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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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故乡的春天了。置身于三月阳春的北京,犹如梦中。这里,小月河静如温玉,杨树凝翠,柳丝轻垂,紫薇正吐出新绿。其间更有亭亭玉立的红玉兰,有粉腮美人般的桃花,有白雪一般的梨花。路旁脚下,是一片片的嫩黄色的迎春。记忆中的春天,从没有过如此娇媚、这样温柔。漫长岁月,故乡的蹉跎,异国的飘流,似乎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于一瞬间,化成了轻烟浮云,被一阵柔曼的轻风带走了。

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倩倩,突然告诉我一个坏消息:杨春死了,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快两年了,是癌症。杨春去的时候,还没有到五十岁的生日。她的孩子还不到十八岁,丈夫在监狱里。

杨春这个名字,多年没有被提起了,可我怎么会忘记呢,她,曾是我的闺中密友。那名字的后面本来还有一个字,叫起来有些俗气。她私下让朋友叫她“杨春”,与“阳春”谐音。

通过院里的女孩倩倩认识了杨春,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她就住在我们大院外临街的矮小的房子里。可以说,她家境贫寒。父母年纪都挺大了。父亲早年是小生意人,似乎很久就不工作了。她上面有四个长大的姐姐,还有一个傻子哥哥。她的外貌不美,平平板板的一张方脸,细长眼睛,不厚的头发,扎成两只小刷子。刚上中学的她,似乎过早发育,身材微胖。朴素的打扮,站在哪里都不惹人注目。命运,待她太薄。她是何等地聪慧,何等地善良,又何等地热爱艺术、向往浪漫的爱情。

那是文化饥荒的年月,因为相同的兴趣爱好,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家的几本很旧的《大众电影》,几本小说,被我借去看了又看。我们一起谈电影,谈各自喜欢的明星,谈小说,诗歌。是她,教会我唱《梅娘曲》,还有岳飞的《满江红》。在她柔和成熟的嗓音里,我体会着异国曲调中的爱恋之情,体会到了古调中岳飞的壮怀激烈之韵。我们还一起唱过“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我们当时还都算是孩子,杨春却给人一种世故感、沧桑感。她大我两岁,却对我友善尊重,不同一般。我们常常坐在她家招待客人的堂屋说话,一聊就是一个晚上。

有件事,让我永远抱愧于她。事因是杨春的傻子哥哥,那个傻小子长得丑怪,总在街上站着,对路过的人喋喋不休地讲些难以听懂的话。他对我说话时,我又讨厌又害怕。我就向邻居男孩子晨曦抱怨这件事。不久后的一天,我们院里几个孩子在院门口玩,那个傻小子又过来对我们说话。晨曦抬起一脚,就把他揣倒在地上。这一脚本不重,一般人不会倒,但傻小子的平衡很差,倒下去,头撞到了墙上。他不叫,也不动。好像是晕了。我们一伙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晨曦平时从不欺负人,他有男子气,长得又好,在孩子们中很有威信。后来我听到杨春的妈妈跟人抱怨这件事。杨春也跟我说:晨曦给我的印象特别好,谁知道他会这么对傻子。我心里揣着鬼,什么也没有说,努力地忘掉这件事。好在傻小子似乎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杨家人善良,他们甚至没有去晨曦家里告状。

朋友,是相亲,相依,而不应该是相伤。谁知杨春的初恋,又和我搭上了干系。晨曦的弟弟晨晓,和杨春、倩倩是同班同学。杨春写了一封情书,通过倩倩传给了晨晓。晨晓无情地拒绝了杨春。过后不久,晨晓却通过倩倩,带给我一封信,表达爱慕之意。

我又一次对杨春,充满了歉意。我告诉杨春:对晨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不过是一个院里长大的,有些憨头憨脑的邻家男孩而已。杨春的眼里,带着悲哀,轮廓鲜明的厚嘴唇边,却挤出了一个微笑。她说:在我的眼里,你们两个,都很伟大。你们要是能好,我为你们高兴。她用了“伟大”一词,我觉得惭愧。我问她,晨晓有什么吸引了她。她说,有一天,她看到晨晓穿着一身笔挺的衣服,和一个同学握手谈笑。他风度翩翩,文雅得象一个绅士。我用我年轻的心,体会着杨春的感情,里边有美,有无奈,有悲伤,还有失恋的苦涩滋味。杨春埋葬了她的初恋,我也始终没有爱上晨晓。少年时的罗曼史,大都没有结果。少年时的友谊,却在心里永远珍藏。

杨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派,怀旧派。和多数的浪漫怀旧的人一样,她也总是那么不幸运。她很喜欢唱歌,唱京剧。我上中学以后,就向宣传队老师推荐杨春。杨春唱的是京剧《杜鹃山》柯湘的选段。用我们这个年纪的女生少有的假嗓子,她唱得很有韵味。只是显得风格不合时宜。记得有同学尖酸地说她“老气横秋”。结果她没有被选上。杨春的四姐,后来找了一个唱歌的丈夫。杨春成了姐夫的崇拜者。她兴奋地谈论着他,又带我和倩倩,专程去他的文工团找他,听他唱歌。看着姐夫弹着钢琴,用优美动人的男中音唱《三套车》,杨春的目光现出陶醉,脸颊泛着红晕。她看上去很幸福,很美。我感到她的心在激荡,那少女的情怀,一直诚心地向往着,迷恋着,对那些她也许永远也得不到的、美好的东西。

从高中毕业后,杨春和倩倩他们去插队了。我和杨春的见面少了。后来杨春一家也搬走了。我偶尔从倩倩那里听到她的消息。杨春工作了,在一个商店当售货员。杨春结婚了,她丈夫是个流氓小混混,还打她。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春变成秋,冬变成夏。人的命运,经过了几番沉浮。有的人青云直上,有的人困顿潦倒,有的人平平谈谈,有的人一鸣惊人。如果倩倩跟我说:见到杨春了,这些年,她过得不错,做了点生意,有了点钱,发了福。我不会惊讶。如果说:杨春这些年过得不好,她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难,老得脱了形。我更不会惊讶。可是,杨春,丈夫进了监狱,一个人带大孩子,还得了癌症,在五十岁生日到来前死去了,很多朋友事先都不知道。我感到难过悲哀。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偏偏对她,一个善良,敏感,充满了美的向往的女人如此严苛?连一点机会都不给她?她幸福过吗?笑过吗?

这天,我和一个朋友还有我的两个女儿去附近的小月河坐游船。船在水上静静地漂游,我欣赏着两岸花红柳绿的美景。这几天,桃花开始谢了,树上绿多红少。我想起了《葬花吟》,“花飞花落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美人面似的花儿是不是在那个风雨的夜晚飘落的?那落红是不是随风飘走了,或者被人践踏成泥了呢?正想着,看到岸上有一处庭院,庭前有一棵梨树,开满了一树雪白色的花,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子似的光芒。突然,一阵风吹过,一片雪花般的花瓣飘然而落。这情景,看得我呆了。这里很静,没有人注意这棵树。也没有那个少女,一边执着花锄,用锦囊收起花瓣,一边低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我想:这就是春了,灿烂地美着,消逝地美着,美得叫人心痛。

人生就是这样地无奈。“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回首生命的春季,也如这眼前的美景,在没有着意之间,就开过了花,在无人注意之下,又匆匆地凋谢了。留下的,是点点落花,件件往事。又想起了杨春,这个温柔的,善良的,曾经亲密,曾经交心的朋友,如今早已是花落人亡,不知她是否随风飞到了天尽头,寻到了一处香丘?


2009年5月26日
1楼
看翎翅的文章,别有一番感受。
她是个叙述故事的高手。
读他的文章,就有“坐在高高的谷堆下面”听故事的感觉。
或轻声细语,或抑扬顿挫,随着她的娓娓叙述,你的情绪也会跟着潮起潮落。
地点,使你如临其境,
人物,使你如闻其声。
一切都像漫不经心,却处处引人入胜。
一切又像无心插柳,却留下片片绿荫。
她的文章不是工笔,而是大写意,贵在似与不似之间。
画家叫境界。
文人称气象。
2楼
谢谢江南的美评!虽然是溢美之言,但由才华横溢的江南说出,翎翅高兴加惭愧。在文气上,江南是高手,翎翅差得远。翎翅向你学了不少,从美华众文友的文章里,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在写的时候,也在慢慢地思考和摸索语言和方法方面的提高。
再次谢谢江南的赏读,又留下那么好的评论。
3楼
阳春的命运太悲惨!
4楼
还好,没见过多少“雕兰玉器”,有些愁,也不必像“一江春水”。
人去了。去的人说不上感觉,活着的人会感叹。每一次感叹,就是一次对生命的认真思考。愿翎妹,带好三个孩,多欢笑。
5楼
[QUOTE][b]下面引用由[u]开尔[/u]发表的内容:[/b]

阳春的命运太悲惨![/QUOTE]
谢谢开尔总版主留言。
命运,不公平。愿天下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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