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树立教授的《荒唐年代荒唐事》,感慨万分,贴一旧文响应。补说一句:树立此文,其力千钧,它的警世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吃 豆
刘荒田
午后,开车回家,在十九大道停下等绿灯时,注意到前面的多功能丰田车,车牌是自定的,曰“吃豆”(eatpeas)。抬头观察,开车的似乎是颇为发福的白人女性。看来,车主是素食主义者中的吃豆派。豆有多种,据说黄豆最好。当然,吃豆吃成专家,吃成理论,吃出以车牌来宣扬的狂热,自然不那么简单。我真想换线道,抢到前头,向吃豆主义者打听:吃哪种豆,怎么吃,已吃出哪些奇迹?可惜在长龙里难以动弹。
盯着车牌,极为自然地想到广东人一稍嫌粗俗、好在幽默感足够的谚语:“吃屎吃着绿豆。”吃屎,该不是自愿。勾践替吴王尝粪,是千古中的特例;被人逼着吃,却吃上味道不错的绿豆,岂不惊喜?此谚语还有一佳处,就是合乎常理。粪便里断断没有原装的红烧肉,但可能有没消化掉的豆类。鼓吹吃豆的洋人,绝不会想象出如此恶心的吃法。然而,我不能不想到一个真实的故事,它见于写青海省右派悲惨遭遇的《夹皮沟纪事》:
“一九六O年四月,兰州中医院的右派高吉义被场部派往酒泉拉洋芋(土豆),装完货的最后一天,饿极了的右派们知道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他们煮熟了一麻袋洋芋,九个人一口气将一百六十斤洋芋统统吃光,“都吃得洋芋顶到嗓子眼上了,在地上坐不住了,靠墙坐也坐不住了,一弯腰嗓子眼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来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往下咽。
“返回途中,一名吴姓右派在颠簸之下,活活胀死。高吉义也上吐下泄,和他住在一起的来自甘肃省建工局的右派工程师牛天德整个晚上都在照看着他。第二天,高吉义醒来,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年近六旬的牛天德竟然将他的呕吐物和排泄物收集起来,在其中仔细地挑拣洋芋疙瘩吃!”
我强忍着泪水,发挥一下:只要把人逼回动物界,那么,不管他有多好的教养和风度,都会像野兽般,以满足原始本能为全部目的。我不否认人的理性、人的自制与尊严,人中不乏“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典范,但是我们千万不要别过脸去,不看一个钢铁般冷硬的前提:人还是“人”时,才有人的行为。人变为兽后,则是另一状态。反右派运动以长期的极度饥饿,使人彻底返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