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表面
刘荒田
我的朋友，开过多年餐馆的陈老板最近退休。他和我在咖啡店谈人性，他说，一个人的影子，在脑际盘桓30多年，这个人所牵涉到谜团迄今得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释。
80年代初期，他买了一个小餐馆。那是一无所有的新移民的草创阶段，钱特别紧巴，偏偏餐馆位于旧金山市中心附近，一切得照章办。比如说，洗碗设备，要给卫生局打电话，请稽查员到现场来检验。第一次，稽查员进门，递来一张名片，姓氏是杨格。40多岁的白人，黑头发，可能是意大利后裔，中等个子，说话柔声细气，神情永远是温和之中带着孤高，你可以和他平等地交谈，但休想套近乎。一切都按规矩办，他在厨房转了几个圈，对新老板对“为什么没有洗碗机”的解释表示有限度地认可。下一步，怎么办？他说，你可以用水槽洗碗，酒吧间也这般洗酒杯。水槽必须两个并排，一个放洗洁精，一个放热的清水。杨格先生还详细问，知道去哪里买不锈钢水槽吗？说完，从公文箱拿出一张图，告诉陈老板，哪个型号既合规定，又不太占地方------最后说，你抓紧，安装好了马上通知我，不耽误开张。陈老板一一照办，心里想，这洋鬼子，人真好！第二次，水槽安装好，致电卫生局稽查处。杨格先生马上上门，风尘仆仆的模样，一进厨房，就拿起一只杯子，打开水龙头，盛了一杯自来水，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那是火鸡肉三文治。杨格先生一边啃冷冷的三文治，一边抱歉地说，今天特别忙，跑了三家，怕耽误你们开张，顺路来------老板有点慌了，别说人家是有权随时给你小鞋的官员，就是别的朋友进来，也得招待啊！连忙打开电冰箱，拿出鸡蛋，叉烧和葱花，说，杨格先生，给我面子，我现作午餐给你，滋味再差，也比你的三文治好，呵呵。杨格先生摆摆手，浓眉拧起来，说，绝对不可以，谢谢。话不重，但毫无折中余地。老板只好作罢。言归正传。杨格先生检查了水槽，水管，认为没有问题。在检查单上签了名，最后说，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开张以后，杨格先生还来过一次，带来洗碗液，说这种牌子合乎卫生条例，用用看怎么样。陈老板激动得当场流泪。皇天在上，杨格先生没有收一个铜板的好处，一味帮忙，就差掏腰包，出于什么动机呢？陈老板不敢肯定，只提及，杨格说了几次，你来美国才几年，事业刚刚起步，难处我都晓得。
一年之后，因为择地不善，陈老板的餐馆遭受毒贩和流浪汉的包围，客人不敢上门，生意极为艰难，只好以贱价出让。买家是一个上海来的汪女士。她野心勃勃，认定这里靠近市中心，一家含上千房间的大旅馆即将在对面兴建，一旦治安好转，这店就会变为摇钱树。汪女士接手以后，关门一个月，进行彻底的改造。厨房重建，少不了又劳动卫生局稽查处。上门检查的，还是杨格先生。可是他变为另一个人，如此不近人情。汪女士好几次打电话，给前任老板抱怨，你不是说他人好得不得了吗？今天进门，硬是说排气管在抽气机旁边经过不合规范，要拆掉。我对他说，这是上一任老板安装的，以前你来检查，在检查单上签名同意，为什么歧视我？杨格先生说，“比较”没用，按章办吧！第二次，第三次，还在找碴子。害得汪女士改这换那，焦头烂额。最后，一位朋友对汪太太说，不能硬碰硬，要智取。汪太太想了想，嘴角漏出蛮有把握的冷笑。
下一次，杨格先生刚门，汪女士满脸堆笑，说：“一个小忙请帮帮，我的朋友去纳帕谷的马田酒庄玩，买了一箱子葡萄酒，顺路来看装修的进展，临走留下两瓶，我对酒精过敏，劳驾您收下。”杨格先生微笑着点头，说好。两个星期后，杨格对餐馆作最后检查时，汪太太把一个夹上200美元的问候卡递上。他打开看看，没说话。爽快地在合格证书上签了名。
这过程，汪太太一五一十地告诉陈老板，陈老板开始时为杨格开脱，怎么可能！别看受贿不多，逮住了要坐牢几年。然而，汪太太坚持说，他就是小贪官。“他把刁难我作为享乐！”汪太太恨恨地说。
陈老板苦笑着说，从此，两个杨格在我心里打架，他们都是真实的。为了检验汪太太那个杨格，我费了不少功夫去了解汪太太的为人，终于确认，她没有骗我。最主要依据，是彼此并无利害关系，她没必要。
那么，好杨格和坏杨格，怎样形成的呢？陈老板花了30年，列出所有可能：杨格是同性恋者，对我有好感，（尽管从头到尾没表露过），同时，对女性有天生的厌恶；杨格和陈老板打交道时，心理较健康，能够抵御诱惑；和汪太太过招那段时间，发生变故，需钱救急，如家里有人去世，失恋，染上毒瘾。前一段，杨格的执法过程，受到严格监督，后一段则否；在后一段杨格听到风声，即将调职，赶紧捞一把。这些都有根据，人生就是偶然性的总和。但压断骆驼背脊的哪根“最后的稻草”，没有找出。一年年过去，没有再碰见杨格，杨格早已退休，如在世该是70开外。
陈老板和我聊聊好久，问我的看法。我想起梭罗的日记，其中一段：“人性只是体现在外表上。我认识了表面的人性并不能与他的性格相符这一点。”我和陈老板交换意见:按梭罗的说法，人的品性含两个层次：“表面的人性”和“性格”。前者是水，随物赋形，依势而变。后者就是中国人所称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具体到检查一事，杨格的态度判若两人，会不会出于这样的深层心理？陈老板这位穿沾满油漆的牛仔裤的中国人，以憨厚，诚实，卑微中所透露的倔强，和杨格的某种情结发生碰撞，受到杨格的欣赏，于是，杨格在这一对关系中，乐于成为扶持弱者的好人。至于汪太太，她是从香港呆了10年才来美国的上海人，久经商场，知道“体面”是做生意的第一张名片。哪怕餐馆内部拆得一塌糊涂，她在里面指手划脚时，依然一副老板娘的尊贵模样，颈项下一条珍珠链，一副冷傲作派。东方的含蓄被杨格视为傲慢，相较之下，来美才两年的土老冒陈老板，反而让杨格获得怜悯的快意，进而下决心帮忙。为什么杨格连底线也放弃，收受为数不多的贿金？“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后面，可能是曲线的“感情寻租”，葡萄酒和钞票反而成为象征物。
表面的人性，遇到不同场合，不同对象，不同时机，在诸多外界和内部因素的合力下，呈现各种姿态。而梭罗所指的“性格”，就是底部。性格无美丑、善恶之分。性格规定了你的态度。比如，你是柔和形，不管怎么被激怒，都不会发飙，施暴。遇强大外力，是软弱；遇较弱的对手，乃是优雅。你是冲动形，在战场上，是勇敢；在和平时，乃是鲁莽。杨格先生的性格，该属细腻，内向，敏感型。那一年他依然单身，待人接物容易受荷尔蒙水平左右。此时有伴侣，性生活和谐，安宁喜乐，能宽以待人，怜悯、同情这些正面的人性被激发多一些，使得陈老板意外受惠。彼时失恋，心情恶劣，便把矜持的汪太太作为间接的发泄对象。
陈老板最后下了结论：从杨格的个案，可以看到恒久的人性，不变的是基座，即本性部分。而进入人际关系的人性，却是变动不居的。那么，陈老板的杨格，汪太太的杨格，哪个是真的呢？都是真的。明了这一点，好处是：人性不是“霜刃未曾试”的“十年磨一剑”，不是“货与帝王家”的“学成文武艺”，人性不是可以预先准备，再拿到人间去及锋而试，去施展韬略的玩艺。人性进入特定关系，才由所有因素一起去塑造出属于此时的面貌。这就是表面的人性。而性格，是遗传，血型和后天环境联合打造的，相对稳定的因素。我们可以改变表面的人性，却对性格无能为力。表面的人性提供方向，性格提供方法。
准此，“环境决定论”优于“狗走千里吃屎”的本性决定论。而二者的平衡，激荡，融合与互动，构成人生的全貌。
咖啡喝完，众友依然带着迷惑，但时间已到。反正，这等探讨，作为晚年鸟瞰人寰之后的省思，大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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