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把月亮装进鞋盒里

楼主
[散文] 把月亮装进鞋盒里
    
    我居住的小城不大,如果你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站在五层楼楼顶随便向四下张望一下,你一眼就能看到好几个熟人。
   
    因为城小,所以人和人就像住在隔壁。晚上灯熄了,你还可以提着一盏纸灯笼跨过几个街道去看望你年迈的母亲。

    这是真的,在一个一眼就看到熟人的地方居住,很多人内心感到温暖。

    这个小城,曾经有很多青砖红瓦的老屋,老屋外曾经有很多幽篁,翠绿竹叶曾经在风中悉悉索索。当然,院子里还曾经有高高的梧桐树,和风吹来,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风中羞涩地婆娑。

    夏日黄昏,高高的树下,一张小桌、一把藤椅、一盏茶壶、一只茶杯,新沏的铁观音,杯中白烟袅袅,茶香似有若无,在这样的地方独坐品茶,心中自有无限的清凉。喝茶喝到月亮升到院子的上空,月光泡在你的茶杯里。茶水晶莹剔透,如同浸着千年玉石的圣水,又如同你澄澈的心。

    白烟散了,茶香淡了,街上人声稀了,这个时候屋里会有人卷起半幅竹帘,轻轻走到你身后,温柔的对你说,该睡了。
    就是在这样的小城里,我住了很长时间。

    可是有一天,我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决意把过去留在小城,只身踏上一个没有目的的行程。

    我第一次离开北方,来到南方一个四季常青的沿海城市。我住的房子外面,长着一棵高大的棕榈树,透过窗子,我一抬脸就能看到它。笔直的干,宽大的叶子,凶凶的往高空里长。晚上我睡在房间里,能够听到它的声音,那是它用牙齿噬咬夜空的声音。它不惧怕黑夜,在夜里,它竖起一道影子,以显示坚强。如果是月夜,棕榈树会伸出它厚厚的手掌托住月亮,它怕月亮会不留心从空中掉下来。棕榈树一定有顽强的根系,它向土地深处猛长,这是它之所以力量强大的原因。

    跟棕榈树相比,我太渺小,渺小得像一棵草,要应付许多砖头,对抗许多磨难。
    当我太悲伤的时候,树木会对我说:“我的身体、我的叶子,蕴含了我对生活的全部想法,你也应该一样。抛弃自己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或者曾经有过的忧伤,它们都是你前行的负担。”

    我把月亮装进鞋盒里,告别棕榈树,告别这座陌生的城市,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我携带装着月亮的鞋盒漂泊。我使自己成为漂泊者,只是为了接触一切漂泊的东西。
    漂泊,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是人的漂泊。尤其在东南沿海一带,漂泊者更多。他们漂泊到国外,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菲律宾甚至爪哇岛,都有他们的足迹。
    顺着他们苍老的背影,我来到一座小岛。

    这座小岛目前还不是旅游胜地,它保持着原始色彩。靠岸的地方泊着几条破旧的船,顺着海边小道往里走,是密密的榕树林。远远近近,有简陋的铺子。在小岛的更深处,我看到一座庙,是妈祖庙。说是妈祖庙,其实很小,矮矮的房子,低低的屋檐,屋子里空间很小,正对门是一座供台,上面摆满了米糕、水果,还有肉食类,贡品上面燃着几柱香,后面墙上便是妈祖像。妈祖是东南沿海一带人们心中的神,更是外出闯南洋的人们心中的保护神。多少年来,数不尽的漂泊者心中装着妈祖,踏上茫茫的海外求生路。也许家乡的土地容不下他们,也许他们要寻找更舒适的生活,一路乘着摇摇晃晃的破木船,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土地,被迫漂泊或者自我放逐,对于故土他们心中难以割舍,一步一回头,回望故乡的路。点一路香火,留下一路梦。香火不断,他们的勇气就不会消失。一路香火,一路跋涉,不能再走下去了,就把香火点到居住地,盖起一座小庙,让妈祖日夜陪伴自己。

    岛上的香火飘得有些年头了。

    这座小岛是联合国,岛上人不多,却汇集了华人、马来人、印尼人、菲律宾人等,虽然它隶属印尼,印尼人还占不到一半。印尼的小岛数不胜数,几乎在每一个岛上都有华人的身影。
    来这座小岛,我是寻找姓庄的一位老人。当年,老人从福建乘一条小船在海上漂浮了十几天,最后流落到印尼的岛上。老人的到来,安慰了岛上华人的心,大家把他看做故乡来的尊贵客人,盛情款待他,跟他叙述思乡的愁结。老人独自一人在大海上漂得太久走得太累了,有心在这座岛上休息一下,于是,当时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他,背着一个褡裢,挨家挨户闲坐,向孤独的人们报告故乡的消息,他的一个手势,一抹笑容,都牵动着人们的心。
    老人最终留在了这座小岛上,曾经是漂泊者的他成为小岛新的一员。

    老人来小岛之前没有积蓄,也没有担任过任何职位,在小岛上,最初他只是背着褡裢为人们理发,兼做一些杂活。老人身材瘦小,但心肠极好,乐于为人们排忧解难,几十年过去了,在风雨骄阳中走来走去的慈祥老人成为岛上华人的精神寄托。
    见到老人的时候已近黄昏。看到故乡来人,老人格外高兴,拉着我的手把我让到屋里,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虽然在闽南住过三年,我依然听不大明白老人的闽南话。老人头发已花白,脸上皱纹如沟壑,但老人的笑容从这沟壑里溢出,给老人平添无尽的妩媚。老人的脸让我看到了故土的细风冷雨,让我感受到老人骨子里依然思恋家国的残山剩水。
    老人为我拿出鼓浪屿特产,砌上一壶铁观音,跟我说起陈年往事,老人不断地问我故乡的事情。看起来老人对故乡现在的人事颇为熟悉,只是长久没有回去了,见到故乡来人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一个劲地让我描绘故乡的情形。逝水流年,沧桑若梦,老人也许不止一次于静夜,在枯黄灯下追忆往事,聆听少时在故土的足音,那仿佛是在咫尺。我的到来,在他看来,是他在梦中无数次轻轻呼喊的结果,故乡感动,派来我这个报信者,跟他一起细数前尘影事。
    我跟老人边品茶边聊天,老人并不问我从哪里来,对我这个陌生人也不多问什么,他只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像他一样的漂泊者。
    老人现在靠一个杂货店为生,兼捕鱼卖海货。他的房子很大,两层小楼,他领我看了他的一楼货仓,里面放满了各种货物。踏着窄窄的楼梯,我跟老人走到二楼的阳台上,阳台不大,但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视野很开阔,能看到远处的大海。
    晚饭很隆重,邻居们都来了,满满一桌子菜,大家用不同的语言交谈着,气氛热烈。他们曾经都是漂泊者,在这里偶然相遇,共同生活,共同守着这片岛屿,与大海为伴,靠大海为生。席间也有人谈起谁谁谁离开了小岛,往别处去了,他们之中有人混发了,他们高兴,有人在海上不幸遇难了,他们脸上会流露出一些伤感,为那个遇难的人悲伤,但很快这种悲哀的神情就消失了,他们重新说笑起来。
   
    漂泊者都有不同的身世,都曾经有一个大大的祖国,但是,为什么好好的故乡不待,偏偏跑到这个孤岛上来,打发自己的一生,我不得而知。很多人最终把自己埋葬在这里,因此,在小岛上有许多孤零零的坟头,点缀在荒草泥淖间。
    客人散去,我和老人独自坐在阁楼上。月光洒下来。对于在中国人心中有特殊意味的月亮,老人已经司空见惯,好像看不出他有什么思乡之感,倒是我心生惆怅,但心中的不快很快被老人的说笑驱散了。老人用手指着远处的大海,说,那边是新加坡,那边是马来西亚。老人停了停,目光远眺,说,那边是中国。我顺着老人的手望去,树影摇曳,海上飘摇着一些船只,也许是华人的帆影。
    也许老人同我一样也有一个装着月亮的鞋盒,他也不会轻易打开,他只是带着它往前走,没有时间烦恼。
    第二天我跟老人告别,老人亲自把我送去海边,一路上老人跟岛上的人们说笑着,人们笑脸对我,用不同的手势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们对我的热情,其实是对老人的尊重。
站在岸边,老人拉着我的手,问我以后会不会经常和他保持联系,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会。”
    他松开我的手,扭过脸去,我看到他眼里闪动着泪花。
告别是漂泊者之间最后的仪式,不同的漂泊者最终都用同一种仪式踏上新一轮漂泊。
 
    坐上小船驶入大海,回首凝望,我看到老人依然在向我挥手。

1楼
《 把月亮装进鞋盒里》有广漠如月光的人性之光明。
2楼
谢刘老点评,问候!
3楼
我把月亮装进鞋盒里,告别棕榈树,告别这座陌生的城市,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我携带装着月亮的鞋盒漂泊。我使自己成为漂泊者,只是为了接触一切漂泊的东西。
-----学习美文!
4楼
好美的文字!欣赏了!!
5楼
“漂泊者都有不同的身世,都曾经有一个大大的祖国,但是,为什么好好的故乡不待,偏偏跑到这个孤岛上来,打发自己的一生,我不得而知”,这就是漂泊者的悲哀。
一篇触动漂泊者心底的美文。

电脑版 Page created in 0.0625 seconds width 2 queries.