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见文刀兄来了,我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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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见文刀兄来了,我也来。
                              梅花盛开

    很久以前,蔡锷北路一条小巷子里有一家街道办的华光印刷厂。这样小的印刷厂靠账本、信纸信封以及各式各样的三联单四联单为生。教科书,领袖文集,少见的科学、文学著作和后来的粮票、布票是国营的新华印刷厂的任务。国营企业没有“业务”这个词,利润不是企业领导人的主要考虑。一切与政治挂钩。
    早先唐申在国营大厂工作过,做过民兵排长。民兵比武的步枪射击、投手榴弹、格斗他都在前三名。有过几年光荣的感觉。1955年的肃反运动他没有过得了。一封检举信揭发了他参加过旧军队的一次战斗。还好,工厂领导对他作了“该关不关该抓不抓”的宽大处理,只是把他清理出革命队伍,也就是清理出国营单位。这样他就到了街道上。就进了华光印刷厂当勤杂工。打扫车间,倒痰盂,清理纸筋,上班前给(大厂早已淘汰的)圆盘机加油是他一天的工作。不知从哪天起,政治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他又兼任了读报员和读书员。
    从政治上讲唐申不够资格担任这样重要的工作,从经济上考虑他是最合适人选。政治上他有历史问题,经济上他可为工厂省一份报纸钱。一份报纸钱不多;但天天都要一份。有句话说“不怕数额小,就怕勤发生”。为解决社会闲散劳动力就业的街办小厂,没有气魄如国营工厂不在乎这样小的开支。谢厂长综合考虑后,报请街道办事处批准,对唐申采用了严格监视下的有限度使用政策。
    办事处派员来厂里进行了断续五天的审查。他们在上班前带着当天的报纸到工厂来,听唐申背社论。唐申面向全厂二十几个职工背社论。他明白自己的身份,背社论像作检讨,没有使人看了不顺眼的志满意得的神气。
    他过关了。五天所背的当天长篇社论或重要文章一个字没错过。工厂成功节约了一笔开支。唐申成了这家工厂必不可少的人物。
    因为唐申每天要一清早去街上的报纸栏看报纸,谢厂长允许他下午提前半小时下班。没隔多久,政治学习的任务一天天加重,要背的文章多;除了每天都有的社论或者重要文章要背,还有厚厚几本书指到哪一篇就要背哪一篇。
    华光印刷厂这条巷子的马路正对面,是长沙市教师进修学院;那个时候的院长是陈静山先生。陈院长有所闻了。他说熊希龄之后没见过记性这样好的人。他要姓雷的教导主任开了介绍信,随便拿了一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跑到工厂来了。他翻开选集信手一指,是马克思的《危机和反革命》。唐申读罢,就从“科伦9月13日。柏林的危机更加深了一步”到“谁有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毅力,谁就能取得胜利”滔滔不绝。
    好景不长。很快到了他和谢厂长同时站在马路边搭的台子上挨批斗的岁月。谢厂长剃了半边头;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的是“包庇反革命的走资派”。唐申胸前的牌子上写的是“历史反革命分子”。谢厂长是陪斗,主要斗争对象天天是唐申。唐申把他的罪行说了几十遍。革命群众其实人人可以背出来了,还是要他天天站在台上交代罪行。他的罪行,集中在1942年1月某天的几个小时内。

    第三次长沙会战那时候,他十四岁。那天他爬到南门冬瓜山战壕里,从一个找不到下半截身子的人手里借了一支枪。那人是同意的,因为那人微笑了。他是从那人嘴唇的颤动感到了微笑。战壕里有六个人在尸体之间移动,尸体上的子弹和手榴弹被他们掏得精光。他们在这边打几枪又跑到那边打几枪。他的第一枪打死一个日军少佐,身边的人说这小鬼运气好;欣赏他的人教他扔手榴弹。
    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冷。横飞的血肉有效地驱走了寒气。土地被炮火枪弹打热。没有人说冷。真枪打日本鬼子比游戏过瘾得多。他期待回家得到大人的夸奖。他们在高处,手榴弹容易射得远。他一个手榴弹炸翻了三个日本兵。左边的大个子夸奖他;话没说完,左耳朵不见了。他对大个子说,你小心些,莫再失东西了。他去说他运气好的人身上摸子弹,这人的头被迫击炮弹架在梅花树的树杈间,大睁着眼,大张着嘴,正是在喊“杀!”
梅花盛开。
    他想起忘记回家吃中饭了,回去太晚会挨骂,心里有些急,打死一个日本兵口里说一句:“再打一个日本鬼子就回来。今天要背的书我已经背熟了。”
    日本兵越来越近,他觉得越来越好打;一枪一个,没得跑。他们打退了日本兵。
    他要回家了,想跟左右的人说一声。无论是左边还是右边都没有找到一个活人。他觉得这样走了不好,只好一个人守在阵地上。他没有守得住。日本兵冲上来的时候,他躲进一个隐秘的土洞里去了。
    他蜷缩在洞里。土洞里暖和。昏昏沉沉睡着了。很快就被枪声吵醒,尖起耳朵听,是我们哪个军的第3师的兵攻上来了。他从后背开枪打死一个日本兵。把阵地夺回来的部队长官喜欢他,派两个兵送他回家了。

    他最后一次交代,说到“战壕里的人都阵亡了”的时候,台底下有人斥责他:“不是阵亡,是灭亡。唐申顽固坚持反革命立场,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唐申!”
    一贯循规蹈矩的唐申这回愤怒了,把挂在胸前的牌子甩到台上,跟那人对骂:“你他妈是不是人啊?”
    那人当场带几个人上台把唐申扭送到一个叫“造反有理司令部”的地方。
    从此失踪。知情者说他并没有死;他从那个组织出来后像做了易容手术,站在你面前也认不出来。

    只要是1966年后的几年里懂事了的长沙人,至今都记得那时候的长沙出了三个名满全城的活宝。一个“钻胯宝”,一个“槟榔宝”,还一个叫“语录宝”。
    钻胯宝下作,冷不防从人胯下钻过;他享受人(尤其是女人)的惊慌与鄙夷。槟榔宝以捡槟榔渣吃得名,像狗,吃各种不洁物无碍。传闻湖南医学院对他的胃有兴趣,跟他家里人商量过,到时候这个胃献给国家。至于语录宝,那是三个活宝中唯一受人尊敬的了。他手持一块纸板做的牌子,上面有当天的报纸和他手抄的语录。总会有一些人围着他,听他背语录或重要社论。他是一个伟大思想的宣传者,任一派立场的组织都不敢动他。
    有人说“语录宝”或许是唐申。要真是他,那么这回他用自己的智慧躲避了随时可能袭来的横祸。

    有一些年了。中国的良心记起了抗日老兵。
    2012年9月3日。在湖南省委统战部的会议室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捐助湖南抗战老兵”的仪式。与会者有统战部长李薇薇等。抗战老兵、常德古德禅院的来空法师也参加了仪式。
    忽然有人想起了唐申。
    唐申要在世上,该是八十四、五岁;很年轻。不过,他也许得不到慰问,因为他不是那支军队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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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善埙兄好!
天冷少了钓鱼,文刀常来。
文刀读过你的《梅花盛开》,读着唐申,一个抗日少年的当年和他后来的遭遇,心里止不住泪水。这,也不单单是我吧?我相信,有知、经历过同一时代的人,就不管是谁!

2楼
你的作品也是写得太实在,太有感染力了。一读,再读,心中还是泪水。
最近,我约几同学垂钓,和坐在身边的搞了几十年人事工作的一位同学谈起,他也说,这几十年,最冤的就数当年抗日,参加了不同军队的那帮人了。死了的是死了,所谓“死者长已矣”呢!然而,有幸活下来的,也不好过。他们成了“残渣余孽”遭罪不说,还祸及了他们的子女呢!呵呵。
3楼
不错,影片《中国的兄弟连》是曾经地为他们说过几句,但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的事情了。这事要说说不出,要补补不回。其实,作为一个平凡人,过日子,还不就是活下去吗?他们的要求不多。呵呵。
4楼
读过想过,感受蛮多。
然,两眼蒙胧,转着泪水,我是没法再说再写下去了。
这里,我就借邓治兄刚刚写来的一阙《喝火令》作结,好以慰藉好人、英灵吧——
《喝火令 • 秋日睡莲》
树影摇秋水,池边朔气吹。睡莲垂暮早霜欺。枯苇剩花萧瑟,观景一时痴。

郁郁春生发,流年历盛衰。默然相对忽神怡:莫怨风寒,莫怨夕阳垂,莫怨蝶忘蜂去,却喜素心归。

                                                               文刀
                                                           2012年11月5日

5楼
谢谢刀兄。因为很久没有通信,事实上许多朋友都很久没有联系,很想念。见兄来了,赶紧上,如对坐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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