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刘荒田:
伦文叙和我的童年 文/刘荒田
我差不多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上世纪50年代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平心而论,1957年之前那段时光,比之在楼上撩开窗帘看刚刚被戴上反动帽子的老师们走向批斗会场的反右年代,11岁露宿山头挖矿石,饿得眼睛发绿的大跃进年代,文斗武斗、疯狂恐怖的文革年代,都要好一些。那时,我家在小镇开文具店,在村里还有田地。文具店叫永益隆,是全镇生意最好的。祖父是掌柜,祖母是助手。当上第一任工商联主任的父亲忙于公家的事,母亲忙于照看一个接一个地问世的儿女。标准的小康人家,祖父母安分,勤劳,每天镇守店面。父亲这位中山装上常飘着“燕子尾”的县人大代表,很少在铺里,兴冲冲地进进出出,沉浸在高涨的革命热情中。
永益隆是位于丁字街中点的“旺铺”,楼下开店,铺尾是厨房,二楼是全家的卧室。二楼中段有一个一平方丈大小的“天井”,上头是天窗,天窗射下来的光线可直达楼下的货架和柜台。天井旁边有一个缺了一扇门的五斗橱。上层放坛坛罐罐。下面两格,满登登地堆着书。这是我的第一个私家图书馆。我在放学后和假日,在大人在楼下卖货、做饭的当口,我靠着天井的木栏杆,就着铁皮天窗漏下来的光线,读书,读书。
凭着感觉,我把柜子里的书分为两类:“正经”的和“看着玩”的。二者以及我看不懂的《韩昌黎全集》之类,都混在一起。前一类以鲁迅的《准风月谈》和《周作人选集》为代表,此外是不知名的作家所著、描述苗族风情的短篇小说《黑蚂蚁》,还有广告以色情招徕但对性点到即止的李我、碧侣两位香港红牌的言情小说。后者呢,以伦文叙系列为主,如:《伦文叙老点柳先开》、《伦文叙戏太师梁储》、《鬼才伦文叙》、《风流才子伦文叙》。正经一类,该是解放前夕在岭南大学读新闻学一年级的叔父购置的,他没毕业就参加革命工作去了。闲书是谁买下的?最大的可能是念了初中就随父母经商的父亲,他不是读书人,但上厕所时爱拿一本书,不蹲到腿脚发麻不出来。
从1954年到1958年,我读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在夏夜的骑楼下,和弟妹们爬在竹席上,随高坐在藤椅上的祖母齐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和小伙伴放风筝、打玻珠、削弹弓、逮天牛、晨晚呼等等之外,读闲书是最私密最刺激的勾当。位置是固定的,别的地方难得采到足以看蝇头字的光线。伦文叙“书系”超过20本,每本不到100页,俗气而艳丽的封面,一如年画。纸质粗劣,装潢草率,售价低廉,可观处是插图不少,尽管线条笨拙。当过状元的伦文叙,平生行谊之中多少供唯利是图的图书商人渲染的“色情”,可是,有点别的什么。不然,不会迷住我这个启蒙不久的小学生,而况,茶楼里烟气和水汽缠绕时,伦文叙是最热火的谈资。我还没说到乡村“散仔馆”的主角、在圩场向每个听众收费5分钱的“讲古佬”,若连伦文叙轶事也搬不出10段,卷铺盖得了。
50多年过去,回想在天窗射入的光线下读伦文叙,记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的诗:“每个人孤立在大地心上/被一线阳光刺穿/转瞬即是夜晚。”哈哈哈的笑,银铃般脆亮,因为童嗓没变粗的缘故;更有吸引力的是一场场智斗,起先是悬念,比如,梁储太师要这位新科状元为“百鸟归巢图”吟诗,伦文叙先来两句;“天生一只又一只,三四五六七八只。”读者和老太师一般失望:这算诗吗?不料,峰回路转,“凤凰何少鸟何多,啄尽人间千万石。”诗眼有了,高雅出了,小小心灵的惊奇,难以言状!
童年的小镇,这标准的市井,有的是伦文叙的崇拜者和传播者。搬运站里以单车载运人和货的许荣,绰号“乔家荣”(乔家,在土话有“计仔多”的意思),月白风清的夜晚,在步月桥上一站,打个干咳,便招来我一样的听众十来位,在没有汽车经过的桥上围成圈子,许荣靠着花岗石围栏,手舞足蹈地讲古。”湖北大才子柳先开和伦文叙斗对联,他见祠堂内的大鳌木雕,出了上联:‘梁上鳌鱼,难炒难煎难供客’。诸位有所不晓,这骨头难啃啊!猜猜伦文叙怎么对?他看到大门上贴着关羽和张飞的画像,轻摇纸扇,吟出下联:‘门中将军,不饮不食不求人’。”桥下的水声,桥上荷荷的喝彩声,提问,玩笑,嬉闹。许荣在古仔中杂以显浅的谜语,猜不中,他会给小孩子的和尚头轻轻戳一记栗子,猜中了,大方地花一分钱请客,去桥头摊档吃蘸上血红辣椒酱的牛膜萝卜。另外一位善讲伦文叙的,是比我大5岁的肥仔元,他家开药铺,大热天在铺尾纳凉,他开讲伦文叙,也吸引不少听众,和许荣的“古仔”比,他的多了低级趣味,一段讲完,必然引起爆笑。“伦文叙回到家,肚子饿,要吃饭。叫了好几声妈,没人应。他直闯进妈妈的卧室。妈妈在换裤子,来不及躲避,连私处也给儿子看到。妈妈又羞又怕,哭哭啼啼,要去寻死。大头仔伦文叙拦住母亲,高声吟咏即兴之作:‘先生放学我回来,睇见天门大打开;自古帝王从此出,探花榜眼状元来。’妈妈抱住乖仔,破涕为笑。”故事到这里,还算正经,不料往下,引出伦文叙的同学母亲,妒忌伦文叙的妈妈靠脱裤子出名,也趁儿子放学回来,演出同样戏码。便是教人笑出眼泪的噱头。肥仔元把关子一卖,得意洋洋地微笑,两手叉腰,斜眼扫过大伙,一副“你们怎么想得出”的神气。
长大以后读伦文叙,断断不可能有那种迷醉了。作为文化现象,“伦文叙传说”给了读者什么呢?它没有提供哲学意蕴,主旨无非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书中自有黄金屋”。最为家喻户晓的,是伦文叙的急智,佻皮、诙谐,即广东话的鬼马、搞笑、抵死。而这等“才”,不是用于匡国济时,抵御外侮,为民造福,而在巧对对联,即席吟诗,“整蛊”对手。他成状元,也不靠这些小聪明,靠的是正儿八经的八股文和以辅助君王治理国家为主题的殿试。
可是,伦文叙作为岭南一块金光灿灿的文化品牌,进入电影、电视剧、说书和书籍。他在我尚称温饱和安稳的童年,和孙大圣、方世玉、陈梦吉等虚构或真实的豪杰一起,承载着想象力和幻想。但是,说他像青年时期的约翰·克里斯多夫一样,在人生观形成过程中起过重大作用,那远于事实。伦文叙是不能仿效的,即使在热衷于拿起自制的青龙偃月刀,和伙伴在散市后的圩场“厮杀”;用马粪纸制作一座迷尔花果山,山前插一面油光纸作的“水帘洞”三角旗的年代,也明白,别说金榜题名、诗戏宰相,就连联句,对对也极为遥远。
那么,伦文叙所提供的是什么呢?是“趣味”。它全然是市井的,俚俗的,别说难以和知青年代所读西方古典名著里浩瀚的思想、广阔的人性、深厚的人道精神比,连中国文脉中的经典作家也有很长的距离。然而它是可爱的,一如木版年画、石湾公仔、黄飞鸿、牙刷苏一样,洋溢着民间的俗气,即红尘气,生气。它一似我靠天井栏杆读它时,从地下铺子升起的算盘声,寒暄、算账的声音一样,使幼小心灵童年充满世俗暖意。这种对世俗人生的热爱,持续到晚年。
童年的“去村” 文/刘荒田
“去村”,在我家乡广东台山的土话里,是“走亲戚”,亲戚在别村,此“去”乃是“前往”。在儿时,过了大年初一,择吉日“开年”,开年后,“去村”便密锣紧鼓地开场。于是,在散满爆竹纸屑的巷子前,在翻着白色泥坯的田垌中,绿竹掩映的村道上,不难看到这样的场面:两个小孩在赶路,辫子上拴着红绒线的女孩,如此矜持和威严,不看个头也晓得是姐。小男孩一路蹦跳着,拿着小篱竹东戳戳西挑跳,身上蔟新的衣服,因太长而折了两折的裤管粘上了泥巴。这姐弟是家里派出的使节,到亲戚家去执行强化亲情的使命。当然,中国人醇厚的人情并不表现在贺卡和祝词上,而是落实到“吃”上,姐姐所挑的荸荠般扁圆的“去村篮”,盛着应节糍糕--咸的“鸡笼”,甜的“煎堆”,又粘又韧的“大龙金”,咬一口尽是糖渍花生米的酥角……盖子的半圆提手夹着翠生生的蒜苗,里面搁着朱红桔子和利市封。如果是殷实的或者虽紧巴但不容许面子上有闪失的人家,扁担下还挂着鸡笼,一只毛色灿若晚霞的阉鸡乐天知命地蹲在里头。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在怀里塞满红包、打的饱嗝无不带着油腻的妙不可言的春节,“去村”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样的搭档,是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去村”,是既富吸引力又腻人的差事。吸引力首先来自利是。所走的亲戚,无论穷富,都会塞来好几个红包包,包里乾坤到开拆才知道,小孩子拿到后,放进上衣口袋,不时按按,却不敢当着亲戚的面打开。其次,亲戚家的人,外村里的孩子、牛和池塘,都很新鲜。然而闷死人。那年代既无电话也没多少自行车,天晓得大人是怎么捎话的,去村从没吃过闭门羹。篮子晃呀晃呀进了村,禾塘上晒太阳的大人亲切而冷淡地点头,在巷子中玩陀螺和拍“公仔纸”的孩子带挑衅似地盯着,我们急忙低头走过。到了亲戚家,贴着春联和倒贴喜字的坤甸门早已打开,大人喜滋滋地把我们迎进去。主人都是女人,当家男人要么上墟里的茶楼,要么到外村看狮子采青。我猜男人是为了躲避小客人,这种纯粹礼节上的来往,年纪相差大,话匣子搜空了也没几句应酬话,只好敬而远之。记得一次到表伯父家,伯母不在,大表哥当接待员,相对时百无聊赖,他只好搬来棋盘,给我上操炮走马的启蒙课。揭篮盖似乎是相当隆重的开场式,手脚利落的当家女人把小客人迎进厅堂,两个篮子摆上八仙桌。当家女人大惊小怪地赞叹:“哟哟,你家老爷奶奶真客情哎,这么多好东西!”“别生份,啊?随便坐,就象在家里一样。”我和姐姐在酸枝椅旁边靠着,不敢大咧咧地高坐,搓着手,站着发呆,麻木地点头,作有分寸的微笑。到时候了,伶俐的姐姐便一五一十地把祖母或母亲临出门时再三叮嘱,她演习得烂熟的套语搬出来:“嬷嬷的话,鸡收下,给舅爷吃的。不要回篮。一家人,太客气不好。”当家女人不住口地说吉利话,把篮里的礼品一一拿出,先上供,焚香,烧纸钱,合十拜祭,其间还要和我们拉拉家常。天上地下的神明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一一拜过,一大盘糍糕切好了,推到我们跟前,“吃,你妈手艺真好哩。”我们哪里有胃口?只渴望早早结束,回去交差。如果时间凑合,主人非得留饭,一个劲地往碗里夹除夕剩下来的鸡腿,还有不知上了多少遍蒸屉的榄豉豆豉,菜好坏在其次,顶要命的是不自由。直到把放着回礼的篮子挑出门,走出村口的牌楼,才松口气,迫不及待地拆开红包。然后,撒开腿往家跑,为了那串没来得及点燃的“二踢脚”。
亲戚走了这么多家,只有一家我抢着去,那是我祖父的姨妈。家里全是女人:70开外、脸成了风乾核桃的曾姨婆,她那守寡的二媳妇,二媳妇的媳妇,二媳妇的媳妇的两个女儿。他家的男人,健在的都去了美国。她家后院有果子很多的番石榴。两个女孩年纪和我相仿,大的文静,躲在房里不见人,小的脸圆,十分活泼,拉着我的手在巷子里疯跑,教我跳房子,抓子儿。然而,即使去这般有趣的“村”,也不敢放肆,多半坐在前厢房,静静地看女孩的年轻母亲安祥地做针线。所以,直到如今想起她的家,脑海便泛起贴在厢房和卧室交界处的年画,梅生画的重彩工笔,白泥灰墙壁洇着柴火熏黑的痕迹,因为我坐的板凳,总是正对着这幅引颈长啼的大雄鸡,好些年都没换新的。$ w( D0 J& Q" B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和我牵过手的圆脸女孩该是祖母了吧?离乡多年,已应陆游诗:“天涯住稳归心懒”,可是一年年过洋节日,都想起儿时的“去村。3 x; R+ O$ P/ |7 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