日本人的劣根性。我的戰爭論也非常現實,儘管思維方式有些狹隘,影響我對生死存亡的感覺;因此,也影響我對風雪籠罩的長崎失卻了思考的熱情。我這樣理解自己現在的心情,似乎心智很超然了。
昨夜船友告訴我船到長崎,我心思有些奇怪,自然也與戰爭關連。船舷外狂風怒吼。我下更後無法安睡,盡靠鐵牆胡想心事,想些與飄泊無牽連又像十足牽連的事象,竟以為自己與汪洋世界關連,也就是與自己人生經驗關連了。就因為船到長崎吧,我忽然想起讀過《廣島之戀》【註】這本書。書是本電影文學劇本,是文法獨特的文學劇本。我一時記不起作者名字,但永遠記得之所以買了這本書讀這本書,因由就是廣島和原子彈。文學裡沒有原爆的情景,也處處有原爆的殘酷性。
《廣島之戀》之所走進眼簾,自然跟自己愛看電影關連。先幾年,我初次航海,未到一年就半途而廢。船公司關了門,我連正式的海員簿(海員護照)都未拿到,手上擁有的只是「海員招募處」出的一張臨時白卡而已。跕躉無所事事,日子也過得十分沉悶,愛讀書而邂逅《廣島之戀》,也邂逅電影文學情景了。讀到這電影腳本,曾到處打聽香港有無公映這部電影。那時的心情,泰半慾望窺視大師筆下的「廣島」對世人心態的窺視;尤其主人翁(或者就是作者吧?)那副對戰爭的理解論和發表的電影參與者的心理。我與其說迷惑這種電影文學筆法,毋寧說迷惑於文學所解剖的世態人心,包括愛恨的心情。這或者就是我初到長崎的超然心態寫照罷。
長崎已入冬。我站在甲板上,也躍跳雪垛上眺望。港灣四處船艦錯落,海依然怒吼奔騰。碼頭遠近灰濛濛。但日本碼頭工人們在鬥天鬥地,跟船上水手們為船靠岸泊岸昂揚鬥志。船是大名鼎鼎「東方嘉華號」,她也四海奔馳,於今又到新渡頭了。船是客貨輪,船上有東南亞水路載來過千遊客。長崎因原爆出名呢,還是遊客敬慕日本人鹹魚翻生?我來看望他們默默重繫大和精神武士道?這是我的猜想,或者也是我的心情。我很敬畏日本精神,也非常討厭日本人。多年前初到日本時,我為他們的跨海大橋驚豔,也驚豔於酒幡招搖下鞠躬柔順的日本女人。我想,長崎也會以這副姿態迎接「東方嘉華」,和她懷抱的世界遊客。
我俯視碼頭四處景象。貨卸完吧?戴灰鋼盔的工人,在雪花紛飛裡跑。原來他們排成一列隊伍,很秩序地踏操步離碼頭,踏過紛飛雪花裡。戰後的日本置死地而後生,在美國契爺的提攜下,愈嚴肅他的大和精神和世界野心,誇耀的仍是武士道。這就令我的想像飛得遙遠了。過去,船靠過日本幾個埠,諸如神戶、八幡、室蘭、涵館、小埠如津久見、椎內,日本處處有輝煌鋼鐵工業,石油煉油廠,都令我敬畏。日本人日常生活裡體現的禮儀和嚴肅性,又令我懷想了我們的漢唐盛世。這思路似乎誇張了日本人的精神。然而,歷史老是告訴我,中國人在近百年跟日本人打仗,我們沒贏過;日本人在我九百萬平方公里神聖領土上,可橫行霸道槍殺我四仟萬同胞。這筆賬寫在現代世界史裡,日本人卻從未認賬,他們也從未承認侵略和謝罪鞠躬。日本人極乎瑣屑的禮儀緣乎底蘊為何?我敬畏之也迷惑之,或者也是深思熟慮的理解罷。
雪花飄飄。碼頭工人退場之後,我忽然看到一隊扛傘穿和服提樂器的女人進了碼頭。她們移蓮步慢慢走來,停在我站的船舷下,又慢慢排開一列整齊的行樂陣仗。但她們一字排開提遮雪傘,迎連綿不絕的飄飄細雪,卻連頭臉也不敢抬,仰望龐大的「東方嘉華」。這是長崎政府特意的親善舉動,還是專業的藝妓們格外的雪景情懷?自然,我想起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孃》,也想起谷伊潤一郎的《細雪》;偉大的作家和風華茂盛的「東方嘉華」,全在偶然的藝妓行儀裡,讓我感染了飄泊者沒落的豪情。
儀樂隊排好。雪仍在飄。乍然聞琴鼓大作,在雪花飄灑空中飛揚。慢慢,惹來三三兩兩好奇的船員和遊客。我們的船長和大副們也出來了,跟我的好奇也許一致。然而,對於藝妓們光臨迎迓,他們怎的沒預先知情,令我疑惑不解。我想,也許昨夜大家在賭場輸贏到亂七八糟,故誤會了藝妓們盡地主情誼?過百船員擠在豪華船上,浩瀚大海連橫茫茫水路,大家心眼裡只有航路,難料也難忘歸家情。肉體和靈魂也許又是水做的,水為財貴在相知相惜,獨佔偶然的陶醉,輸贏都交給命運,怎又先知碼頭上有藝妓相迎?我馬上省悟她們是專候豪華輪蒞臨長崎,迎迓進城觀光的地球人。
也就是這列和服藝妓和鼓弦之樂,把我浪漫情緒挑撥;在樂音與雪融和的灰濛濛氣氛裡,我想我是第一個默默鼓掌的人。但接下來,我還未見到一個遊客下船梯。我們的船長和大副們也沒下船梯,去接受長崎藝妓的盛裝濃情。鼓弦之樂仍在雪裡綿密飛揚。這個雪景飛揚弦樂過場,足有半句鐘吧?我看藝妓們(姑且這樣慣稱下去)又扛雪傘,揹她們的琴和鼓蓮步離開碼頭。我心裡卻凝住這個心思:也只有日本仔纔想得出這種迎客禮儀吧?他們要地球人來回顧和看望原子彈爆發後的原址,還是讓人家來靜觀這個民族的古老風情?日本人大徹大悟了戰爭的殘酷嗎?是否也省悟過古老風情奧處的人性?戰後,這個國家翻天地覆,卻復興得璀璨,令整個世界眩目。
後來,我到原爆地「回顧館」去觀光。我回船途中偶然經一書店,又偶然買了本日文原版《大東亞進軍》(我憑字面猜)記錄畫冊,如獲至寶。這畫冊的照片和記錄的文字,實在在記錄日軍進佔深圳的日子:昭和十四年(即公曆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廿六日,進軍香港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廿五日。這本侵略中國的進兵畫冊,記錄得鉅細無遺,但到了政府手裡卻黑白顛倒了。何解?我用過去習慣的用語來說:日本政府是反動的,人民是善良的。但,民族性之反動又怎樣演變呢?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廣島之戀》有些浪漫化了,凝聚了難解的情結;原爆之殘酷,卻被一段世紀戀情美化了。自然,我的思維有些孟浪。戰爭原本就是殘酷,文學大師只是用心良苦,她悲天憫人的文學情懷,欲以人類和諧的情調,喚醒戰爭販子的良知。因為人最終還是人,只有愛纔是永恆的。雪雨飄飄下的藝妓們,禮儀也是人之致禮,鼓弦之樂乃永恆之美音罷。
船泊原爆長《廣島之戀》偶然邂逅的男女,在床上講起廣島原爆,又不願記憶廣島,這是非常自然的心態,日本人也是。鼓琴之樂在紛飛雪裡飄散,則是非常現實的景致。而原爆已寫進歷史裡,則是人類身上永恆的死亡印象,就非記憶和追思的情調了。那個宣揚和平和博愛的法國女子,她在床上否定了原爆的記憶,其實正是人性的弱點罷:人最怕死亡,也怕見到死亡,惟有愛纔是永恆的。這情景,就像我久久呆立船舷甲板上,眺望遠去的藝妓們,耳畔縈繞雪花飄浮的樂韻,風雪撩動她們的布傘和服。我想我的癡呆心態是可以理喻的。 【註】《廣島之戀》為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赫,崔德林中譯,台北晨鐘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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