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紅塵戲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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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紅塵戲事》(2)


  生死有序,谢吉之死也是。唐盛也是。应该细说分明,也是有序之说。
  唐盛,〔唐家饭店〕老闆,才是故事开始。
  倘若不是纽约同乡会馆来了那通电话,唐盛先生难得出远门,唐家饭店也难得暂停营业。老闆出门放大假。谢吉和墨仔翰皆大欢喜。
  「唐盛先生,」谢吉历来这样称呼老闆,表示他心中的恭敬。「快去快回,把您的落难亲戚赎回来。」
  「波士,我先敬您这杯酒。」墨仔翰为唐盛先生敬上一杯酒。「祝您快乐假期。」
  唐家饭店两个夥记,与唐盛先生乾杯。然後,谢吉开那辆六○年代福士仔送行。到了码头,谢吉跟唐盛这样话别。
  「阿吉,人生也像做戏一场,数十年也算有个交代。」唐盛先生脸上永远掛着快乐笑容。他说:「我忽然有个外甥孙子,人生真是做梦一场。老弟,你来唐家饭店也快十年了,你流下汗水能养十缸锦鲤呢,哈哈哈!」
  「祝唐盛先生快乐。」谢吉朝唐盛合什起来。「您外甥孙子来了,您也该享享福了。」
  「一定一定。」唐盛先生的笑容,把脸上的皱痕映得灿烂。
  「到迈阿密上机前给我电话,回橙岛前也给我电话,记得囉!」谢吉君子也似朝唐盛先生行了个鞠躬礼。这是他恭敬老人家永远快乐的礼仪。
  「一定一定。」唐盛先生也还礼了。
  望着唐盛先生的背影,倒令谢吉心里有些惆然之感。他才猛然省悟:在唐家饭店不觉已消磨了十年光阴。唐盛先生行年五十老几?他说过尚未娶亲呢。……老福士仔出了马路,扬起一缕缕灰尘,彷彿也捲起他缕缕记忆的烟尘。


        那年,谢吉来到香橙岛,来到唐家饭店。他的小背囊掛把老胡琴。
他被收银的洋妹子领进厨房见老闆唐盛先生。在油气热气蒸腾的厨房,他远远望唐盛先生躬着背在炒大锅饭。他叫了叁声老闆,都没有得到回应,直到唐盛先生炒完大锅饭。唐盛先生给谢吉的最初印象,也是从他炒大锅饭开始:但见他左手提长柄铁杓,右手握长柄锅铲,左右手一前一後推拉,双臂上下起伏,抛翻满锅金黄黄米饭。唐盛先生被热气笼罩,如沉醉於烟云里。谢吉站於蒸气氤氲的热水檯旁边,足有十来分钟,远远望着唐盛先生的动作,他未转过脸来招呼他,令他心里非常纳闷也非常心虚。後来,谢吉才省悟:唐盛先生在默默传授我厨艺,我开了眼界。看他把金黄米饭炒毕,又剷到叁只大筲箕里…唐盛先生细緻地洗锅擦锅。他才转过身来望他,朝他走过来。
  「哇,你揹把胡琴进厨房,是何方神圣?」唐盛朝谢吉上下打量。他声音洪亮。那神情令谢吉肃然。
  「我叫谢吉。」谢吉慌忙答道:「我是看报纸来应徵厨房打杂的。」
  「原来是玩乐行家,失敬失敬。」唐盛先生仍然望着他背囊掛着的胡琴,说:「你知道什麽叫厨房打杂吗?」
  「我想是什麽都做叫打杂。」谢吉答道。
  「七十分。」唐盛先生笑吟吟拍谢吉肩膀。「看你这副派头,像伊尹负鼎【注】的样子,老弟非寻常之辈呢,你想改造唐家饭店风气?」
  谢吉被说得面红耳赤。他终於记起这个典故,也初感唐盛先生的人品修养,我是水鸭。人称美国中国人都是厨房牛,想不到初入行却遇到个老学究,他何方神圣呢?於是他答道:「晚辈身揹胡琴,是为飘泊消愁,讲的是怡情悦性养生之道,怎能跟伊尹老先辈相题并论天下之道呢。」他也把唐盛先生的最初印象默默记在心里。
  那夜。在厨房楼上住家,唐盛先生引谢吉到方厅聊天。他问起他行船琐事,两人遂天南地北说开来。谢吉告诉唐盛先生,说十八岁到香港,十八岁当海员,到廿五岁跑了大半个地球,称得上是航海家。
  「唐盛先生,」他说:「天连水水连天,飘泊日子说来很浪漫,其实很潦倒苦闷,常有与海龙王对酌之梦。」他学起唐盛先生的幽默口气。
  「有意思。」唐盛先生笑了。「我没行过船,但我祖父也行船,在美国兵舰做厨子。第二次世界大战方兴未艾,他见识过大战风云。退役下来,他开了这家唐家饭店,到我这个继承人,倒有些落魄。」
  「唐盛先生家学渊源,晚辈佩服佩服。」谢吉说的是肺腑之言。
  「占祖父之光是真,落魄也真。」唐盛先生拱手称谢。「我未能发扬光大,想想很惭愧!」
  「唐盛先生才真正光宗耀祖呢。」
  「赚美国佬钞票而已。不过想想也有意思,祖父服务的兵舰就泊在橙岛成了观光舰,带来不少遊客,这才是唐家饭店风水。」
  「好风水,妙!」谢吉也哈哈笑了。
  「老弟,说说你行船故事吧,为何跳船美国?」唐盛先生把话题转到谢吉身上。
  「也想赚美国佬钞票呗。」谢吉话是这样说,其实他很想告诉唐盛先生心里的秘密。
  「欲善工先利器,妙妙。」唐盛先生拍了拍谢吉肩膀。
其实呢,我想说这个秘密:船从日本出发,在太平洋上遇上了风暴,跟着涡轮主轴齿轮爆裂了,船任暴风袭击,随风浪飘泊。船上抢救了十馀天,无线电报毫无联络,飘泊浩浩汪洋如临绝境。船到了什麽地方?在汪洋飘泊,大家日夜穿着救生衣,真以为死神随时驾临。不过,我後来想通了。生死天命。我由机房返到卧房,以胡琴自我陶醉,逍遥的面对生死,以曲韵伴随入梦乡。那夜,我竟梦见莊子先生簊坐茫茫雾海之上。先生指拨弦丝,黄道袍飘然犹如大鹏展垂天之翼。「…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後图南,且适南冥也……」我听着听着,以为自己化身鲲鹏。我何悔生又何惧死!我已飞翔十万八千里。我梦醒时,却见云气已开,满天星斗闪耀,月亮如镜悬於汪洋之上。我以为坐卧於天方世界,浑身充满朝气。天亮了,垂垂天幕之下,天开云霁,风和日丽。我才知道船已飘到美国迈阿密。我心血来潮,决计跳船美国,远离汪洋大海。


  第二天,谢吉正式入厨。清早,他习惯拉一回胡琴,奏一曲〔海岛清晨〕作为入厨序曲。此曲是前年船到婆罗州时随意谱的曲子。岛清晨空气凉润,清风悠悠,令人灵意盈盈,他觉得橙岛风光与婆罗州相似,真把曲意奏进心坎里了。曲子奏完,唐盛先生把他叫到厅里,还有墨仔翰,唐盛先生说了一席厨话令他印象难忘。
  「音乐家,你早上的曲子令我精神爽利百倍。」唐盛先生脸上掛招牌笑容,调侃他道:「今天你入厨学艺,我要跟老弟说几句话,希望话也似流水行云,别有一番天地。」
  「晚辈洗耳恭听。」谢吉正襟危坐下来。
  「这墨西哥仔名翰,我叫他墨仔翰,是个好帮手。希望以後我们都是最佳拍档。」唐盛先生望着他和墨仔翰说起来。「墨仔翰由砍瓜切菜到油锅都一脚踢,是唐家饭店一员大将。墨仔翰也喜欢音乐,他有一支尺半长短笛子,也吹得出神入化,閒来你们也可交流交流,为业馀製造欢乐气氛。」墨仔翰虽不懂中国话,但兴趣勃勃望着唐盛先生。
  「唐家饭店卧虎藏龙呢,唐盛先生。」谢吉朝墨仔翰拱起双手,表示欢迎和赞美。
  「唐家饭店是小饭店,没有珍馐百味,没有高深学问。中国人在美国,烹饪美式中国菜,也叫杂烩馆。入乡随俗,投老番胃口。但是照本宣科也有学问,脚踏实地了,处处海阔天空。」唐盛先生笑口盈然,说得如流水行云。他说:「古时彭祖嚐尽天下珍馐,发明中华天下食谱,长命八佰岁;神农嚐百草,监製中华草药,活了五千年;中国杂烩养饱我们几代人,谁说唐家饭店不是卧虎藏龙。」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唐盛先生,晚辈谢吉大开眼界呀。」谢吉坦言道。
  「老弟知道庖丁解牛故事吗?」唐盛先生问道。
  「知道,那是莊子先生写的〔庖丁解牛〕」谢吉心窍开了。
  「好,你取过胡琴来。难得与你这江湖艺人结缘,你就为〔庖丁解牛〕奏一曲吧,从此你就是唐家饭店厨子了。」谢吉万料不到唐盛先生要製造这个气氛。
  谢吉取琴,就在唐盛先生和墨仔翰面前抱琴正襟,说出自己的感想:「莊子先生写庖丁是用心写。庖丁擅解牛,十九年只用一把刀,刀刃若新,神乎其技。庖丁以神解牛,莊子先生用情之深不言而喻。但我为庖丁厨公奏何曲子?」
  「妙妙。」唐盛先生笑得快乐。「你我不比庖丁,但能仅记日久功夫深这道理,把橙岛老番餵得肚胀肠肥,你我就是最佳拍档。你就为今日学艺随意奏一曲吧。」
  谢吉闭目沉思片刻,开始调弦就弓,就以〔寒鸦戏水〕作为进厨学艺开序。他提弓游弦,沉迷寒鸦戏水之乐,在曲起音旋之间,唐盛先生在喃喃随曲应和吟哦:「庖丁为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磬然响然,奏得騞然,莫不中音,合乎桑林之舞,乃中泾首之会……」曲奏完毕,谢吉朝唐盛先生鞠躬,心里一直迷惑:在热气奔腾的厨房,老人家念念不忘庖丁解牛之乐,他数十年如一日吗?唐公何许人呢?……
  十年过去了。谢吉做梦也未想到,唐盛先生由纽约归来,带回的原来是个珠圆玉润的女亲戚。唐盛先生眉开眼笑,连脚步也轻了,乐得身轻如燕。(2)
1楼
细细品读,别有一番风味.
2楼
好!!!!!!!!!!!!!
3楼
生死天命。我由机房返到卧房,以胡琴自我陶醉,逍遥的面对生死,以曲韵伴随入梦乡。那夜,我竟梦见莊子先生簊坐茫茫雾海之上。先生指拨弦丝,黄道袍飘然犹如大鹏展垂天之翼。「…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後图南,且适南冥也……」我听着听着,以为自己化身鲲鹏。我何悔生又何惧死!我已飞翔十万八千里。我梦醒时,却见云气已开,满天星斗闪耀,月亮如镜悬於汪洋之上。我以为坐卧於天方世界,浑身充满朝气。

很是喜欢这段
4楼
文字优美典雅,久违的国学根基,还有野趣。好!
5楼
「庖丁为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磬然响然,奏得騞然,莫不中音,合乎桑林之舞,乃中泾首之会……」


久未读此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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