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小說人生:待春風
2011年01月02日
倫敦朋友辛西婭那時候愛讀 Margery Allingham的偵探小說,說不輸克里斯蒂。跟她逛舊書店她只找阿林厄姆的舊小說:布萊克德利謀殺案,神祕的一英里,葬禮中的警察,甜蜜的危險,還有好幾本科幻故事,鬼的死亡她說最好看,三十年代又寫了給法官的鮮花和壽衣的式樣,四十年代再寫叛徒的錢包,驗尸官的行話,殯儀師,烟中虎,一九六三年那本《中國保姆》我買過,沒來得及看新加坡來的前輩拿走了。阿林厄姆一九六六年死了,她筆下的著名偵探人物坎皮恩似乎死不了,戴眼鏡,很溫文,很機靈,我追讀過兩三本趕緊戒掉,怕沉迷誤了正事。有一天,畫店裏看到一張英國田園水彩畫,畫家也姓阿林厄姆,叫海倫,辛西婭說也許跟那個偵探小說家是一家人,舊書商克里斯聽了說不是:「海倫是水彩畫家,姓彼得森,嫁給愛爾蘭詩人維廉.阿林厄姆,水彩畫非常英國,有閑錢可以買!」我沒買,辛西婭也沒買,嫌貴。海倫生在十九世紀,一九二六年七十八歲去世。我後來翻圖書館老雜誌還看到她給哈代小說《遠離塵囂》畫的黑白插圖,遠不如她的田園水彩看了動心。
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馬來亞娘惹,辛西婭肌膚偏褐,五官偏洋,一頭濃髮倒是生栗子皮的顏色,都說她漂亮,能幹,律師行裏做了好幾年升不上去:「我這種人注定受歧視,」她說。「讀一讀毛姆小說就明白,他只會寫我父親不會寫我母親,當然更不會寫我這種混血兒了!」我到她家裏吃午飯吃了好幾回,她母親做的馬來菜很地道。她父親比她母親大十幾歲,樣子蒼老得不得了,人很和氣,會說好幾種話,連福建話都會兩句,說是早年跟馬來亞福建商人學的。辛西婭說父親只愛刻木刻,年輕的時候跟一個爪哇木刻家學了好幾年:「標準殖民地小吏,安份,平庸,二十歲看穿自己八十歲還在等日出,等日落!」她背着父親悄悄跟我說。吃完飯老先生總是催女兒替母親洗碗,總是拉我到他的工作室喝咖啡欣賞他的木刻,總是坐在沙發上聊不到五句話就睡着了。辛西婭母親叫蘇爾,嫻淑極了,一見老先生睡着了趕緊拿毯子給他蓋上,趕緊關窗,趕緊拉我到後園栗子樹下聊天。聽說蘇爾父親是數學家,在馬來亞工業學校當老師。蘇爾年輕的時候也教過書,會畫油畫,卧室裏掛着一幅少女時代自畫像,樣子跟辛西婭一樣甜美。他們家在倫敦西北部,離城裏遠,女兒上班搬到市區小公寓住她哭了三天三夜:「深閨裏的千金小姐怎麼可以跑去外頭睡!」
「時代不一樣,你看開些,」我說。
「時代不一樣,人怎麼不長尾巴?」
「尾巴長在腦子裏,你看不見!」
「我看不見我不踏實。」
「女兒那麼乖,放心吧!」
「別忘了,我一放心她一定放浪!」
辛西婭先後兩個英國男朋友我都認識,都很體面。後來吹掉了她也告訴我。我沒興趣攙和年輕人這些私事。拿了律師執照她還到我讀書的學院學中文,啃中文,說是小時候在馬來亞學會了,興趣還在,不想荒廢:「中國那麼大,人口那麼多,幾十年後中文一定更吃香,精通這個語言也許是優勢。」果然是遠見。馬共的歷史她清楚。中共的行為她知道的也不少。她說撇開政治,光從人口的比率推算,中國語文的前景沒法低估。到律師行工作那年辛西婭已經會讀中文白話小說,魯迅沈從文是課堂上讀物,舊中國氛圍太濃,不容易浸得深。張愛玲她讀通了,很喜歡;還有徐訏的《風蕭蕭》,她說像翻譯小說,也喜歡:「能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是魯迅沈從文,」她說。「張愛玲和徐訏太洋化了,連我這個混血兒都說好看。」我勸她讀一讀白先勇,她讀了:「也是諾貝爾的料子,」她說,「中國情懷像西湖那麼圓滿,深幽。」接下來那幾年她拚命用國語跟我講話,說是放假去了一趟中國大陸和台灣,更不想荒疏中文:「比法文有用多了!」
「你學了幾年法文?」我問她。
「從小學會,那時候法文很吃香。」
「那麼功利?」
「學外國語文不功利難道為了做功德?」
我離開英國前一年辛西婭要我教她寫毛筆字。她天天寫,天天練,我走的時候她已經會寫原稿紙方格那麼小的小楷,說不上徹底掌握了法度,起碼字字不漫不漶,不歪不斜。她的來信都英中夾雜着寫,書寫的中文遠遠不如她講的國語好。有一天,辛西婭來電話說她終於買了一幅海倫.阿林厄姆的小水彩,畫英國鄉間一條小路,提着籃子的村姑回頭跟農舍外的兩個婦人說話:「比我們前幾年看到的那幅小,一半價錢!」到底父親是英國人,儘管討厭倫敦城裏人勢利,她看到英國十九世紀田園風景還是忍不住動心。她說海倫一九○三年出過一部又大又厚的書,叫《歡樂英國》,收了她八十幅田園水彩畫,另加一幅威尼斯水果攤, Marcus B. Huish給她寫了十章文字叙述她的繪畫歷程和作品故事,華麗裝幀,只做七百五十部,每部海倫都編號,簽名:「我買到一部二十三號,太開心了!」她說。「跟克里斯說了,再找一部送給你,你耐心等着吧!」
「不要那個阿林厄姆的偵探小說了?」
「老早看光了,在讀賽珍珠的《大地》。」
八十年代初辛西婭的父親不在了,我去了幾趟倫敦都帶她母親出去吃飯。老太太老了,身體還可以,還畫畫,女兒搬回老家陪她住她說她高興得像春天的小鳥。辛西婭消瘦了,眼睛顯得更大,意態比往昔越見嬌嬈,父親的工作室成了她的書房,四壁圖書,寧靜雅緻。她還那麼用功,工餘還那麼喜歡讀書的人其實不多了,她母親說她不交男朋友情願讓時光都耗在書堆裏:「勸也勸不動!」那年冬天辛西婭在圖書館裏讀到清朝「九九消寒圖」的故事,說冬至節一到,寒冬來了,一寒九九八十一天,宮裏的人要在紙上描九個九劃的朱色雙鈎字,每天用朱筆描一劃,九個雙鈎字全描齊了正好寒盡春回。每個字都九劃的九個字書上都用「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辛西婭說太有意思了,要我用朱筆鈎出九個雙鈎大字給她天天描一劃靜待春風。我寫了,連硃砂墨一起寄給她。翌年八十一劃描齊了,她來電話說太討厭英國的工作,要帶母親搬回馬來亞老家,那邊律師行聘書到手了:「九九消寒圖真靈,春風真的來了!」我很替她高興。離香港不遠,那兩年她常來玩,國語說得更到家,綰起頭髮人也更開朗更清秀:「老姑娘了,還清秀!」她白了我一眼。不久,老姑娘寄來喜帖,嫁給在南洋做生意的台灣老公子,家裏藏着一大堆于右任墨寶:「我一個字也不認得,」她說。
文:董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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