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公(之6) 往事並不如煙
〔五月花飯店〕的夜宴,早已酒過三巡。大堂上所有人都給收銀櫃上面的古式掛鐘「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懾住。鐘聲過後,收拾殘羹剩碟碗盞進出廚房的企檯妹,都朝事頭婆迎起的笑臉哈下腰,意會打烊時分到了,紛紛解下腰帶圍裙準備下班。接下來呢,祇有「盛宴款客」過的事頭婆知會甕公的江湖話,怎樣下回分解。
過去,甕公沒有此番過場。每次〔華洋號〕靠邁阿米碼頭,把人蛇交舖頭後,通常月花姐(那時還習慣尊稱姐,尚未省去姐字)會領他到地庫寫字房,即「閑人免進」的事頭婆私家房,倆人斟酌就是互相叮嚀。他想起上回祇帶一個人蛇來店時,她狠狠的揶揄過他一句話:「甕公兄,我像艇王一樣叫兄,不做你妹。」於今帶來五個人蛇,而且她預先知道他跳船了,盛宴都過場了,該到發落人蛇時分。伍月花第一次在他眼裡裝醉,如曇花怒放剎那愈媚顏。甕公突然湧起多遙遠的心思:同北越妹訂情然後唱他的鹹濕歌,吐氣如蘭的嘴唇冒出一句話:「甕公哥,我就歡喜你憨痴。告訴你啊甕哥,鴇婆說我這包夜客是黐線佬,記住給做唱一段『請君入甕』。請君入甕怎解?甕哥。」都是艇王假斯文說我亂點甚麼秋香。打開我處子春夢的阮春雨,為甚麼我半輩子還記住妳…「此番離去又幾時」?甕公心知肚明:大半年之後,〔華洋號〕在地球上打個圈再回來。他心裡的「再見」並非「恩愛」,是他代艇王交人交貨,純粹江湖道義,心眼裡伍月花是江湖大姐大。每次交易後沒有相惜相別時的落莫。甕公我為啥呢?我有個人隱私,伍月花知情悉趣。
此刻,甕公還故作醉翁之意,同伍月花手掌抓住甕壺之頸。他知道事頭婆有話要說。但這回她眼中隱藏了他猜不透的東西。(女人啊女人…) 他感覺伍月花眼神夢遊似的風韻,還是裝著鹹酸苦辣的姑奶奶神色,裝出七分醉態。眼裡不是他分解的伍月花醉意。
(艇王和我都見識了妳海量,妳像水滸傳裡的孫二娘,姑奶奶喝得辣得夠姣,可我當知「仁義」兩字怎寫。『十七歲我就從海防往蜆港闖,直闖西貢碼頭。你男人才講甚麼懲越戰,阿姐不愛聽。阿姐祇知生命安全,我死去誰埋我?我還未活夠啊,我的娘親啊親爹啊!你甕公哥聞過阿姐個屁香嗎?香港甕,你話跟阿姐有緣…』妳嘴唇幾乎香過來,又在一陣金睛火眼中縮回去。我甕公哥看到妳伍月花不是風情萬種個種女人。我像抓住妳妹子顆心:『我恨透男人老狗。』當年就是這樣揭開我的心頭心影啊北越妹,我又看到了妳。妳不恨甕哥無浪漫夾黐,手握酒甕聽我唱〔甕公歌〕——
(幾許慾望花開花謝呢?行船對跑馬三分命啊。太平洋太西洋浩蕩無邊啊。汪洋渡過又汪洋嗨喲。阿妹妳請君入甕熱情無?甕哥命中妳阮春雨有情無?…妳說妳父母做了炮灰。我是被人拋棄的孤兒,同病相憐啊阮春雨。…妳和我知道戰爭為何?…我同伍月花之緣嗎?有緣。妳伍月花請我到私家重地,悄悄說:「艇王說,你打開處子春夢的阮春雨,為甚麼半輩子還記住她…我想聽唱給阮春雨聽的入甕歌。」玩笑開得夠大啊伍月花。…)
但見伍月花把面前五本假海員證攤開,卻不是一副嚴肅臉孔,媚眼笑眯眯——臉頰泛濫的酒氣殘紅,浮漾不可解的女人氣,灩灩漾漾的不是他過去帶人蛇來後的伍月花。而他心裡猶如裝著水滸傳的孫二孃啊越南婆,此番我跳船為誰呢?…他小心翼翼拿開伍月花握住甕頸的蘭花指,想看她怎樣發落人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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