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秋思落誰家
蕭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秋思」落我家了，我的「秋思」落人家，落在輔導過的幾個中文系學生身上，特別是安妮、卡米拉和傑西。我是他們的課外輔導老師。時間雖然過去好多年了，我仍然想念他們。
「秋思」也是我輔導課內容之一。我特别介紹李白的《静夜思》和王鼎鈞的《閏中秋•華苑看月》。 傑西是一個肢體語言很豐富的黑人。他背誦李白的《靜夜思》就像演戲：他一本正經的立正片刻，好像在蘊釀感情，然後邊背誦「床前明月光」，邊俯身探頭，腦袋從左到右，從右到左晃了好幾遍，努力在看地上的月光；「疑是地上霜」，他抓頭搔臉，滿面狐疑；「舉頭望明月」，他把頭抬得高高還不夠，再站立後仰像彎弓一樣，最後雙手叉腰才沒有摔倒；「低頭思故鄉」，他直腰垂頭雙手從腰間收回托著臉頰，繼而一掌拍在印堂作沉思狀，一手在腰間輕托另一手肘尖，倏忽又換手，托肘尖的拍到印堂，拍印堂的改托肘尖，如是兩三回，終乃以一拇指頭含在嘴裡依依不捨收場。我和幾個學生 笑得前仰後合。傑西用自己的方法詮釋這首膾炙人口的古詩也許還比較表面化，比起他對嫦娥奔月的興趣還有不及，畢竟是知道了華人的月亮情結。安妮和卡米拉對月餅的興趣大於思鄉。我希望他們增加「秋思」的感性認識，中秋夜我和家人邀請他們到家裡過節。我們一家人和他們晚飯後到後園賞月、品茶、吃月餅。後園擺了張大桌子和椅子。桌面上有各色月餅、水果、芋頭、花生、菱角。
「蕭老師，鼎公說月亮是天真的公主和華貴的皇后，此時的月亮是公主還是皇后？」安妮盯著銀盤似的月亮問，她懂得我對稱謂的要求，我覺得學中文要懂稱謂。「大家說，大家說。」「公主！」結果他們不約而同。人以群分，年青人自然喜歡公主。我太太招呼他們品嚐月餅，我忙著沏茶、端茶，一任他們發揮想像。「鼎公也以月兆團圓，以月寄鄉戀。從月中看見一切美：正在擁有的美，業已失去的美，尚在幻想的美。」卡米拉不愧高材生，侃侃而談，忽然，卻一下小聲哼了起來：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愛也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
我正為她的思想跳躍和年輕感歎，又聽到其他學生也跟著唱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這是中西結合的「秋思」，我一直認為中西文化要互相交融、比較、互長。人不應該陳陳相因，固步自封，人類文明的精華需要集中和傳承。我期待學生們能傳承中華文化的仁義禮智信。希腊神话裡的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自己精心雕制的美女石像而茶飯不思，最後感動了宙斯把石像變成真的美女，這就是心理學的「皮格馬利翁效應」，也叫「期待效應」。我想，我用自己積極的態度和方法一定會引起他們的積極變化。
歌聲一停，傑西操著不大純正的國語搖頭晃腦說：「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樓上吹簫管，有人樓下皺眉頭。」銀色的月光下分明看到他的表情肌一下把嘴角扯高像快活一下把嘴角扯低像發愁，再擺出吹簫樣子又蹙眉弄出幾條抬頭紋。大家捧腹大笑，忘記是誰了還笑得摔倒在地上。「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安妮在叫，也不知是叫傑西再說一次還是叫摔倒的人再摔一次，反正越發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地上笑出一片零亂的影子。「秋思」確實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喜樂參半有人一片傷心月。最高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最不忍，「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最斷腸，「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最無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我和他們輕鬆愉快地交流，我欣慰他們親身感受到了中華文化。中華文化和鄉戀一樣都是遊子身上從心頭到腦海生生不息循環不已的故鄉水。在外族人身上就像「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一陣桂花的清香撲鼻而來，李清照說桂花「自是花中第一流」，我無可無不可，桂花一直是我家從父母下來到我們的所愛，我的後園就種了三棵，只是，我的「秋思」一下變成了月宮的桂樹枝頭上香氣襲人的萬點金蕊，吳剛正攀折桂枝說要給這些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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