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之死和她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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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快到上午十一时了。鸨母逡巡一下圍坐廳里玩朴克牌的幾個个女子，獨缺了阿蘭。〔爱屋〕保安阿波坐在一邊觀賞拳击遊戲。鸨母心里納悶：都要開門做生意了，阿蘭还未起床？‘大姨媽’來了吗？大姨媽來了不等於放假，為啥？於是她口随心問了句：阿波，問阿蘭現在幾點？客人都來吶。無人答話。—阿波！卡門！阿波從屏幕遊戲裡蓦然抬起脸，馬上站起来望下他心眼里的姣母，领会了鸨母的心意，走到姣母跟前，馬上擁抱她一下親一下，才退出大廳，走進走廊。他走到阿蘭房門咯咯咯敲了三下。無人反應。他知阿蘭睡得沉。於是再咯咯咯敲三下。還是没人反應。他終於心生疑問。阿美古馬上把臉貼上門把，朝房裡叫：阿蘭！阿蘭！還是沒有絲毫反應。他終於右手握拳，重擊了下門拴把手，左手又扭动門把手，門應聲被推開了。阿波快步走進阿蘭卧室。暗紅燈色籠罩空氣。他看到被單罩著阿蘭，大腿合攏，左右手貼在小腹上。阿波終於感覺不妙了。他沒有慌張，把耳朵貼著阿蘭胸膛，聆聽她是否仍在呼吸。判斷完畢，知道阿蘭自殺死亡了。他情不自禁仰臉朝天，‘哦’ 長歎一聲，擁抱了阿蘭身體。牀上方的天花鏡，把他和阿蘭擁抱的身體疊影，彷彿把他的全副心魂也攝影了。
後來，阿波的舉動怎樣驚動整個〔爱屋〕，已是死亡後事的處理情節。〔爱屋〕亂翻天，妓女們驚惶失措，最慌張的莫過於留宿睡夜的嫖客。但怎樣也好
，都在粉紅燈彩籠罩裡發生和結束。而阿蘭身体永遠僵硬，徹底的冰冷下去，則是妓女們後知後覺後的人間故事，才真正揭開妓女阿蘭的死亡故事。
     〔爱屋〕闹翻天那时，故事开端则由鸨母这句话开始——
     「死福妹！妳要死為何死我屋裡呀！」鸨母打心里怨恨道。
     「大姐，妳先出去，阿蘭屍體留我處理。」阿波用英語說。
     「阿姨，報警嗎？」站在一個嫖客身邊一个妓女說。
「大姐，千萬别報警。」阿波說。
「報警—妳们做雞做懵呀！死福妹！妳死就一了百了嗎？要死就死出去，妳死还霸住張牀，邋遢我间屋，我前世欠妳什麼？！」鸨母仍繼續怨恨道，遏裡底斯的樣子。
情景接下来，鸨母把現場留下给了阿波。此刻，阿波內心才開始紛亂。鸨母氣急敗壞又喪魂落魄出去時，他惟恐妓们担惊受怕，他把房门順手鎖死，讓自己面對死者阿蘭。面對死者，屬於自我人心迹和秘密了。
打從碓定阿蘭死亡剎那開始，刹然感覺死怎麼回事；面對阿蘭之死，他彷彿覺得死是自己，但死不是他，心有無限的不甘，因此才突然不安起来，才在驚恐後冷静下来，想阿蘭怎樣死和為何死。他把被褥蓋住阿蘭身體，讓自己安安靜靜坐在牀邊，然后才對阿蘭的死亡身份作現實的理解；然后想到阿蘭之死怎样处理，眼淚潮濕雙眼了。阿蘭死前穿著旗袍，顯然對自己作最美麗的處理；她合疊的雙掌像决絕的遮掩腿眼，讓黯紅燈光映照，不要自己身體籠罩永恆的天花鏡裡，裸裎的奔跑黑暗的地牢。眼下阿蘭再沒有像此刻這樣臉目安靜如睡。阿蘭臉色紅潤，閃爍光暈
，雙目安祥微阖，像死於睡眠裡，没有絲毫挣扎。惟獨她緊閉的雙唇，凝住一片泡沫，似证明她死亡的絕對精神狀悠態作過最後的歎息，然後才長眠。…這樣面對阿蘭，我心才不安，心才有無限限不甘啊！阿蘭死前未給我絲毫跡象。阿蘭，至少妳瞭解我對妳。阿波冷静下来後，這樣想。
現在，阿波開始調度了燈掣。室內空气明亮金黄。
阿波把自己脸孔靠再度貼上阿蘭的死亡臉孔。他顺手在床前灯罩下取過手紙
，抹去阿蘭嘴角的泡沫。他感覺她嘴唇仍柔软如棉。阿蘭，妳怎會尋死？誰令妳非死不可呢？蛟婆鸨母？嫖客？…他凝望心眼里阿蘭，卻不知何去何從了。他讓自己跟阿蘭擁作一團，讓擁抱和感覺的身體微温，讓自己突然火山樣的熱情爆發，化作連自己也不會理解的爱心，把阿蘭身体壓住。然后，甚麼動作都由情不自禁解釋了
。他的臉親切的貼著上阿蘭，熱切的吻她嘴唇，都是火樣的熱情和爆裂的悲壯。然后，他又讓燈光變化粉紅，又把阿蘭身體再度抱起。自然嘍，那��間他非常渴望阿蘭的靈魂附上自己心魂，就是對阿蘭之死最莊嚴的致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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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會於他两年前受中國阿姨什么姐去接洽若兰的情景——
從夢也想不到，就因當初在船上為一宗命案做見証人，被留在墨西哥整一年，就改這變我命運。殺人者賠命。原來墨西哥也是。僅因我指認判決殺人船友死刑，被殺的船友報了仇，我的見証為了誰？誰也沒為，為了良心。但我的良心又被良心出賣了。我無法孭負這個見証了殺人和判死刑的良心，再回到船上了，回到香港了。這是命運。命運竟令我住了一年墨西哥，是偷偷摸摸的中國人，成了如真似假的墨西哥流氓。想想命運，若不是因為識講了多小墨西哥話，做夢也想不到會偷渡美國，成了名正言順的帶雞馬伕，人家叫我‘阿美古’ 。凡人都貪，我也是。我儼然像半個墨西哥仔了。從墨西哥逃亡過來，又到墨西哥人聚后居的小社區去接帶人，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優越感，竟因見証殺人賺來的命運。這算哪個前世修來的命運呢？…
帶著中國面孔假冒墨西哥華僑，怎樣結識這個者奸臣猾母，可謂人生機遇吧，歡喜她的女人味？或者是惟一心態呢。她說老墨對老中歷來好感，就說到窩心處。她視我一如假包換的‘阿美古’ ，認為我如假包換的墨西哥話通行無阻。我何必想如假包換的馬伕職業貴賤。那天，見到妳若蘭時，是在地窖裡。見妳可憐楚楚的樣子，真正有口難言。並非第一次來接妳這些人蛇；尤其十八廿幾歲的中國蘭。總是用這種方式領出地窖，我當然是把手。不必跟社區頭頭說甚麼，也不用跟女人蛇說甚麼，妳們的偷渡故事千篇一律，自然也曲折離奇。但那回頭頭帶路去取妳，妳趴在狹窄的地窖裡就是不肯離開。頭頭說妳有病，妳病中一直唸著一個親戚名字。妳有親戚在美國？是甚麼人？不是老屄口中的賤人蛇吧。我幾乎是揹妳上的士，下了的士又揹她回到這間‘安居屋’。
我告訴母說妳染了可怕傳染病，吩咐把妳安置在隔離房。所有姐妹都圍攏病懨懨的身子。母說：阿美古呵，她叫中國蘭。好好服侍中國蘭。她病好了，阿姐賞你陪你睡第一夜，你就是中國蘭第一個客人。也不知甚麼緣故？聽母這樣說心有噁心之感。凝望仍不醒人事的我中國蘭，不知怎的心裡竟慼慼然。我一直擔心妳有了惡疾，她將來為何她收容妳。我太瞭解這老奸人了。我暗暗想妳將來怎麼辦？告訴妳啊，為妳，我竟想起這輩子的初戀情人。二十年前，我回到鄉下遇上的小姑娘，她十五歲，還在唸書。後來，我和她魚雁往來，我說了多少飄泊的故事呢？向她說故事竟成了船上惟一的精神寄託，惟一的樂趣。我告訴她，當我再回到故鄉時她也長大了，我要她做我妻子。中國蘭，告訴妳呀別笑我。我再回來時不能見到她了。我祇能從人家口裡知道她，她做了一個香港商人的二奶。我也是那時才知道現代化後的中國多了個二奶和三奶的名字。…看著妳的可憐樣子想起初戀情人，請妳甭笑話我，是我的初戀情人有妳的圓臉蛋，一樣的月彎娥眉。我從未摸過她臉蛋，祇在心裡說過：我愛妳…妳也甭笑話我，在妳昏迷時為妳洗臉，我偷偷吻過妳。
妳會記得，當妳甦醒時，我就問起妳的賣身契。原來母跟本地蛇頭簽下人蛇合約，不是按人頭計，是早秘密簽好的買賣合同。妳並非是第一個帶回來的女人蛇。妳為何特別叫人痛心呢？就是前面說過的心思。其次看妳病懨懨，我彷彿初戀的淒涼感覺告訴我：妳如果真是我初戀愛人，妳帶著天生的娟秀面貌不遠萬里來美國，比我從墨西哥偷渡美國艱難百倍不止，圖甚麼？是因窮困嗎？窮困而偷渡重洋萬里，妳寧願被收買和被賣身，圖甚麼不是妳的人生秘密，其實都像我帶出來的無數中國蘭，有相同的答案。因此，近距離看所有躺在地窖女人，我心早麻木了。但看妳躺在冷凍的地窖旮旯無人看顧，卻讓我想到殘酷滋味是甚麼。我是過來人。但比起我，妳和姐妹們們卑賤多了。當妳從昏迷甦醒過來，我竟傻里傻氣告訴妳，我說墨西哥人來美國不說逃亡。逃亡是他們生活必然經歷，祇要有本事給政府關係人五百美元足夠了，還會指一條專用又安全的邊境線給你。還有，更本事的給二千美元，還可拿到兩年期到美國打工簽証。多謝主耶穌！我告訴妳信了主耶穌，卻做了偷運中國女人蛇的勾當，是人生最大的諷刺。看妳淚流披臉，然後竟狂笑不止，為甚麼？但我想也是妳對人生最大諷刺無疑。但我絕對想不到妳會說：你把我當你的初戀愛人，我現在就滿足你。在這樣的環境得到心裡的愛情化身，第一次睡妳我就覺得是人生最大諷刺了。我和妳不是苟合，是同天涯淪落人，也是最大諷刺。
后来為何看到妳死亡，我又被自己的悸动之情惊醒吧，那时辰呢，我心魂早就被妳魂魄附会了吧，我已不知不覺了。這都是後來妳靈魂告訴我的。妳魂魄附我之時，那瞬间始，我看到妳坐起身子，脸贴著我脸，妳吐氣如三月老家巷裡牆根下怒放的黃菊，我心裡乍然沉醉故鄉的百年老巷，我就是在巷裡牆根下向她說起十七歲就開始飄泊的人生故事。山下远处的黃昏海金雲璀璨。我看到爺爺的船，聽到船的汽笛声。於是我渾身若輕如燕，拉著她狂奔出巷子，說去海灣接爺爺。我世代航海。爺爺會帶回幾罐英國午餐肉，细嚼時那種香味無法形容。晚上爺爺會在父親面前說海上經歷和船到過美国夏威嶼。爺爺告訴父親，这个島美得像天堂。但爺爺那年放船不再回香港。爺爺怎會想到，他的回歸成了後來的罪過，人家說他行過英國船，是罪孳。爺爺活不到我偷渡香港，如果爺爺我也行船，偷渡美國了，他怎想？
阿波沒有奇怪，為甚麼阿蘭靈魂附體之後，他會想起爺爺，會情不自禁向阿蘭死去的身體傾訴過去。難道妳真是我這輩子的戀愛化身？此刻，我恍惚間看到初戀愛人的圓圓臉蛋紅潤，嫣紅的笑貌多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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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我不知道你名字，就叫你這個名字吧。怎想到死后是你来親近我。我靈魂未死，我知道是你。先前，你厚厚嘴唇吻我，我靈體乍然接觸你的温熱
，也乍然令我悸動激动啊，阿美古。我怎不激動呢！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死的靈魂由你代替，而你竟是最後一個男人。為甚麼？如果剛才靈魂悸動之時，又乍然附會你心靈之後，你對我的傾訴，讓我突然满懷内疚之感。為甚麼到我魂魄出竅之後，我才感覺到人間有情，而且是我三年来一直冷漠的同胞呢？現在在被你擁抱了，並親熱了，才使我見到到過去，重温萬水水千山。我要告訴你。假如我願意你也願意
，這叫生死相會，我多么渴望你盡快帶我離開這卧室這張张牀。你千万甭緊張慌亂
。告訴你，就在我床下，你拿出那只繪著公仔魚的木盒子。你扳开地毯會见到一個鑰匙。打開木盒，你会见到一疊月信布包裹的大疊錢。美金裡有幾張紙寫满字，那是我决意自殺後寫的遺書。錢是三年来好心的嫖客給我的小費，我不捨得用，一共八仟二百元。你把我遺書交给鸨母。但這筆錢呢，你千萬甭交給她。我在中國没有親人，這筆錢你收藏好。阿美古，能把我的骨灰也收藏吗？将来就帶著它回到你老家，你爺爺的死靈魂会復活，在家裡守候你。你告訴爺爺，我盼望做你的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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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美古在悸動中，自然也看著若蘭遺書說的活，他雖然不知道她寫甚麼？但她的話變成一串凄凉的聲音：
〔我知道我非死不可。死就死呗，还有什么好说呢。但想死，心
如万箭穿心，总会觉得死很可怕、恐怖！我突然想到鸟临死其鸣也悲
，恶人临死其言也善，是真的。我是妓女，卑微而贱格，临死说几句
活，给来这里寻我温情的老嫖客也好，给姊妹们也好，给妈妈生也好
，都是我给你们留下最后的遗言了。三十二年生命将要结来，除这些
话之外，我还能说什么？…
     写完遗书后，等待我的就是死亡。但写遗书前，为了人生再无
可恋，我该採什么死法？我想过千百回，心里矛盾重重。上吊？我上
吊死的话，最方便的东西自然是每回吊嫖客淫兴的玻璃丝蔑子。打十
五岁起就赶时髦，穿玻璃丝蔑子。直到做人蛇偷渡美国，到被迫做妓
女，除了睡觉，我无时无刻不穿玻璃丝蔑子。跟男人睡前，丝蔑子最
挑逗男人。丝蔑子把我的宝贝包裹得札实脹满，约隐约现的鲍鱼仔(嫖
客说的) ，最叫那蠢蛋迫不及待，令他早曳，节省我许多宝贵时光。我
怎的因上吊用玻璃丝蔑子想到嫖客？我也觉得奇怪！要解析的话是，
我拿嫖客垫屍底。但我细想下去，觉得自己很不道德。男人是我恩客
波士呀，他屌我就说明我有身价。做妓图什么？还不是图赎人蛇债。
六万元不是人民弊，是美金，我偷渡金山人蛇债啊！我不做妓女做什
么？做黑市女工？做餐馆洗盘碗？我一辈子都完不清人蛇债。男人很
贱格下流？不是。我做妓女才下贱，但下贱就下贱呗，我为了下辈子
。用既贱又残的身体去换下半辈自在，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因此，我又想过跳楼死。但跳楼死令我胆慄心寒！想想跳下去
刹那，我身体由高搂垂直下堕，轰然打在街上；我跳下时早就魂飞
魄散了，那瞬间暴屍街头，天地目击我死状悲惨壮烈。我举目无亲，
竟暴屍街头，连收屍人都没有，太凄凉呵！我灵魂突然记起离我二十
三年的母亲。假如我这样去会晤母亲，母亲怎认我这个女儿？如果有
来生的话，我这个死法太不仁义了。我满身鲜血淋漓去投奔来生，还
能来生再世吗？沒有可能的。这样思考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愚蠢。
     我做了三年零两个月妓女，睡过多少男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如刚才说过的，我既然图赎人蛇债，又梦想换取下半辈自在，为何还
要寻死呢？这才是我结束生命的最大秘密呵，阿美古阿波。
阿美古阿波，告诉你，我是服食安眠药死的。我做了三年零两
个月妓女，几乎没睡过一个安宁觉，送的打炮客或消夜客，我躺在床
上仍然心事重重，怎安宁？三年下来，我都靠服安眠药睡眠。所以我
想，服安眠药死才是最后选择。服安眠药，心安理得；死时不知不觉
，就算睡一个不会醒的睡眠，最自然不过，我想。〕

二零零五年六月十四日嘸吟齋初稿
八月十九日改稿

作品内涵深刻，细嚼方能品的其中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