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舒老
2011年01月23日
怕交际、怕应酬、怕饭局,几十年前怕,几十年后我还怕。词典上注释饭局是宴会,是聚餐,《骆驼祥子》里的祥子高兴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一个月接送十来次,他可以白落两三块车饭钱。那个主儿应付那么多饭局心里乐意不乐意老舍好像没说,我不知道。《月亮和六便士》倒说了我不好意思说的话。毛姆说他每去一次饭局心里难免犯嘀咕,猜不透主人为什么要请这些人吃饭,这些人为什么又都来了。他说满堂宾客,相见冷然,散席释然,也许他们真的只为了酬酢,人家请过了不可不回请:"You owe me a dinner, you know."
那几年职业叨光,我常常去赴几处大户人家的饭局,有些是家宴,有些是盛宴。家宴一桌十二人,盛宴一开两三桌。大作家小作家大明星小明星大画家小画家都是这些宴席上的常客。外地偶尔来了歌舞团话剧社京剧班,豪门高阁新雨旧知济济一堂,我也遵命沾光。一旦机缘凑泊特级名人赏光,家宴往往升级成国宴,鲍参翅肚凑个两三围是情理中事。衣香里,鬓影中,饭前酒后书家画家即席挥毫也有过好几回,我暗暗惋惜湖笔徽墨宣纸的奢华中再也碰不到张大千溥心畬齐白石傅抱石了。
经常碰到的倒是那位很整齐很安静的老前辈,姓舒,室名「舒斋」,人人尊称他舒老,学问大好,出版过一册诗词集和一册论董仲舒的专著,都是自费印行的线装本。他的诗带定盦味道,奇句不少,我喜欢。春秋繁露向来陌生,我功底偏浅,读得吃力。舒老还懂竹木牙角,家里藏了许多案头木器,素美极了,气韵跟他长年那袭长袍一样雅致。我和舒老投契,觥筹交错的夜宴中都不多言,甚至有点落寞,情愿躲在末座悄声说些收藏心得,好几回散了席一起再去大酒店咖啡厅接着听他说故事:「布景板终于拆了,」他说。「竖在那里一个晚上,真累!」
「你是大布景,我是小道具,」我说。
「几十年的交情,不去不行。」
「也许偶尔还得回请?」
「咱们请不起。」
「难道长期白吃?」
「洋人规矩,赴宴带上一瓶好酒。」
「我看到人家捧着一束花。」
「那倒唐突了,太亲蜜!」
从此赴宴我几乎都约舒老一起去,一起走,顺路送他回家还经常上楼观赏舒斋几件绝色。记忆中那年月黄花梨还不时兴,暴发新贵独好紫檀,舒老清贵,偏要楠木,要黄杨,说楠木尤其文静,温润,雨水飘过还散发幽香,不腐不蛀,旧京上乘老房子多用楠木构筑,藏书楼更是楠香醉人。一个星期天,老先生一早来电话要我上舒斋看看他箱底下找出来的楠木样板。我拎着烧饼油条豆浆赶了去,他一边吃早点一边挑出一块块木板教我细细辨认:金丝楠木真的布满一道道金色发丝;豆瓣楠隐隐闪着豆瓣的花影;香楠多产四川,做书帖木皮书箱书柜最好看;紫楠是土土的土红硬木,福建广东多。我记得那天是腊月天时,舒老好兴致,一把拉着我到古董街一家老店看一件楠木拜匣,明末香楠,我着了迷了,舒老点点头,老板会意,说照舒老议好的价钱卖给我:「多好,一篇文稿的稿酬换一缕晚明的暗香!」老先生说着又向老板点了点头,老板又会意,转身从大木柜里捧出很大一件拜匣,乌木,匣面镶了一幅黄杨木雕幽兰,边上还有刘石庵两行小字,也是黄杨雕镶,字字焕发。「这件是留给我的,舍不得再让给你了!」舒老高兴得要命,掏出厚厚一叠钞票数了几十张付清了对我说:「你还年轻,买不起,十年后卖给你吧!」走出古董店他慨叹老板年纪大,不做了,春节前后要退休,店里这两件拜匣老早留给他,他也老早想着要把便宜的一件让给我玩玩。
「难怪你今天那么高兴。」
「还有一件事更高兴!」
「又看中了什么陈年绝色?」
「我女儿快出来了!」
那是一九六六年。舒老说他只有这个女儿,一九五五年他带妻子南来治病的时候女儿刚出嫁,嫁给镇上一个小干部。一九六二年共干女婿跟别人好了闹离婚。一九六四年舒夫人病逝,女儿申请来香港奔丧不批准,拖到这回老母亲墓木已拱,老父亲没人照顾,她单位里的书记终于给她办了证件让她出来。真替舒老高兴,我请他到铜锣湾一家上海馆子吃中饭,恭喜他们父女团圆。老先生喝了几杯女儿酒似乎勾起一些心事:「可惜老妻不在了,不然该多高兴!」他说他们俩都生在吉林,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后来舒家搬去老北平照料祖传的五金行,舒老也到北平上学,两人分隔了好几年才重逢,才结婚。他说他一生平庸,没有事业,没有成就,靠的是命相好,人缘好,做点小投资竟然保住了一份家业:「抗战胜利后国共边打边谈那几年,银行里一个老同学替我把资产都存进香港的汇丰,共产党上台我家庭背景不合格,幸亏躯売空空,怎么清算倒也清算不出个道理来,逃过大劫了!」舒老说了我才知道他那位老同学正是请过我们吃了好几顿大菜的大户人家。「他替我生财,我替他掌眼搜藏官窑瓷器,我们的交情现在你该弄明白了吧!」
「难怪老同学的盛宴上你从来不是布景板!」
「还是布景板!」
「怎么会呢?」
「做布景板自在!」
显然是处世之道,低调、安静、温煦,女儿到了香港他也不声张,我也不敢叨扰,只在电话里问他们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有一天舒老约我到他常去的茶馆喝茶,女儿也来了,很体面的女士,素雅的容颜微微飘着几缕风霜,眼睛墨亮,隐隐藏着淡淡的惊喜淡淡的矜持,配上鬓畔的垂白嘴角的细纹,整个人彷佛苍苍树林中一朵初凋的水仙:「谢谢你经常照顾我父亲,」她说,「改天家里弄些酒菜聊表谢意!」舒老知道我最怕客套,赶紧叫她别那么见外:「她叫舒卷,你们今后都叫名字行了!」他说。那天我们谈起大陆政治气氛肃杀,报刊上渐渐多了许多影射文章,京沪之间舒老不少故交都说暴雨快来,歪风满楼,悄悄叮嘱舒卷走得了千万不要再回头。舒卷一向做会计,她父亲很快替她到同乡开的一家商行里找到一份差事,在中环,离我办公室不远,舒老怕她陌生,要我就近照料一下。我常约她吃中饭,她在行里遇到难题总要打电话问我。毕竟天生聪明,家教又好,舒卷很快适应新环境,人也开朗了,南来之初凋敝之色不见了,意态回复云舒霞卷的娉婷。做了两年多,她嫁给商行里一位襄理,五十多岁的闽南人。我送她清代一件乌木配象牙珠子的袖珍算盘:「乌木都露出麻线了,够老!」舒老夸奖我。舒卷大笑说老父亲满脑子老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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