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带着妻子女儿从俄勒冈州驾车来探望父母和我，大家聚在一起，我又提起了小时候的事来。我埋怨父亲说：“都怪你，小时候我们兄弟吵架的时候，你总是说，吵什么，长大了就是一人一路了。你看，一语成箴（注），现在我们真的是一人一路了。”父亲说的一人一路，意思就是几个人分散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我们兄弟几个现在住得远的隔着大洋，就算是近的，飞机也要飞一个半小时，总觉得太远了。父亲笑着说，当时我说的一人一路，不过是在同一个城镇里，住不同的街道罢了，哪里会想到隔这么远呢！

        后来上山下乡，我们几兄弟分散在县里的几个“公社”里，最远的离家也不过几十公里的路程吧，要是现在，我故乡的私家汽车已经很普及了，每天都可以回家吃饭，可是那时候却是好几个月都不能回家一次，觉得是太远了。当时脚踏在水田里，抬头望着天上的飞机常常想道：有一天能够坐上飞机，那多好啊！为什么要困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呢？

        再后来，我离开故乡几万公里，真的要坐上飞机了。每年我都要回家乡一趟，在越洋的飞机上，我俯首脚下的白云，山峦和城市成了芥末，觉得天地是多么的广阔，可是脚下却是空荡荡的，很不踏实，没有什么豪情在胸中产生。我开始怀疑广阔天地对我是不是好事情了，我想起了庄子的《逍遥游》。

        庄子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他在《逍遥游》里说了个鲲鹏和蓬雀的故事。鲲鹏这种神话里体积大到不知几千里的庞然大物，翅膀拍击水面激起三千里波涛，乘着急骤的狂风盘旋而上直冲九万里高空，这种架势，现代的波音飞机岂能望其项背。可是蓬雀讥笑它说：“它这是要到哪裡去呢？我騰躍而上，不過幾丈就落下來，在蓬蒿叢中飛來飛去，這不也盡了飛翔的能事了吗？为什么要到九万里的高空向南飞呢？”

        我第一次读到庄子这一篇的时候，正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辰光，那时候我和我的少年同学一起，义无返顾地仰慕那鲲鹏。你看那鲲鹏一展翅，九万里，真伟大；那蓬雀来来回回只在那灌木丛中，真没出息，那时候常常想不要做那蓬雀，要学那鲲鹏，那时候可真敢想啊！

        当然，以我的资质，去学鲲鹏只是幼稚的笑话。但当我有一日乘在“鲲鹏”的羽翼上，尝试用“鲲鹏”的视觉去观察这个世界，我觉得自己终于有点明白庄子的意思了。庄子只是在说明大和小（鲲鹏和蓬雀）的不同，却全然没有轻视蓬间雀的意思。以庄子的智慧，他老人家岂会作这么浅薄的判断呢！鲲鹏有鲲鹏的世界，蓬雀有蓬雀的世界。再说鲲鹏与苍穹相比，它也渺小，蓬雀与蚍蜉相比，它也伟大。宇宙万物都在自己的空间里活着，只要能够开心就好，鲲鹏的喜怒哀乐和蓬雀的喜怒哀乐，就其对自身的价值而言，不是相等的吗？

        人世间的事物也是如此。高贵为总统或“首富”者有他的内心世界，而卑微如我辈者也有我们的七情六欲。只要偶尔看看报纸，总统和首富们的烦恼，好像也并不比凡人的少。我们乡下有句俗语说得明白：“万顷良田三碗饭，千间华屋半张床”——连一张也占不到，空间实在是不需要太多的，哈哈。生活在鲲鹏世界的，享受你的世界吧，生活在蓬雀世界的，也享受你的世界吧，就生命的本身价值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庄子说堯治理天下万民，安定海內政事之后，往遙遠的姑射山上拜見四位得道之士，不禁茫然若失，忘记了自己身居天下之位。

        蓬雀是不需要太大的空间的，太大了它就会感觉到空荡荡的不舒服。所以，我又羡慕起蓬雀来了：小而精致的蓬间生活，是何等温暖和有趣。回想起在乡下务农的时候，每天来回于自家和田间，我所在的地方是珠江三角洲的水网地带，一两公里的距离已经很可观了。后来在城镇的学校教书，每天来往的距离也不过在一两公里之内，骑着装备有小藤椅子（上头端坐着女儿）的凤凰单车，扳着转动的车铃，潇洒地经过清静的街道，觉得那空间已经很充分了。

（注）“一语成箴”，应作“一语成谶”，请参阅红缨枪的跟贴。

                                                           [em50]

有一段时间没有读到邓治的文章，不知何故常会在心底自问，邓治什么时候再来一篇好文啊？如今盼来一篇，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蓬雀的世界》借鲲鹏和蓬雀的故事，谈大与小的辩证，谈万丈高飞与蓬间雀跃的关系，还聊及平民与高官各自的烦恼。全文充满散淡的智慧，闲然的潇洒，其中隐隐一些哲理性的语言，令我颇受启发。有时自己会像，孔子，老子，庄子这些哲人的慧语，当然令人受益终身，而生活中老百姓的一些自身感触，同样也可以令人感悟无尽的，因为智慧产生于生活。

细品“鲲鹏有鲲鹏的世界，蓬雀有蓬雀的世界。再说鲲鹏与苍穹相比，它也渺小，蓬雀与蚍蜉相比，它也伟大。”觉着语言平淡，和其中的辩证，再读“宇宙万物都在自己的空间里活着，只要能够开心就好，鲲鹏的喜怒哀乐和蓬雀的喜怒哀乐，就其对自身的价值而言，不是相等的吗？”思索文字里的淡然，一个平民的闲适自足跃然心际。

邓治还说“人世间的事物也是如此。高贵为总统或‘首富’者有他的内心世界，而卑微如我辈者也有我们的七情六欲。只要偶尔看看报纸，总统和首富们的烦恼，好像也并不比凡人的少。”语言何其实际啊！谁人因为地位的改变，免得了烦恼？省得去忧心？

况且“万顷良田三碗饭，千间华屋半张床”人真要理解了满足，学会了随缘，“空间实在是不需要太多的，……生活在鲲鹏世界的，享受你的世界吧，生活在蓬雀世界的，也享受你的世界吧，就生命的本身价值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不同。”其中的道理，只需读者品味了。

学习，邓治文，更多理解了蓬雀，理解了老百姓居安自足，事实上，于千千万万平民百姓求的也如蓬雀“是不需要太大的空间的”，闲然，安定，富足的“小而精致的蓬间生活，是何等温暖和有趣。”

此刻，我感慨作者内心如菊散淡，庭前园后的秋菊也一起精美起来。。。

一篇谈家常式的文章，剥茧抽丝，娓娓而谈，哲理却颇精深。第一次读到有人对庄子的鲲鹏和燕雀的寓言如此的理解。“鲲鹏有鲲鹏的世界，蓬雀有蓬雀的世界。再说鲲鹏与苍穹相比，它也渺小，蓬雀与蚍蜉相比，它也伟大。宇宙万物都在自己的空间里活着”。有这样通达的认识，非是到了经过世事，了知天命的人才可以做到。
可悲的是，人是贪心的，是有野心的。如果是篷雀，却有鲲鹏之想，就成了悲剧的原始。不但没有展翅九万里，就连篷雀自己的巢，也没有保住。了解了位高的人，不是就一味幸福，没有烦恼，懂得“万顷良田三碗饭，千间华屋半张床”，让人从不同的侧面了解世故人生。
“生活在鲲鹏世界的，享受你的世界吧，生活在蓬雀世界的，也享受你的世界吧，就生命的本身价值来说，实在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庄子说堯治理天下万民，安定海內政事之后，往遙遠的姑射山上拜見四位得道之士，不禁茫然若失，忘记了自己身居天下之位。”
这一段的文字，端的高明。写出了人的境界层次，往往不是由物质来说话的。中国人讲做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种其实也无所谓高下。却是先后有别，主次有别，比较修身和平天下，其实“修身”更当其首。
得道，比得天下，更加难。

感谢秋叶兄和翎翅版主、小红上校的阅评。秋叶兄和翎翅写了长篇的评语，鼓励有加，还细细分析了文中我要表达却还没有完整的意思，使我自己得益不少，也使拙文生色不少。版主的苦心，在下心领了。
小红不愧为诤友，提出了一个我疏忽的地方：“一语成‘箴’”？还是“一语成谶”？这个词语我一向不太清楚。经小红一提，我觉得还是一语成谶为是，所以在文中作了注脚。谢谢小红，也谢谢你的绝句，并感谢你对凤凰的赞美：我深爱我那弃置多时的宝贝单车。苏东坡的《定风波》也很喜爱：那正是我喜欢的意境。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