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      
江颢人阿公被四个外省青年抬著，乘坐一辆有遮阳伞的红漆交椅，浩浩荡荡来到妈祖庙亭台。这是乡长的主意。江颢人阿公为何受到这番荣宠？同乡长上下年纪的人都知道，老人家在文革时代救过乡长一命。那时乡长是後生哥，也是公社打渔队队长，文革热火朝天时，造反派要烧妈祖庙，他誓死保庙，结果几乎庙毁人亡。想当年那把火，燎拨著造反派的革命热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响彻庙殿；江颢人阿公其时组织乡亲，把困绑在庙殿的张安德救出。於今是叁十年河东转河西，改革开放带风水轮流转，张安德做了乡长，白沙湾变成了观光滑浪湾，渔业营运在省里独占鳌头。江颢人阿公是两朝元老，跟乡长的交情自然也不在话下。当年被红卫兵烧毁的妈祖庙，数十年後由海外华侨捐款重建，今日的开光庆典怎能少江颢人阿公呢。
此刻坐在交椅上抗著艳阳天的江颢人阿公，迎著阵阵海风拂脸，望著烛光高烧，袅袅青烟昇腾，心情如打鼓，百感交集。他知儿媳妇阿妗娣伏在妈祖神坛下想心事。儿媳妇来祈福，开解心里凝聚几许忧愁。老人家想的不会比阿妗娣少。他知道，既然决意把孙子送出去，祝福妈祖神保祐一帆风顺。阿妗娣，今日为孙子送行，我想在妈祖神坛唱歌。但愿他年有朝一日閤家团圆，他在心里说。他望到儿媳妇在烧香烛，看她插香烛鞠躬下跪，恍惚像望见那只航行在太平洋的轮船，看见孙子江贵生站在船头上，望著太平洋波浪涛天。他心灵穿透时空，去得太遥远，想的何止年年月月。他彷彿看见在自家的泥砖墙下，被村中的孙子辈团团围著听讲故事。
那时啊有人还想烧庙，阿公我出来保护这间小庙，带一帮老幼跪在庙场上。我说老妈祖原来也是人。她是个孤女，十八娇嫩黄花闺女。甚麽年代的人呀你们知道吗？据传说，有个小妹子出生在海外的媚洲岛，诞生时不啼哭，长大後也不爱说话，是个奇女子。所以後来人家叫她林默孃。那年她跟父亲出海打渔遇到风暴。她莫名其妙地成了奇人，会呼风唤雨，救了许多惊涛骇浪里的打渔船。然而，这场风浪过後她人没有了。她去了哪？有人说她被风浪带走了，去见海龙王。但从此每逢遇到风雨，打渔人都会见到林默孃姑娘轻忽忽的身体浮在海上，大风大浪因此退却。人家说林默孃显灵。因此後来为了纪念她，处处築起妈祖庙。妈祖庙从此香火鼎盛，想想也千年了。毛主席叫俺们不可信神鬼，我也不信。但妈祖姐是人神，惹不得…
阿公我在讲古仔，讲我的首本歌。
傻仔，首本歌就是首本歌呗。打个譬喻，就是江湖出道的拿手功夫，知嚒？本事就是本事，首本歌就是最好的，像神仙口传唱的，所以灵验，懂嚒？你问首本歌是不是阿公做的？好呀，问得聪明伶俐。坦白说，阿公是偷师学的。我读书塾时毛主席正闹革命。他闹革命就是天下的因果现象，蒋介石无能力救天下苍生也，所以毛主席行正道，也就是天地之道，叫革命。我十八岁那年迎来新气象。数十年下来闹也闹，终於等来开放改革。
—革甚麽命。阿公我说：那时毛主席派地下工作人员到龙岩那地方，後来成立苏维埃根据地。龙岩离我们家几百里。俺福建有条汀州河，自古叫俺客家母亲河。毛主席派人到了汀州府，找汀州河子孙闹革命。阿公我做了李火德後代孙游击队大队长的警卫员。
           —李火德是谁？那代人呀？大队长是谁呀？有孙子辈问。
     —李火德…让我想想…阿公怎知道李族人现在是李火德後裔第几代？有机会到汀州府博物馆去查查。但俺清楚告诉你们，李火德祖公原籍甘肃人氏，也就是陇西人。宋朝徽宗赵佶，只爱书画不理朝政，宋朝数气尽了。那时北边蒙兵乱我中原大地，李火德兄弟仨人只身南逃，在江西兄弟分道扬镖。其弟两人向南粤，他则向东南下来到福建，就在龙岩落草结庐。这些都是後话。
           —阿公，说啊！
—告诉你们，李火德第廿几代孙叫李光地，是个落难书生，後来被康熙帝召进宫，拜为军师，派往讨蒙古大汗，为平番立下汗马功劳。这是俺客家人的骄傲。可是，那朝天子那朝臣，贵为天子底下丞相又怎样？李光地平蒙古兵後仍然退隐江湖，回到龙岩，过他耕读的日子，很优哉游哉。中国人代代皇朝都是这种君臣关係。李光地看得透，知道走狗烹的道理。
—阿公，甚麽叫走狗烹呀？原来以前俺们此地专出猛人啊！
—甭打断古柄！客家佬炆狗肉，明吗？有孙子辈说。
—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朝朝代代一个样。阿公我说。
—阿公，说您自己怎样参加革命好嘛。贵生孙子问。
—阿公怎个闹革命？闹个屁！闹来闹去脚未踏出汀州河。
—阿公无料到，大家都笑了。
阿公我也自我陶醉了。
关於江颢人阿公没有说或不想说不肯说的个人经历，孙子辈十分不解，大家都面面相觑。
—阿公怕人家知道是革命逃兵，还是孙子点破我的隐情。
—胡说八道！我十分不乐意孙子多口。马上说：逃甚麽逃！小孩子懂个屁！
—阿公您说过呀！
—阿公说过甚麽？
—牛鬼蛇神呗！阿公，甚麽叫牛鬼蛇神？
—呸，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
阿公我未说下去，小孙辈们谁知道阿公我唱这个调门？他们觉悟吗？阿公我伤了自尊。
                 月亮照透八卦山，
                 阴阳人试穿龙袍。
                 驷舆鼓鸣旌旗阵，
                 血战叁月月无光。
                 屍撗遍野为谁战？
                 敢教日月乾坤变。
…我最记得，老毛死那年，梅岭下了场雪。人人哭毛不假。但很多人是表演哭，哭给人家看，證明自己崇拜毛主席。这场雪下时，更多人跑到没有庙妈祖庙遗址来哭，盼望妈祖神显灵，告诉大家毛主席去了是否改朝换代？但问神没有香火怎问呢？但奇怪！这场雪停了，就打倒四人帮。阿公我仍活着。今时妈祖庙再度开光，为何？就是为迎接林默孃，让祂知道改革开放朝代到来。现在有谁爱听我江颢人讲故事？对於上世纪红卫兵烧庙，其实想来是做个样，毛主席要管也管不到俺江颢人。若毛主席仍活着，我还是一句话：在复兴妈祖庙香火，家家户户向钱看，鱼腥就是钱腥，对无？忆苦思甜那支歌谁爱唱？时代应该进步啊！…我沉默在孙子辈面前。想啥呢，都几十年喽。等来个天翻地覆，人活得尊严起来才算真。
—你们看啊！妈祖神显灵，护祐俺孙子到美国，他父子团圆，俺死也瞑目喽！…
—贵生孙，你坐那只船先到哪？
—贵生孙，你带著小香香为何？
—你阿妈伏仙为你们，不肯起身，妈祖神保祐啊，保祐我贵生孙。

此刻，江颢人阿公背靠红漆椅，祝福也在心坎处泛滥。他不想下轿。下轿又怎样？青瓦红墙莊严。妈祖神金身金脸，被太阳照得够壮丽。庙场上，无数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们，眺望江颢人的交椅，景象也壮丽。突然，大群麻雀飞过江颢人阿公的头背，朝河冲那边飞翔，彷彿把庙场的风光也带到汪洋大海里。江颢人阿公双眼追随高飞的麻雀，眺望妈祖神背後的海。他想他孙子应该上了船驶往台湾海峡那边，再过几时会有台湾蛇头来接应，然後上大轮船，朝太平洋驶去，像钱百山提供的那幅地图说的直到美国，像他儿子一样。十年来，儿子顺生风风光光即此，回馈故乡也罢，积福积德也罢，都值得。然後呢，他望到眼下儿媳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的老脸耷拉下来。
                 
                       (3)
石板庙台在艳阳之下，金身闪烁的妈祖神踞高临下，眺望阿伯叔阿婶阿嫂阿哥阿弟阿姐阿妹们，愈显祂莊严神威。新建的妈祖庙青瓦红墙，金身金脸的妈祖神，据云是泥水师父仿县城的妈祖神雕塑，由县长方国弼出面请南少林寺老和尚唱经开光。此刻香烛高烧，祂的神灵回到白沙湾，一定望到百丈之遥的小河口与海湾遥遥相望，那只没有年代的破舢舨，依然停靠於古埠头。细浪泛滥波纹，水光闪烁刷过舢舨，如似诉说白沙湾世世代代，千言万语无人读解。
庙场上来烧香叩头的乡亲们，人人都渴望与妈祖姐通灵，保祐坐船出国的兄弟姐妹。此刻，为人妻和母亲的阿妗娣跪伏妈祖神前，并没有起来的意思。阿妗娣跪伏在妈祖神台下好久呢？她已经眼泪婆娑了。她也不敢举脸望一眼妈祖神。她一直想，家公江颢人坐红交椅来朝拜妈祖，看他满脸莊严的眺望妈祖庙神台，好像已与妈祖神通灵了。他该知道儿媳妇阿妗娣祈祷甚麽？阿公万般感慨吗？他会唱自己的首本歌为妈祖开光誌庆吗？然而家公怎麽到现在还未唱他的首本歌？哦！…阿公！唱啊！为儿子祝福唱首本歌。乡长请您来就是要您唱首本歌吧，她想。
阿妗娣跪伏在妈祖神台下好久呢？她微微抬起脸孔，多想转过脸去望家公，用眼神望他究竟唱歌无？但她不敢望家公，倒望到妈祖神两颗金闪闪眼睛紧紧盯著自己。透过袅袅昇腾的香烛烟火，她整颗心热了，刹那都感动的心神颤抖颤抖！好像跪在庙场许多年。十年，打贵生他爸出洋那夜就这样跪伏了。也祇有闭住双眼，能想起跟老公恩爱的岁月。睁开双眼等待十年喽，老公一去不复返，惟有闭住双眼能看到万千景象，直看到儿子也偷渡，去会晤老公…贵生，我囝仔啊，上了那只飞艇飞过海峡吗？台湾人的轮船接上去吗？在哪里上大轮船？然後呢？…生命钥匙好像就是从这里开启…哦…十年前夫妻生离死别…
为丈夫出洋，早就到海湾石头角拜天地了。妈祖庙被烧毁一半，像没有妈祖庙。那时祇好暗地藏住一炷香来拜石伯公。想起那年…敲锣打鼓看人家烧庙。村里惟一老右派江颢人敢去保庙，我想他仗恃自己是老革命，豁出去的。看他把渔队长从庙里拖出来，他是胆大包天啊！看他遊村示众，颈後面插那块长纸牌，就想起解放时枪毙地主反动派的场面，想跑去看却跑不动。就在那时候啊，看到顺生哥蹲在在村尾石桥墩下暗自哭。说他是一条水瓜籐生的瓜，我信。他父亲是右派，我都信，但绝对不是坏人反革命。儿子不大义灭亲，他心里存天理。与江顺生的姻缘就这样定了。他不是不想说话，是记在心里。人心隔肚皮是真，他有话会找知心人说，我就是。就是衝著他这个品性格爱他，心甘情愿跟他过日子。可是老公还是偷渡出洋啊…日子怎样捱到今时今日孬说喽…望著袅袅青烟，怎也难忘分别时他说过的话。心里装著他的话，我等了足足十年…
           —妗娣，今夜亲爱妳，未知几时夫妻团圆呢…
           —抱实我！像命令他，也是惟一渴望。(今夜之後又几时？…)
           —抱实我！他也说。
做完爱，看他就是不想放开身体。是做爱残留的激动呢，还是不甘心就此别离？我垂头丧脸伏在他脖子上，不想起来。
—甭哭呀，哭啥？
—不哭不哭…
—快说，祝我一帆风顺。
—快抱实我…哭得更厉害啊，为甚麽？
—心里想著妈祖神，我就一路顺风顺水。
他的话就是真心话，我能不哭吗？
—赚到钱，将来馈赠老家修築座新妈祖庙。不知哪里来心思，我说。
           好不容易等到他第一封信。
妗娣：
我到了美国，进了餐馆工作，从此可以赚钱回家了。我第一个想的是完债，完了债就存钱，存够钱搞好居留就接妳来美国。好好养育贵生囝仔。好好照顾阿爸。我万二分感激妳。
                                               顺生84年2月12日
     
十年过去了。阿妗娣望著望著袅袅青烟，心里充满祝福。但愿妈祖神保祐我囝仔顺风顺水去到美国。她突然想起：怎麽未见乡长和钱百山先生和古娥真领和尚来开光呢？然而就在这时候，她望到轿里家公手握洞萧，吹奏首本歌来了。阵阵曲调从萧飞出，她听著听著不觉得哀伤，知道家公向眼前的大海诉说心情。刹时间，她听到一阵悠扬的洞萧声飞扬，抑扬顿挫猛然把她心魂撼动撼动…她不知是被家公的箫声感动，还是跪拜时为儿子祝福感动，听著听著，她泪流披脸不想起来。

国参兄纵横古今，很有意思！

“李火德第廿几代孙叫李光地，是个落难书生，後来被康熙帝召进宫，拜为军师，派往讨蒙古大汗，为平番立下汗马功劳。这是俺客家人的骄傲。可是，那朝天子那朝臣，贵为天子底下丞相又怎样？李光地平蒙古兵後仍然退隐江湖，回到龙岩，过他耕读的日子，很优哉游哉。中国人代代皇朝都是这种君臣关係。李光地看得透，知道走狗烹的道理。”

请教一下，“客家佬炆狗肉”指什么？

鄧治兄：您過譽了。我希望能把數十個人蛇圖像串連好。我想，如果每個故事都能叫人有讀下去的興趣，就覺得寫出味道吧。高興！我沒有使命感，祇想把過去接觸的一些廚房兄弟姐妹的經歷，和本人數十年的生活環境體會等等做成小說。這才是企圖心。
何茵姐得對：「特别的历史，造就了平凡人的特别经历，感叹」。
冰云姐說：「还有人闷死在集装箱里。惨剧不断发生哦！」對呀，2000年英國多佛港五十八人蛇悶死。故，作者寫的卅餘幅圖像，就是特殊的時代環境造就的人蛻生死故事。
翎翅姐，我多麼感謝妳把每幀圖像解讀了。我倒希望妳把每個圖像評說存起來。為圖像向姐鞠躬致意。
蕭振先生：「请教一下，“客家佬炆狗肉”指什么？」我也胡涂！想是顥人公調侃孫子輩，順口說了客家佬愛吃狗肉。我要改正。謝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