甕公(之3) 甕公(之3)人蛇姑娘拜天地 海風灌進艙房之時,〔遠洋號〕已經靠邁阿米碼頭了。甕公的身份將告別這隻船,他的海員紅簿最後一頁有艇王寫下和簽名的一行字:「黃利九在邁阿米放船返香港,轉乘邁阿米國內航機至紐約轉航香港。遠洋號船長:任左右」(全寫英文)甕公不明白這些英文寫的「解約」內容。他望望艇王,希望解釋。艇王翻譯了,他像把卅年的航程裝在心裡。過去,兩年一個合同期滿,返香港休假兩月或三月不等,還是跑到中環銀河船務登記〔遠洋號〕,又日復日年復年汪洋大海藍天白雲波濤萬里。可是現在永遠解約了,情景就像艇王送他的泰國婆上岸唸唱了抑揚頓挫—
曼谷芭提瓦紅豆香,
紅豆春來發幾枝呀?
行船跑馬三分命呀,
萬里汪洋幾多愁?
曼谷姐妳呀妳別珍惜我,
點亮燈籠照看我幾多愁?
(艇王,你無浪讀幾本之乎者也,連鹹濕歌都會唱嘍。男人老狗甕公我,憨痴佬轉性,浪子回頭金不換啊。是嗎?我真憨痴…) 甕公也在心坎處抑揚頓挫。
他想到和艇王口頭承諾,帶幾個人蛇上邁阿米埠,交到〔五月花飯店〕。承諾是江湖道義,但人蛇各安天命。過去包攪過人蛇上埠,沒有失策過。他知道,還是阿姆斯特丹酒吧那次賣命出手夠賺。「保送人蛇很簡單。你把金曲尺贈送我作紀念。」他難忘當初接受做「帶水佬」的條件。怎也想不到艇王二話不說,就把價值連城的金曲尺啪聲打在他的酒甕旁。他幾乎感動得流眼淚。最讓他激動的,該是任左右能槍牌「出世紙」都給了他,證明他的贈槍是合法的,走遍天下也不怕。告別卅年航程,離開腳踏千萬乘的華洋甲板。甕公想到今日對艇王的臨別秋波,像望到山窮水盡,很傷感。
在〔華洋號〕最後的水手情,要到大副房領幾個偷渡客。人蛇已經從封鎖的小貨櫃放封出來,在大副房等候他。人蛇是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偷偷上船的旅遊客,他們被打扮成解約海員,在等待甕公來引渡。引偷人蛇,可說沒有任何秘密;若有何秘密,就是甕公秘密敗露了。靠邁阿米碼頭千百次,連碼頭的差佬都熟悉香港黃利九,還叫他「甕公先生」,喝過他的甕中酒,是飲剩的人頭馬。美國差佬容易應付,不像阿根廷,上碼頭帶個妹返船都要一枝威士忌,認真破財。於今,甚麼契約或引渡也好,這步棋將軍了。褲襠綁著錢袋,錢袋還有小金曲尺,和百粒盒裝迷你子彈。甕公想著自己城府萬丈深。他今日引渡人蛇到五月花,跟五月花老闆飲完酒,即拜拜嘍,神不知鬼不覺的。「妙哉」,任左右說的。
「收好海員簿和登岸證。」甕公一進來,就聽到大副跟人蛇說話。 「就五個。有說廣東話?」甕公首先發問。 「四個普通話,有個廣東妹,說老叔的家鄉話。」大副逐一說了五個人蛇。 「叫甕公先生。甕公要檢驗海員護照和五位。今日甕公帶你們跳船。記住,海員證是船上發的,五位以海員身份合約滿期放船名譽登岸。」大副說。 甕公開始逐個檢驗人蛇的假海員護照和登岸證。他也檢驗五個人蛇的樣貌,發覺一個留短髮細個子不太對證。 「大副,這小傢伙也偷渡?做廚房佬夠磅嗎?」甕公發話。 「甕公,她是女子,是您同鄉,父親在紐約。」大副告訴甕公。 「我鄉里!…」甕公才認真打量眼前的廣東妹,心想妹也許是冒充貨。 「甕公先生,千多萬謝。」但見話名廣東妹剎那雙膝下跪了。 「妳真是廣東妹!為乜千方百計偷渡?妳老豆知道嗎?」甕公以廣東話說。 「知道。」廣東妹垂頭喪臉的,是哭了。 「我唔系菩薩,跪乜!要跪跪這條船,跪艇王。細妹釘(小姑娘) ,妳落船就是美國,美國唔使跪。」甕公笑了。人蛇和大副也笑。 「我拜美國天地。」廣東妹還是沒起來。 「拜美國天地,好。拜美國天地,好。」甕公樂了,隨即拿腰帶繫的小甕,
朝嘴灌了口酒,他被逗樂了。 (這句話該我甕公說…)他才想起自己也跳船,同二十歲的廣東妹之間的三十年,彷彿眼前的細妹釘是命中註定的小同鄉,望著她有可憐見的悲愴感。 「甕公,該帶他們下船了。艇王預約了五月花在碼頭等。」大副傳達。 「五月花…」甕公怔忡的眺望船塢碼頭的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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