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小說人生:二小姐
2011年01月09日
信不長,八行箋紙上寫了六行,毛筆小楷整齊,清逸,到底是老民國閨秀。她說她查出楊士琦是光緒壬午舉人,安徽人,字杏城,袁世凱策士,袁世凱死了退居滬上,亞爾培路有楊五爺公館,納小菠菜、小白菜為妾:「與謙之先生所言吻合,不必再找了」。其實我找了,找到劉禺生《世載堂雜憶》裏那幾句話,說小菠菜、小白菜皆殊色:「一日,楊曬箱籠衣物古玩,毒藥水瓶在箱內,楊鄭重囑家人云:此種藥水最毒,一點入口即死。移放高櫃,令家人不得近,乃出外拜客。歸家,排闥而入,其子正與小菠菜、小白菜同榻。杏城氣極而暈,僵坐沙發,口中言:『都要處死!』小白菜乃取毒藥滴入茶中,令家人送杏城飲之,片刻而死。」這一段凶案她一定也查到了,不說而已。那天晚宴上她談起她父親抗戰末年給家中三姨太毒死,南京法醫官吃了錢,說查不出是中毒,案子很快結審,三姨太掉頭跟一位少尉遠飛美國。席上謙之先生說一定是毒死楊士琦的那種毒藥,半滴沾唇即死。「哪一種毒藥?叫什麼?」她問。陳謙之不知道。她悄聲要我查一查書希望查得出眉目:「不甘心!」
我初來香港結識她。我住六國飯店等家人來團聚,她也住六國,早餐座上隨便聊聊,說是五十年代一來香港就包了一個套房住下來。姓易,人人叫她二小姐,我也叫她二小姐。三十幾歲,杏臉,柳眉,星眼,桃腮,章回小說裏寫的女子都像她,姿色藏不住,幸虧淡妝,不然太美了難免漏出俗氣。說話聲音很好聽,一字一句都簡練,都風趣,都可以寫進小說,連舉止都像剛從庭院裏月亮門走出來那麼悠閑。知道我剛在台灣讀完書,二小姐臉上一亮說她好多親戚朋友都在台北,她去過兩趟了,嫌她姑姑管得嚴,不如躲在香港自在。
「反正近得很,來去方便,」她說。
「準備在這兒長住旅館嗎?」
「旅館全天侍候,弄個家多麻煩!」
「我也這樣想。」
「娶了老婆可就由不得你了,對嗎?」
「你先生一定也愛住旅館。」
「淪陷那年我們分開了。」
「噢,恕我唐突。」
「是離了不是死了,不唐突。」
我在六國飯店住了兩個多星期,早晚碰面,二小姐總是關心我家人的船期,關心我找房子的事。我們一起出去吃過幾回飯,我還陪過她到中環一家古玩店洽談生意,說她手頭有一批宮裏流出來的翠玉想脫手。店裏的老闆好像跟她是世交,他們坐在小會客廳裏用上海話聊生意,我趁機在外頭跟老闆娘看店裏的古玩。有一回,二小姐打電話到我房間要我下樓到西餐廳吃下午茶,說是給我介紹一個朋友。那是大名鼎鼎的書畫鑑賞家,很熱誠很健談的前輩,二小姐捧着石濤一件冊頁請他鑑定,還有兩幅八大山人的小花鳥,精極了,鑑賞家勸二小姐不必急着賣,說是精品中之精品,三件都稀世,難得流傳有緒,價值一定連城。過不了兩天我家人到了,我們搬出飯店住進堅道一所舊樓。臨走,二小姐送我們到大門口,拉我到一旁悄聲說:「大弟弟,大家都是出外人,萍水相逢,有緣,遇到什麼難處隨時告訴二小姐,閑話一句!」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感動。我說我正想着跟她說同樣的話。她聽了嫣然一笑推我上車:「得空來看我!」
那年我還沒有固定工作,差事都零碎,做翻譯,當稿匠,教家教。到報館交了稿我常去六國看看二小姐。她說她晚上忙看書,白天玩股票,最近還有個念頭想給她父親寫傳,沒事都在香港大學圖書館看資料,說是起初每一部書都覺得有用,拚命抄錄,讀多了有了經驗,學會挑剔,能用和想用的材料馬上少了一大半,自己真下筆寫的時候又刷去不少枝葉:「結論是傳記要寫得好,擺進去的應該是心不是力!」她仰頭一笑我看到她粉頸上那顆紅痣紅得像血珀,挺撩人。「你還不知道我父親是誰,對嗎?」她忽然問我。「將來寫出來你看了會說:噢,原來是他!」我說我情願她賣關子,留個驚訝好玩。還有她以前的男人,聽說沾了孔祥熙家族的邊,抗戰時期在陪都重慶做黑市生意發了大財,外頭跟個紅舞女生了孩子,二小姐娘家狠狠敲了他一筆大錢讓二小姐離婚走人。多年後江浙南來的人都這樣說,我沒興趣深問。二小姐父親的事蹟也傳說紛紜,難辨真假,我更不想追究了。
一九六七香港暴動剛過,二小姐一天晚上跑來我家說她妹妹在美國遭歹人騙財騙色自殺死了,她明天中午要飛去舊金山善後,六國飯店裏有些貴重文物只好暫時寄存我家。我匆匆跟她回飯店去取。幾十件古董字畫都包紥好了裝滿一個大皮箱,扣上了銅鎖我看了看還不放心,請飯店服務生拿了封條穩穩貼了幾條。
「別那麼緊張行不行?」二小姐說。
「是你的家當不是我的爛銅,能不緊張?」
「好朋友還計較這些!」
「萬一有個閃失我賠不起。」
「不要你賠,要不要寫個字據?」
「那倒不必。反正打死了我也賠不起。」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忽然湊過來輕輕給了我一巴掌說:「真是書呆子,呆得好玩!」那一程二小姐一去大半年回不來,信上說她妹妹遺留下來的麻煩事情千頭萬緒,她們老易家就剩她一個人了,律師樓不讓她走,要她等到案子查清楚了處理妹妹全部遺產才走得了。也許是客地無聊,那陣子她寫了許多信給我,寫的盡是些生活瑣事,連美國房價股票走勢都寫,旅館經理追她也寫。有一封信說她沒想到妹妹比她更富有,留了這堆財產給她,此生不知還要遇到多少變故,越想越茫然。我勸她凡事看開,人生都無憑,半點不由人,誰不是走一步算一步,擔心也沒用。那年中秋她回來,先是搬出六國住進花園道上的梅夫人女子客寓,不久又遷進希爾頓套房,一年後買下山頂一層樓請了廣東辮子女傭打點起居,廳堂上掛起金農寫的「怡雲山房」,說是「雲」字偏巧是她的芳名,「怡」、「易」音近,她叫「易雲」。那幾年二小姐常在山房宴客,總是堅道一家辦館上山辦酒席,絕佳的粵菜,人人吃了都難忘。我遷居英國之後她信上說一位南洋客追求她追求得緊。後來又說她到南洋做偏房打理一家很大的糖廠。一九七九年她打電話說她中了大太太的蠱術,大病一場,差點送命。翌年我去南洋探親順道去她住的城市看她。二小姐憔悴極了,說是百病纏身,醫生都束手無策。南洋客倒是疼她疼得要命,告訴我說要帶她去美國醫治。三個月後二小姐從美國來電話說她好了,不回南洋了,一個人住在舊金山飯店的套房裏很自在,南洋客有空飛去看看她:「這樣蠻好的,命裏注定我不能有家。」
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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