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纯粹个人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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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纯粹个人的胡思乱想
                            死亡的虚构

                      发表于2012年11月《湖南文学》

    至于我的死,可预见必色彩黯然。现在想得到的是一种没有出息的死法——在医院里等死。这个时候已经动弹不得,头脑有点清醒又有点糊涂。心里明白来日无多了,对人世的留恋值得同情地处处有所流露。又爱面子,不想人说我怕死,我就掩饰着忧惧,尽力显得大无畏,显得超然。心里应当是并不情愿,但我懂道理,晓得再不情愿这事也不可抗拒。我就在不想笑的时候笑笑,在无情趣可言的沉闷中出语幽默,照护我的人于是觉得也还好玩。
    医生对一个垂危病人要做的种种事情不说了,那是人人知道的。我只说我心里可能想的事。一个离临终不远的人思绪紊乱不会有首先或随后,也就是说思绪没有秩序。因此我在病床上的所想必然颠倒错乱没有逻辑,要理出来龙去脉是不可能的。好在不会有谁期望这样状态下的人还好精明。病床靠近窗户,一进医院我就坚持得顽固。躺在床上可以看到蓝天,一声不响地欣赏白云和小鸟。其实我不过看见一团白色的光,有一些黑影掠过。但在感觉上,蓝天白云小鸟比我没患白内障之前似乎还要清晰。这是有些奇怪的事,也许我已经不是用眼睛在看了。我静静地欣赏,思忖离开身体以后可不可以站到云高头,随风飘来飘去。
    离开了身体的我是什么?这个在病床上扎实思考的问题耗去许多光阴。我缺乏任何一个理论领域的系统知识和系统训练。因此我的思考只是一个垂危病人的胡思乱想。这些想法当然是自古流传的种种说法的肯定。原本不以为然,现在有些信了。或者说我希望那是真的。这时我的身体早就是一截枯死的树桩。绿叶没有了。原有的树干萎缩脱落倒地不起。它的一面紧贴泥土,向阳的一面生出些淡绿的蕨和白色的菌,后来腐烂消逝,草丛中只留下模糊的浅痕,来一场暴雨就会冲刷殆尽。剩下的树桩继续腐烂,连附着其上的苔藓也开始发黑。这就是我的躯体。心里明知是这样的,偏偏还是想看看一点美感也没有了的东西,希冀在那上面找到哪怕一小块青春的残迹。我几次抬起头来又倒下去。不只是体力不支,插进鼻孔的胶管和插进血管的针头尤其碍事。自己其实也明白,这无异于想在枯朽的树桩上看到枝叶峻茂。只好向远处望。一旦我不再关注自身,新的发现就出现了。我看到树桩周围花草馥郁,一种好闻的味道朝我扑来。树冠上站着一群漂亮的鸟,它们有骄傲的颜色和姿势。我隐约看见不远处还有红色紫色黄色的花。在这样葱茏的世界里,我会腐烂吗?我又想看看我的躯体,还是看不到。虽然看不到,倒也清楚这树桩没什么可留恋的了。那么走吧。我能走吗?从这世界飞升?我将肯定这是可以的。关于这一点许多伟大的科学家都相信,不然牛顿就不会说“上帝的一击”。与身体分离后是什么?还是生命吗?我会坚持,那不是物质,却仍是生命。其他动物死了就死了,人死了之后,有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离开身体穿梭于时空之中。这就是人与动物的区别。以前各类学者给的多种说法都忽略了这一点。十几岁时读过几本唯物主义的书;或许是没看到经典,所读的是没写好的唯物论著作。记得一本书这样说,人的思想是物质,因为大脑是物质。这本书没有否定人有思想有情感,只是认为这部分也是物质。解放初期我学徒的那间工厂,正是用这本书做教材给工人上课。后来我把这种观点叫做顽唯物论。它低估了比躯体更有创造性、更人、更生命的人的非物质部分。这部分是生命的产物,不是物质的产物;而且是人的生命的产物。因为人,本质上是由血肉与梦所合成。当然我知道,这样说可能遭到沉重打击。但我还是坚持。不敢公开说,也无根柢说清楚,私下这样认为总不犯法。我无论如何不会承认诗、爱情、梦与幻想是物质。这样看来,人,确实有不可火化的部分了。不可囚禁也不可消灭。这样的观点在临终前将更加顽固。有了它,就可以较轻松地迎接即将发生的事情。那么告别躯体后的我究竟是什么?该是灵魂吧?或许,就是鬼。灵肉一体的时候,灵魂和精神好像是一回事。灵肉分离后,留下的叫遗体,走了的叫灵魂,没听过叫精神的。“体”是谁“遗”下的?也只有灵魂了。从蒲松龄到我的祖母都认为魂魄不会跟肉体同时消亡。祖父去世后,祖母为祖父做过头七、二七和三七。她说人在死后的第一个七天、第二个七天和第三个七天都要回家来走走。这几天家里点香烛、烧钱纸和元宝,还摆了贡品给回家的魂魄享用。祖母说吃摆过贡的水果和点心如同吃渣,味道都被夜晚回来的人吃去。于是问题就更加明朗,至少祖母证实了人的灵魂不死。所以我从躯体飞升从此自由来去是一定的。换句话说,死了还活着。
    这个问题解决之后,我会想些别的事。这容易了许多,差不多带着娱乐性质。要不要立个遗嘱,这是顺理成章会想的。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无比可笑。留遗嘱对一个没有财产或重大责任的人一点用处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毫无嘱托,只是所托不多不重。我要求身边的人不要把我面临特别时刻的事告诉我的朋友。如果我走了,把它当做秘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甚至事无巨细地交代,来了电话怎么说,朋友上门来怎么说。其实好办得很,我的朋友与我的同事是相互隔绝的。所供职的机构没法瞒,一旦不吃不喝了,养老的钱就不能领了。朋友们不管我的吃喝,不定期给我钱,瞒他们没有道德问题。我希望朋友们以为我还在吃喝,只是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隐居,某一天又会回来与他们烟酒逍遥。至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仪式、把骨灰撒向江河大海高山这些,已经缺乏新意,我又搞不出更新颖的高风亮节的名堂来,所以不会有交代,死后如何安排全由别人决定,无法想象实际是个什么样子,我只能想象一般不可变易的环节。另外,还会要求不要用白布覆盖,这是我最不喜欢的场面。虽不能有醉卧沙场的壮美,总可以让我毫无遮盖地躺着,不至于太阴森,寒气逼人。最后,我殷勤嘱托,去乡间访购一粗陶陈年酒坛子。把我装在酒坛子里,省钱又风流。上面就是躺在病床上一定会这样想的几件事。第一件重要些,那是做完人后可以做鬼的理论基础;其他不过是个性化选择,没什么道理可讲。
    还会想些什么呢?最希望的是医生宣布我康复出院。虚惊一场,不过是虚惊一场。但医生每天查房的诡秘神情,并不高明的好听的话,就知道我已临近尾声了。如果我坚信有来生,不怀疑身后可以做鬼,应当轻松愉快。但我没有轻松的感觉。责任与义务不再纠缠我,本应是轻松的,但我没有轻松的感觉。虽然一切都无能为力了,还是放不下;留恋人间的美好,也留恋人间的不美好。这说明我又是质疑做鬼的可能的,担忧自己演绎出来的理论的基本假定不及欧几里得几何的点线面的牢靠。这样的时候,我的面容一定是困倦而忧郁的。或许会想些轰轰烈烈的事,会并非遗憾地细察碌碌无为的今生。这个少年时代梦想马革裹屍的人,身上没有刀痕没有枪伤地即将冷却。莫非我自己跟自己开了一辈子玩笑?便十足阿Q地用崇拜慰疗自己,这就追忆许多值得崇拜的死。在我临死之际,一定会想起这些人。近120年中,有许多伟大的死,他们都比之前史籍上的死更辉煌。他们所属时代有别,却都在为同样的困难作斗争。有死得壮烈的,有死得高贵的。还有死得娴雅、诗意的,都是不通权变的骨鲠文人的死法,政治家不会有这样的死。有的在刑场歌吟,有的在刑场吸烟、饮酒、谈笑自若;有的在临刑前平静得山崩地裂,知道第二天要死了,不是睡不着,而是熟睡。熟睡后无噩梦可做,竟然做着美梦。起床后一切如常,吸烟、喝茶、读书、吟诗、写字。在他们那里,与世长辞不过是一件无穷生命中的寻常事。这样优雅的死,比壮烈更为壮烈。应该有大块文章歌颂他们。那将不是歌颂他们,是歌颂我们。是把我们的好说出来。我要死了,做不成这件事;就算做得成鬼,也做不成这件事。从文献看,鬼只能哼几句诗,做不得大块文章。我忽又相信我是做得成鬼了。那么,我能不能在美梦中逝去?一辈子窝囊,可不可以把自己的临终处理得干脆些?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了还在想这些人。人在弥留之际,沉睡与清醒的边际模糊,有时看上去大睁着眼睛其实正在做梦。我看见大刀向他们砍去,子弹向他们射去。他们撞开一片天,山岳震动。我被惊醒。醒来才知道,我已经死了。一张白布覆盖着我,这是我很气恼的。护士和医生都不在,他们履行完了他们的职责。
    我没有立刻离开。几十年在一起,不能说走就走。我在白布下轻抚僵硬的躯体,低唱《阳关三迭》,我有些同情这疲惫的身躯了。惜别的歌声,闻讯赶来的几个人听不到,他们在商量如何料理后面的麻烦事。我从白布下飘出来,和他们一一道别。他们什么反应都没有。我高兴没有人哭。这是我一贯主张的。生前对某人真心真意,他死后你不必哭;生前虚以委蛇,死后潸然泪下不过是表演,直让人作呕。
    最终我被处理成一坛子粉末。这意味着我已把谬误百出的今生彻底抛向另一边。但并非意味我处于孤独的尽头,恰恰相反,我可以随意亲近江河大地日月星辰了。这回我真正地感觉到轻松。离别之前,我钻进密封严实的酒坛子,翻寻我的舍利,也许舍利里面收藏有我生前的一点点好。翻来翻去,只见一深黑小颗粒,状如豆,微苦,色泽晶莹。我捧在手中把玩。它忽然放出光芒,酒坛子内壁照耀得通明透亮。我在酒坛子里光华四射。我高兴极了,笑出声来。陪护我的人见我睡着了笑,也笑。医生正好进来,通知我可以出院了。

1楼
在虚拟的弥留时刻,把从生到死的边界的风光,可能性和情怀描写得如此舒展,如此开阔的,是何等的智慧!
2楼
睿智的笔触,写得具有深度的洞察力!

在加州的文友犀利,因病谢世。他在世时写过一首诗:

《五绝   皮囊》:
此我非真我,谁人说得清。
皮囊吾暂借,乐向世间行。
3楼
大觉大慧!敬佩拜读!!
4楼
好文章!
没有对人生的通透,写不出如此的彻悟;没有老道的笔触,写不出如此的风采;没有达观知命,没有勇气写如此的文章!
我读着感动,击桌、握腕,微笑、大笑,叫好!回头又读一遍。
我有为此写读后感的冲动,一如当年拜读【幻肢痛】。慢点再说。

5楼
萧振兄评得好,读得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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