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杨花满路春归了
2011年03月06日
梅师娘五十年代已经常到大陆做生意。六十年代文革初起那几年她还去，广东、福建、江浙熟得不得了。去买什么去卖什么都不说，只见她日子过得温润，一张秀丽的脸长年秀丽，三十多了还耐看。她的贸易行开在湾仔北帝庙那边的小巷里，招牌是南洋建昌公司香港分行，五六个职员好像很忙也好像不忙，梅师娘好像也不怎么管他们，总是清清闲闲坐在经理室里喝龙井看报纸。丈夫病故多年，夫家怕她留在南洋孤寂，安顿她回香港主理建昌分行业务，赚钱赔钱不在乎。早年南洋客似乎都富有，都善心。先是几位前辈带我去看梅师娘，看她大陆带下来的古玩，有些说是她喜欢，不卖，有些都匀给几位前辈：「我不做古玩生意，」她说，「自己喜欢的不算，长辈看中了照原价拿走就是！」梅师娘一定是结交了不少内地书香世家，拿到的尽是一些文人雅玩，价钱不贵，品味很高，连杏庐先生那样的行家都频频惊叹，说师娘到底上过徐悲鸿的课，文化底子厚。一九六八年端午刚过，梅师娘找出一件竹刻小臂搁一定要我收下。我不敢要，她说那就请她喝茶。
小臂搁只二十二厘米高，三厘米宽，上好竹材，殷红鉴人，包浆也好。刻小字四行，每行三十字行楷，笔势刀法都娴熟，雅静。杨花曲五绝写得缠绵得要死，梅师娘说看懂了要脸红：
柳絮任飘撇。散作漫天雪。亦自惹相思。不染杜鹃血。 花开刺侬心。花飞羞侬色。生小本缠绵。东风太着力。 昨夜花黏雨。今朝花绕户。捉花乙乙抽。结作同心缕。 芳心未肯歇。粘泥泥更滑。切莫飞上头。混侬青丝发。 怯怯春情懒。都被游丝绾。欲唱叛儿歌。小鬟嘱缓缓。 程卧梅年丈招集天香馆制杨花曲分体得五绝 廉普。
梅师娘说是五十年代杭州一家人家医病缺钱卖出来的，一共十几件竹刻，都是嘉定名家作品，这件杨花曲最不起眼，盘弄一个晚上才露出品相。她说玩文人古玩要玩这样档次的东西，不要贪大贪贵贪重：「廉普是谁我还查不到，你慢慢找吧，听说查墨谱也许会查到他。」我到图书馆去查过，零零星星查出一点线索，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他，待考。
朱汝珍《词林辑略》卷六说：「王成璐，字莲圃，湖北江夏人。散馆，改知县。」光绪《重修安徽通志》卷一四一《职官志》引《桐城县志》说：「王成璐，字廉普，湖北江夏人。进士。由庶吉士改知县。道光十五年，任桐城。以兴文教培人才为务。捐廉课士，劝学勤恳。地方利弊，咨询父老，故能洞悉民隐。历霍山、南陵、宣城，皆有政声。至贵州布政使。」据周绍良先生考证，王廉普生平制墨多种，《蓄墨小言》里有一笏是他监制做给同年杜受田的芝农书画墨，还有一笏是做给乡前辈乔用迁的见斋书画墨。周先生查得王廉普自制墨拓本钤篆文方印「天壤王郎」、「翰林改官」，说「颇深萍踪寄迹、宦情潦倒之感，似有不胜言者之意」，足见王郎确是散淡雅人，合该写得出那么缠绵的杨花曲艳词。梅师娘倒说查不真确也就算了，来日慢慢查，机缘一到一定查出来。我真喜欢她那样的潇洒性个，事事随缘，都不在乎。她常说那些老先生都太认真，学问再好做人做事还是放不开手：「都是我父亲的朋友，只好迁就！」她说。
「令尊也是收藏家？」
「战前他跟过陈嘉庚，什么都做。」
「听说初来香港做罐头生意？」
「现在还有股份。自己爱收字画。」
「难怪你那么懂！」
「别信我，别信专家，蒙人！」
「自己看了喜欢的就是好，对吗？」
我从梅师娘那儿买过一些小珍品，也错过了一些大珍品。到底年纪轻没那么多闲钱，她要我赊账我始终不赊，她长得太好看了，赊了帐容易有错觉，以为交情浓了自己人了。她劝我要我没敢要的东西至今还记得好几件。两件康熙宫里的葫芦器，一件是钩莲纹蒜头瓶，一件是寿山福海纹笔筒，漂亮得不得了，带康熙赏玩款，连大内原装锦盒都在。梅师娘说她还藏了四件，要我拿走这两件：「我没让那几位老先生知道，你不要，我只好留着。」价钱不低，却也合理，留到现在归为 imperial，中外倾倒。多年后梅师娘迁居美国都带走了，纽约拍卖行十年前拍过她不少藏品，有些我认得。她嫁给美国人音信都断了，我也懒得找她。真惦念送我杨花曲的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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