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小说人生:鲍西娅
2010年12月19日
是个学问家,老得整洁,灰色法兰绒上装,黑色灯芯绒衬衫配浅灰色开士米领带,衬上花白的头发玳瑁框的老花眼镜,演讲厅里几百听众都倾倒,说是学院应该供养他供养到老死。老先生说科技文化给文学和文心洗了礼,人文遗产的守护人都背弃了传统一心把人文思潮推向科技的汪洋大海。他说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哲学都远离了生活远离了人生一头钻进方程式的游戏规则,再也找不回想象找不回感觉找不回关爱。他说五、六十年代他离开英国到美国几家大学讲学,学生都爱听他回顾治学历程读书心得生活体验。老师和学生都在浩瀚的书海中找到乐趣找到情趣。他说学院容许创作家享有充裕的时光埋头创作,写得出好东西是福份,写不出是你倒霉。他说美国的短篇小说向来简洁生动,甚至美国人评论他的著述都比英国人犀利:英国人写评论文章大半一心炫耀自己的本事忘了评论的对象。年轻人要天真热诚,要充满期待充满企盼,他说可恨英国年轻人满脑子讥讽满脑子猜疑。哈代年纪大了告诉维琴妮亚.吴尔芙说写诗是体力的考验。他说写散文写小说其实都是:「那是英国天气孕育出来的失落感,」他脱下眼镜喝一口水,「美国作家好像没有这一层顾虑:他们顾虑的是智力的考验,难怪维廉.福克纳说马克吐温是雇佣文人,在欧洲连四流作家都够不上。」
「那样说,教授你还回英国干嘛?」
「我怀念老英国菜市场那股气味。」
「就为这些?」
「还有老英国老夏天的花粉病。」
「真那么迷人?」
「那是生活。」
「能说清楚些吗?」
「活着的欢欣,活着的苦恼。」
彼得和玛娅疾步躲进左边山坡下的树丛中怎么叫都叫不回来。我和鲍西娅往右边拐进一条长长的花径钻进她的小轿车开回城里去。深秋,满街是落叶满街是怨怼,小轿车一闪而过,再赌气也赌不赢机器刮起的疾风,一片片焦黄的绝望纷纷趴进路边的荒草杂花堆里。鲍西娅说讲台上灯影下老教授显得很老了。七十老几快八十的人,跟二十世纪同龄,听说四五十岁那时期多病,老以为活不了几年了,六十五之后身心忽然顽强,宿疾消散,著述大旺,脾气更犟,报上说那是寿征。鲍西娅嫣然一笑,一头浓浓的金发是丝绸,映着秋阳最后的霞光潋灔如水。她是教授的入室弟子也是教授的旧情人,我们在学院里写论文那三年是她最欢欣也是最苦恼的时光,每天午后在教授办公室里替他整理资料誊清文章剪贴引文,门永远紧紧关着。晚上七点多钟教授回家吃饭她还舍不得走,说是不多留两三个小时做不完手头工作。夏天还好,天黑得晚,九点多钟走出学院街上暮色才慢慢浓起来。冬天不然,幽暗的街角几个醉鬼看她标致忍不住摇摇晃晃说些脏话毛手毛脚。「老头倒好,回家享受老婆做的晚饭,」彼得说,「你寃不寃?下午陪他风花雪夜,晚上为他披星戴月,太不值了!」鲍西娅喝着咖啡一句话不说。
我没有上过老教授的课。似乎是半退休了,不开课,只指导几个研究生,也没有学术著作了,那两年出版过两本书,一本写法国十九世纪几位作家,一本是散文集,都很畅销,报刊上评价也高。他喜欢跟我聊清末民初老中国的旧事,说他一九三三年去过北平,说他在美国见过胡适,说他一度读了许多写中国的书,说他喜欢 Daniele Varè一九三五年用英文写的那本《 The maker of Heavenly Trousers》:「瓦雷的父亲是意大利人,母亲是苏格兰人,」他说。「瓦雷在意大利外交部工作二十五年,派驻维也纳、日内瓦、哥本哈根、卢森堡,老北京住得最久。」我借过那本书读了一遍,许多年后买到一本初版,连书衣都完好如新。是写北京的小说,献给奥斯汀.张伯伦的夫人,书首瓦雷还写了一段献辞追忆他和张伯伦伉俪的交往,说张伯伦是「收集夕阳的人」。一九二五年比利时、意大利、法国、英国、波兰、捷克六国跟德国签订《洛迦诺公约》,相互保证西欧和平,在瑞士南部城市洛迦诺签署,代表英国的是这位保守党党魁张伯伦,签完他还得了那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老教授样子像蓝血,其实出身清寒,跟艾略特一样,年轻的时候当银行职员,婚前独自浪迹非洲、亚洲,三十几岁才发愤读书,没拿过博士学位,先写短篇写散文出了大名,妻子贤淑,儿女平凡,名利福份都让他一个人消受。都说教授不该去沾惹鲍西娅,我看是鲍西娅崇敬他爱恋他惹他意乱情迷。「太聪明的女孩子,」酒馆里有一天他告诉我说。「 Portia,《威尼斯商人》的女主人公,扮成律师巧断一磅肉公案,你说厉不厉害?」我不便接茬。他也不再往下说。忽然,教授全退了,搬出学院办公室。忽然,教授进医院了。我去探望他,他说跟鲍西娅去了三天爱丁堡,回程火车一到伦敦车站救护车直接送他入院。谈不到六句话夫人来了。几分钟后鲍西娅也来了。我放下一束花匆匆告辞。「出了院讨你多给一瓶绍兴酒!」教授挤了挤眼睛对我说。我说给两瓶。
鲍西娅的小轿车开到城里六点多了。我们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她说听完教授演讲她心里踏实多了:「太久没看到他了,真惦念,」她草草整了整髻钗。「果然老了,我也长大了,最后一次到山乡去看他,我们在乡镇火车站喝完茶走上月台等火车,他忽然搂着我说:小姑娘,再见了,在我的葬礼上见。我心疼得要死!」我想起瓦雷那本小说,一个长住老北京的意大利单身汉收留一个孤苦的意大利小姑娘,照顾她饮食看着她长大最后娶了她做老婆。小姑娘叫 Renata,大家都习惯了叫她姑娘,小说里于是也叫 Kuniang。小说里的「我」是那个单身汉,从头到尾不提名字:"It was kuniang's idea that I should write this book",他说。「教授也叫我好好写一本书,」鲍西娅纤秀的手指轻轻 㨪了 㨪红酒杯子,烛影下长长的睫毛像两幅薄纱帘子。「我想我这辈子写不出他要我写的书了。」她说她会离开英国,哈佛收她写博士论文,明年早春动身。一瞬间,鲍西娅海蓝的眼里荡着几层浪花,她擎起酒杯要我干了,笑靥一瞬间又把浪花抚成涟漪。吃完饭我陪她散步,我们在切尔西幽静的几条横巷里绕了两遍。「快乐真的那么难求吗?」她捡起路边一片落叶。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我也知道我根本答不出来。轻轻搂了她一下我目送她钻进小轿车。
文: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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