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原创] 提亚那古堡的幽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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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原创] 提亚那古堡的幽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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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亚那古堡的幽魂 (小说·下)

「乡里」,他提高了一点声音,「你是广府人,我无讲错吧?」他说的广州话带有浓重的口音,声调特别尖锐,尾音往上提,有点儿像转速不对的老式留声机。广府人是好几十年前人们对讲广州话人们的称呼,现在还有人这样说吗,听上去让我觉得怪怪的。

「你是水上人呀?」我根据口音猜测着说,水上人是旧时对珠江三角洲渔民的称呼。「无错呀,我是个蛋家佬呀,」他点点头自嘲地使用了这个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对水上人家的贬称,指着我说:「你实是围口人咯,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瞒不过我的,难得在这里遇上一个乡里呢!」他得意地格格笑着,围口人是珠江三角洲村子里的农民,他们把村子叫做围口。

我们就互相介绍起来,他让我叫他亚水,他却一直叫我乡里。

我打量着亚水,他戴着顶黑色圆顶毡帽,一件白衬衣,领口上一个红色领结,外面是一件马甲,在马甲的胸前绣着大幅的西洋图案,白衬衣领子、袖口上也绣着和它配套的图案,这种古怪的装束一定是侍者的制服。我想起刚才看到的墙上的古董照片,这家伙看起来活像是从墙上的古董壁画里走下来的人物。

「乡里,」亚水呵呵笑着说,「你看这是什么?老板的请柬呢!今晚是城堡的20周年纪念哩,你好彩数了,今天入住古堡的每个客人都被邀请到大厅去参加庆祝餐会呢!而且是完全免费的啊!」

「我不想去,」我看不懂请柬上的英文,而且不懂也不喜欢吃西餐,根本不想掺和在那些洋人堆里,所以冷冷地推托着,「我这身衣服,在洋人堆里多么异相……」

「你看这是什么?」亚水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变出一套古怪的装束来,我一看有八九成像是粤剧大戏里面清朝官员的戏服,眼睛都瞪圆了。

「这是我大清派到欧美的游历使副使大人的官服,是从五品的顶戴呢!你不是连这个都不懂吧?」亚水不屑地撇着嘴。

「我为什么要懂?」我撇着嘴说。停了一会儿,见亚水楞在那里,我忽然想起什么:「……喂,你这是化装晚会吧?」我知道西人都喜欢这一类的玩意儿。

「化装晚会?……啊对对,这不就是化装晚会吗。」亚水楞了一下,连忙附和着说。

「我实在不喜欢这一类的玩意儿,我……我还是早点睡吧。」我打着呵欠说。

「乡里!你就算是帮我一个大忙吧!」亚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紧张了起来,脸上写满了失望,差一点掉泪的样子。「我这里给你跪下了。」

「喂喂别别,你这么个大人给我跪下算是什么事」,我慌了:「我要怎么才能帮到你?」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穿着这套官服,到大厅里吃一顿晚餐就是功德无量了。」

「我不懂英语」,我说。

「你不用懂呀,你只要用乡下话随便对我说点什么,我帮你跟西人去说不就得了,我保证大家皆大欢喜好吗,我们老板要我今晚专门请你和陪伴你呢。」

有这样的好事?我明白了,这不就是一个化装晚会吗,他们不过是需要一个华人陪着疯罢了,大家胡言乱语,闹着玩,越怪越有趣,开心开心就好,人家又不认识我,我紧张什么!

亚水帮我穿上那套大清官服,还特意在我面前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我也就乐得假戏真做了,毫不客气地端起架子,背着手,把不大的肚皮努力地腆起来。

当我终于壮着胆子来到大厅的时候,大厅里的坐位已经差不多被那些戴着高筒黑色礼帽,穿着燕尾服的先生或者穿着晚礼服的太太坐满了。亚水向吧台走去,我看见前面有个空位,一屁股就墩了上去,一位女侍者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用托盘端上了一杯葡萄酒。我挪了一下屁股,为了坐得更舒服些,我微微摇晃着二郎腿。

这时候一位穿着看起来像古董油画里的将军似的家伙径直向我走来。他的呢军帽饰着金边,硬沿紧紧地压在眉上,两肩的肩章四周垂着金色的丝穗,两排金色的纽扣在左右胸前发光。手里还拿着一根装饰华丽的棍子,上面有一个金色的圆头。络腮胡子一直把整个嘴巴都盖住了,我分辨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好习惯地向他伸出手去。那家伙并没有和我握手的意思,这使我有点儿尴尬。楞了一下,我不禁自个儿解嘲地笑了起来,不就是化装晚会吗?端着这样的架子不累得慌吗,你给谁看呢?

那家伙用手向我比划着有所指摘,我也听不懂,懒得搭理,他却越说越激动,向我瞪着牛眼睛,又是摊开双手,又是耸肩,还吹着胡子,那样子真叫我好笑,我想你小子犯得着吗,戏演得像真的一样?这一套谁不会呢?我索性也依样画葫芦,对着他又是摊手,又是耸肩,只可惜嘴唇上没有胡子,吹不起来罢了。这时候,我发现周围的人都被我们这边吸引住过来,这使我兴致更高了:化装晚会我虽然是第一次参加,可是我扮演得并不失礼呀,我肩膀耸得更加起劲了。

那家伙一脸的迷惘,不知所措地向四周扫视着。我见了正在得意,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随着有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嘴里,我的舌头立刻感到了草莓强烈的酸味,我知道大事不好了:我一吃草莓就牙软。正在我的舌头艰难地同时和嘴里的三四个大草莓搏斗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献媚做作得让人作呕的声音,这是什么人在讲英语呢。我不是不努力听,只可惜听也是白听:我仅仅弄明白了堵在我眼前的一堆东西是亚水的后背,而他这时正在把身体插在我和那疯子之间的狭小间隙里,面向那疯子,嘴里像打机关枪似地喷射着英语,同时左手端着一个托着酒杯的盘子,右手伸到背后张开了五指,尽力捂着我的嘴巴,好把里面的草莓堵住。做着这样大的动作时他还能保持住酒杯不倒,这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说,亚水是个第一流的侍者,这还用得着怀疑吗?

等到我已经实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捂住我嘴巴的手略略地松了一松,还顺便把我向后面轻轻一推。我不失时机地深吸了一大口气,眼前很快就不发黑了,我因而也可以站直了身子。等到我把嘴里的草莓全吐了出来的时候,我就见到那家伙已经不再忿忿然了,他竟然彬彬有礼地主动向我鞠了一躬。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因此我也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对亚水说,我要对这家伙说什么呢?亚水说,随便你说什么,反正这里就我听得懂,我去和他说就行了。

于是我就向那家伙提起他的胡子,我说你留那么长的络腮胡子干什么呢?喝水吃饭这么碍事,你不嫌麻烦得慌吗?要是长了蚤子,这可是个头疼的问题呢,我还向他提及他的打狗棍,我赞美他的打狗棍金光闪闪,说不定真是用金子作的呢,你要是拿着它在大街上一站,管保立刻就把所有的狗子都吓唬住了,如此这般。我就这样东拉西扯地乱说一通。一边说,我还一边留心盯着亚水的手,我真的担心我的这一番胡言乱语会不会气得他又抓几个草莓塞过来。

可是亚水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正和那家伙起劲地聊着。我看见那家伙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样子,盯着我的清朝官服直点头。接着,他竟然露出了几分歉意,还掏出一张纸条来,在上面草草起写下了几个字,接着又签下了他的大名。亚水瞪圆了双眼,就像一只饿得精瘦的野狗见到了一块肉骨头。他必恭必敬地把我请了过去,我只好假戏真做,尽量端着架子,又装作喜出望外的样子,向他连连地点着头。我这人就这点毛病,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接下来一共饮了多少酒,我实在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城堡里面自己的房间中,窗前有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亚水正靠在窗边捏着嗓子学着女人唱着什么。我听出这是咸水歌,因为这是用珠江口水上人家的蛋家话唱的,我能懂。歌词中间的衬音特别的悠扬:

「大海行船啊啰船尾齐哩,丢低个提篮啊望夫归——啊啰。行出个码头啊啰——请只艇仔哩,艇仔扒开啊将眼去睇——啊啰。十个行前啊啰无个系哩,问完个梢公啊又问火头仔——啊啰,后尾问着个同船亲兄弟——啊哩,做乜我哥同船去无见同船归——啊啰」……。

这是一首蛋家女盼望行船在外的情哥归来的歌谣。亚水这小子一定是动真情了,只见他望着月亮的背影显得十分伤感。我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说:「亚水你在玩什么呢?你不见我正在睡着吗?」

亚水抹着眼睛,忽然笑起来说,「我是在高兴呢,今晚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就要返乡下见我的亚娇了!」

我说,「你发梦了吧,我躺在这里,醉得一塌糊涂,帮你什么忙了?」

亚水反问我:「你知道今晚你朝他嚷嚷的是谁?他就是美国和墨西哥的皇帝诺顿一世陛下啊!」

我说,「你得了吧,你蒙得了谁呢?美国只有总统,哪里会跑出个什么皇帝来呢?」

亚水不屑地瞟了我一眼说:「你来多少天了,在这里有谁不知道老诺顿啊?他怎么当的皇帝我是不知道,但谁都说他确实是这里的皇帝。报纸上常常有他的新闻和诏书呢,全城的人有谁不尊敬他呀?」

「你这小子可是真能编啊!」我笑得肚子疼。

「我对他说,皇帝陛下,你瞧,这是大清国皇帝的亲侄子——我说的是你——派到欧美各国来考察洋务的,一路上哪里都顺顺利利的,可他在三藩市考察的时候,随身的旅游证件却被小偷偷走了!他很气愤,直说三藩市的治安怎么这样差,要回大清当新闻说给皇上听听呢!要真是这样,陛下的脸上也不好看嘛,所以我要求陛下帮帮你。」亚水说,那小子也真能编。

我说,「怪不得那家伙拿出笔来给你写了张条子呢。装得可像是真事儿似的!你小子编吧,编吧!」

亚水说,那是陛下给他写的手谕,说带着手谕的人是大清国的重要官员,着令三藩市的海关官员给来人提供最大限度的协助帮他回国,不得拦阻。亚水说,这下没有人可以因为我没有行船纸而留难我了!「大海行船啊啰船尾齐哩,丢低个提篮啊望夫归——哈啰。……」这小子又唱开了,这次他是笑着唱的,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问:「什么是行船纸?你不是有护照吗?」

亚水反问我:「什么是护照?我只知道行船纸。有了行船纸我就天顶都能去了!」

我们都被对方搞糊涂了。好在我不是什么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又有酒精在起作用,很快我们便把它忘记了。我太累了,所以任由亚水疯疯癫癫地在旁边又唱又笑,我还是很快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我梦见我掉进黑咕隆咚的海水里了,我喘不过气来。当我狠命地摆动着脖子甩着头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鼻子正被杰克那小子捏在手里。我向他嚷着:「你小子要谋财害命吗?天还没亮呢不是?」

杰克说,天亮就迟了,我们要在中午前把东湾的六面旗游乐场玩完,然后乘晚班的飞机回纽坡特,「你小子就睡吧」,他消消停停地说。

一听到六面旗我就醒了,我早就听说那个游乐场有好看得不得了的海盗亡命跳水表演。我只花了三分钟,就从床上蹦起来洗好脸赶上了杰克他们。

还是那个老墨开门送我们出去,走到门口,我拍拍脑袋,「不行,我要和阿水道个别,那小子是我老乡。」

「什么阿水,什么老乡?你小子睡醒了没有?」杰克说,「这酒店从经理到侍者清一色老外,哪来的老乡呢?」
1楼
在古堡的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我”遇到了一个老乡。一个穿着古代侍者服装的“水上人”“蛋仔佬”。这个老乡给“我”穿上了清朝特使的服装,参加了一个古堡的宴会,在宴会上见到了一群穿着古典服装的人。同乡还充当翻译,跟一个身穿将军服装的人“谈”和很多话。后来这个老乡告诉“我”,那个将军模样的人,是美国墨西哥国王。通过他,老乡弄到了一纸行船纸。
为什么有这样的奇遇?作者没有直说,而通过老乡用家乡话唱的歌,读者明白了,原来这是一个几个世纪前在这个古堡死去的中国人。客死他乡的他,还惦记着家乡的亲人。唱着蛋家女盼望行船在外的情哥归来的歌谣,高兴地说,他终于可以回家见他的阿娇了。
作者通过巧妙的构思,把一个鬼故事放在一个既有现代感又有古典的氛围的完美背景下,使故事与环境交融得天衣无缝。这又不是一般的鬼故事,它是一个具有深意的故事。通过这个早已辞世的灵魂,表现出了早年飘流异乡的中国人对故乡,对亲人的刻骨思念。他们死后多年,都念念不忘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
魂兮,归来。
2楼
石美村的故事构思出人意表,颇有余味。翎翅的点评有画龙点睛之妙。相得益彰!欣赏!
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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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感谢翎翅的评论,你看得很透彻,正是我想在小说中传达的意思。谢谢!
感谢小红联题的鼓励。这可以算是我第一次正式写小说吧,错漏百出,贻笑大方之处恐怕不少。你提出的问题,答复如下:⒈“‘疍’家”,而非“‘蛋’家”,我没有深入研究。据清代广东的屈大均《广东新语》作“蛋家”(见该书卷十八“蛋家艇”条)。但在别的地方我也曾见过作“疍家”的,恐是异体字。而有的说法,说本应作“蜑”,上作延,下从虫,三字同音,莫衷一是。尚希识者见教。⒉ 提瓦那古堡是虚拟的,当在三藩市的乌有街夹子虚街——当然原型是有的,附带一说,套题的照片是我在三藩市拍的,经过电脑加工,早已面目全非,显得诡异,以配合内容了。如果有人要按图索 ,怕会失望。谢谢小红!!
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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